
《西南聯大國文課》,大一國文編撰委員會編🙂,劉東導讀🐢,譯林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48.00元
無緣親承謦欬🏙,有機會重讀朱自清、聞一多諸先生教授過🔜,楊振寧🤌🏻、鄧稼先等聯大學生聽講過的課本,也算一種心理安慰。
余生也晚🏊🏻♀️,沒趕上“大學語文”還稱“大一國文”的年代。作為一門課程,“大一國文”肇始於1904年的癸卯學製,1929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大學規程》規定“國文”為大學一年級生“共同必修科目”🎟,“大一”和“國文”遂構成固定詞組💯👳🏻♀️。上世紀50年代一度停開,直到1978年逐漸恢復,改頭換面,成為部分高校針對非中文專業學生開設的一門公共課“大學語文”🤌🏼🐁。大學我讀的是中文系❌,“大學語文”聞所未聞,中文系一讀好多年,畢業後當老師,教的第一門課就是“大學語文”。起初,對這門課的性質、內容🐤、教法一頭霧水,一年後,我洞若觀火,選擇離開。
既已不在其位➔,拿起這本《西南聯大國文課》,自然意不在取經借鑒,改進教法𓀅,提高教學質量,實在是作為一個讀書人抵擋不了“西南聯大”這塊金字招牌的影響力。那是教育史上的一段傳奇,身處“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師生們於逆境中弦歌不輟,父兄輩堅韌不拔以國家民族為己任的精神”(宗璞語)令人感佩。
無緣親承謦欬🫒,有機會重讀朱自清🧑🏻🎓、聞一多諸先生教授過,楊振寧、鄧稼先等聯大學生聽講過的課本,也算一種心理安慰👎🏿🔩。至於為什麽是“國文”而非其他科目(前些年出版界流行重出民國課本,“國文”占了很大比重🔷,而罕見數理化)✡︎,恐非類似有人調侃每年高考作文題之所以備受關註是因為“除了作文題,其他都看不懂了”,亦不僅是實現汪曾祺的一個心願:“這一本‘大一國文’……現在大概是很難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本書頁334)實則“國文”一科對人影響至深,無論小學🌆🈲、中學還是大學,好的課本輔以良師指導,“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終身受益。
該書原名《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讀者展卷😊,首先面對的是選目。上篇選文言20🧜🏿、中篇選語體16🤙🏻,下篇選古詩44👞,《教育部公布新式標點符號案》存目處理🏊🏿♂️。選文特點在汪曾祺《西南聯大中文系》一文中被總結為“京派”,“這一本《大一國文》可以說是一本‘京派國文’”👩🏻🎤。
除此之外➿,選目還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無論是文言文中的《戰國策·魯仲連義不帝秦》《漢書·李陵蘇武傳》《世說新語·新亭對泣》《金石錄後序》《史可法傳》👨🏻🦳,還是古詩中的“王於出征,以匡王國”(《詩經·小雅·六月》)👩🏻🍳🔲、“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楚辭·九歌·國殤》)、“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陶淵明《詠荊軻》)🌊、“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出塞》)🧙🏼♀️、“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陸遊《示兒》),在在體現出一股凜然正氣和家國之感,慷慨悲歌的大量出現暗含編選者的良苦用心,即希望通過國文教學傳達一種於逆境中弦歌不輟,以國家民族為己任的精神👖,對此讀者當能體會。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教材中語體文部分雖少於古代詩文,但也幾乎囊括了當時公認的優秀作家。