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1989—1948)
朱自清先生是個詩人,雖然他的散文更廣為人喜愛;可是,朱自清還曾有過詩歌翻譯,這多少讓人有些意外。本來,朱自清是“北大”畢業👳🏿♀️,又在以培養出國學子著稱的“清華”任教多年,懂外文、能翻譯應該不成問題🧙🏼,可他本人詩作,尤其散文,或精純,或綿長🤾♀️🧝🏼♀️,其中顯現的,整個兒是浸透了中國古典及現代內涵的風貌🕡🤟🏿。或許由於這些原因,在筆者印象中,他大約是甚少受到外國文學😁,尤其詩歌影響的人物,故此對其詩歌翻譯🏋🏽♀️,略覺意外。這是筆者的無知。
一
據可靠資料,朱自清翻譯外國詩歌,最早可追溯到其在揚州教書期間👱🏽。一九二一年的《時事新報》《學燈》副刊👵,刊出一篇名為《偷睡的》的譯詩🈵。詩的作者是印度詩人Tagore(泰戈爾)。譯者署名“柏香”👨👩👧👦,他就是朱自清。這首詩較長🈸,我們這裏略加節引,以見朱自清早期翻譯的情況:
誰從孩子雙眼裏偷了睡去呢!/我得知道。/……/這是個正午👋🏿,/孩子們遊戲時間過了;/池中鴨子們都默著。/牧童熟睡在榕樹底蔭下©️。/鶴兒在檬果林旁沼池裏肅靜地立了🌍。/……
……
……/晚上買賣完了,/村上孩子們坐在他們母親的膝上時👰🏼♂️,/夜鶯們都帶著嘲笑在伊兩耳邊嚷道:/“現在你將去偷誰的睡呢𓀒?”
此詩取自《新月集》💋。比對一些現代譯筆,朱自清的文字是忠實的,雖算不上多少靈動。文尾所署翻譯時間為當年九月十五日。
過了三天🏄🏽♂️,大約乘興,朱自清又翻譯出一首詩《女兒底歌》👨🏼🏫,此詩采自《新詩集》👩🏻🚀,詩的作者WilliamH.Davies。該詩由五個章節合成