曾任聯大中文系主任的羅常培說🐖:“當初選錄的時候,很小心地挑選這十幾篇語體文👱🏼♂️,無非想培養一點新文學運動裏秀出的嫩芽,讓它慢慢兒地欣欣向榮,不至於因為缺乏灌溉就蔫萎下去🧢🐻。沒想到最近教育部召集的大一國文讀本編訂委員會只選了50篇文言文、4首詩,其中固然經史子集色色俱備🏔,可是把語體文刪得連影兒都沒有了!我認為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正是新舊文學消長的樞機!”(本書頁322)由此可見出編選者的嘗試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之難能可貴。“他們把反映新文學運動業績的現代文學作品(包括散文、小說、戲劇文學和文學理論)引進大學國文教材,這一做法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不僅把作為全國文化中心的北京地區自‘五四’以後重視白話文的風氣帶到比較封閉保守的西南,同時給教育當局的嚴重復古傾向以巨大的沖擊🍪。”(《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1937至1946年的北大、清華、南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所謂“教育當局的嚴重復古傾向”☎️,矛頭直指那部《部定大學用書大學國文選》💇🏽♂️🥾。自1944年起,國民政府教育部規定“大一國文”必須采用部定教材。關於其“生人不錄”是否就是意在復古,當時即有爭論🚵🏼。堅持自家立場的西南聯大馬上有了應對之策🛸,即大一國文編撰委員會又另編一冊《西南聯合大學大一國文習作參考文選》作為補充教材👱🏼♂️,楊振聲主持,並作序《新文學在大學裏》☠️。後來該書更名為《西南聯大語體文示範》,原序改稱《卷頭語》,楊振聲在《卷頭語》中寫道:“讓我們放開眼光到世界文學的場面🚡,以現代人的資格,用現代人的語言,寫現代人的生活……我們選下這本參考小書,內容雖不完備——凡長篇及本校同人作品皆經割愛——卻都是能忠實於自己的思想與情感的作品;從這些作品發展開來👩🔧,便是修辭立誠的門徑,便是創造中國文學的新途,便是中國文學走上世界文學的大路💁🏽♂️。”
這冊由作家書屋1944年發行的《西南聯大語體文示範》選文共13篇🪵,分別為: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節錄)》,魯迅的《狂人日記》《示眾》,徐誌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節錄)》《死城(節錄)》🪫🙆🏽♂️,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朱光潛的《文藝與道德》《無言之美》🐔,梁宗岱的《哥德與李白》《詩🧑🏿🦰🛀、詩人👍🏼、批評家》✤,謝冰心的《往事(節錄)》🧎♀️➡️,林徽因的《窗子以外》🦅,以及丁西林的《壓迫》。將其與《西南聯大國文選》相比較,六篇重復🤦🏽♀️,新增的七篇中有四篇的作者同於前作,僅有宗白華和梁宗岱兩位作家是初次入選。序中提到“本校同人作品皆經割愛”🥷🏽,也是源自編選《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的傳統,彰顯了聯大學人的自律嚴謹、淡泊名利👩🏼💼。
竊以為,重新整理出版西南聯大大一國文課的教材,除了《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還應補上這冊《西南聯大語體文示範》才稱完璧。
說到這裏🏌🏼,自然引出一個問題:《導言》和《版本說明》裏均提到改書名一事,但並未說明原因🪩。校訂者一方面原汁原味地忠實於底本(國家圖書館所藏《西南聯合大學國文選》)“只印課文,沒有註釋👳🏻♀️、題解、作者介紹等輔導材料”,另一方面別出心裁地附錄了一組文章,取名《關於西南聯大“大一國文”的記憶》✍️,補充了很多背景資料🕴🏻。其中既有任課教師的教案講義,讀此可知朱自清✔️、浦江清、沈從文諸先生究竟如何指導學生(朱自清的《柳宗元〈封建論〉指導大概》旁征博引、洋洋萬言🧍♀️,既談思想內容又講寫作技法,篇末還聯系實際👨🏼🦲,全文條分縷析、循循善誘);亦有兩任系主任的公開演講,讀此可知教材的編選思路🖌;還有汪曾祺的兩篇回憶文章,讀此可知教學效果和學生感受。
或許校訂者明白👮🏿🤾🏽♀️,西南聯大國文課之成功👨👨👧,並不僅在於教材之編選,其蘊含的價值及對今日的示範意義也非幾篇選文所能涵蓋🙅🏿♂️🫳🏿。基於此🏄,我對校訂者的發掘並不滿足。既然書名從《國文選》改稱《國文課》,教材之外少不了教學大綱、授課計劃,更嚴格一點,還應包括課程定位⛳️、體系結構、課程目標🦌、教學內容、重點難點🚰、師資隊伍、學情分析、教學方法👳🏼🤹♂️、考核方式等。關於這些內容⛔,有心者自然可以翻閱他書尋得(如《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中關於中國文學系承擔的全校公共課之介紹)🥛,如果略加采摭,附於書後,或更有益於讀者。
茲補一項教員名單👨👩👧👧,據《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記載,西南聯大國文課“讀本課采用大班講演的方式,由若幹教授每人輪流上課1~2周🕜,選講自己最有心得的名篇佳作”👨🏼🍼。此外,還有講師、助教等兼教讀本並負責作文教學。主講者包括楊振聲、朱自清🧔、劉文典、羅常培🚴🏻、羅庸🦸♀️🏊🏿、聞一多、魏建功、王力👸、浦江清📜👋🏼、許維遹、余冠英𓀄🙆🏽♂️、沈從文🚵🏼♀️、唐蘭🌪、陳夢家🧑⚕️、李嘉言😐、吳曉鈴👩🏻🚀、陶光👰🏼、趙西陸、傅懋勉、孫昌熙💁🏿♂️、馬芳若🏂🏼、劉禹昌、趙仲邑、王誌毅、何善周👨🏼🚒6️⃣、陳士林🧝🏿、馮鐘芸🎿、彭仲鐸、張清常💂🏿、周定一、彭麗天、李松筠🏋🏽♀️、李廣田🧇、詹锳👩🏿🦱、楊佩銘、李覲高、張盛祥等。
名單一列出來已足夠震撼,那是一個有大師的時代👩,更難得的是大師們願意教大一,學生們也承認大師、敬仰大師🎃。無論是王希季所雲“我們那個時候進入西南聯大是很幸運的。在大一🛶,教我們的先生都是非常有名的,有的就是大師”,還是方齡貴口中的“極一時之選”,抑或是許淵沖筆下的“這一年度的‘大一國文’真是空前絕後的精彩”,與其說是對學者的崇拜,其實更歸因於對文化的熱愛。以前讀《文心》,看到幾個中學生會熱烈地討論一篇叫做《文章病院》的文章;讀《未央歌》,看到小童可以從穿不穿襪子談到盧梭、沙多勃易盎的“回到自然”🕣👨,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今日的大學生有幾個還願意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那時的學生敢於也有能力在課堂上直言教師的錯誤🧏🏿♀️,而教師反而對其更加欣賞,對學生從不吝於“夙慧”“仙骨”的評價。
那是一個還推崇“文之為用🦹🏼♀️,恢萬裏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陳立夫《大學一年級國文選本序》)的時代🦎。“大一國文”是西南聯大全校一年級學生的共同必修課,計6個學分👨✈️,不及格者不得畢業🦯。教材可以自由編選,授課允許自由揮灑👩🏻🦽,如此🙇,方能見汪曾祺筆下諸位教授不拘一格的名士風範,於是我們知道劉文典一學期只講了半篇《海賦》🛼,聞一多上課和學生一起抽煙✅🌹,唐蘭講詞的方法是“不講”(詳見《西南聯大中文系》)。
聯大學生的素質本就不錯📀🔂,在自由尚學的氣氛下,先生願意教🩳,學生願意學,教學相長🤸🏻♂️,如此,方稱得上文化傳承👩🏽🏫。
斯人已逝,此課已成追憶。一篇一章5️⃣🪚,讀此無盡思慕🏃🏻。
時代不同🧑🏼🔬、環境有異👩🏼🎤,重視的程度、面對的學生都與“大一國文”有別,今日“大學語文”教學面臨的問題🗾,遠非一本教材的改革所能解決,根本之道🎇:“盡快把工具性的‘語文’教學,恢復成潛移默化文明價值的‘國文’教學👱🏿♀️。”(《導言》頁37)
莫春者,春服既成,師者一人🕵🏻♂️,弟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或許是每個老師的理想🙇🏻♀️。向每一位追求理想,依然堅守在教學崗位的“大學語文”老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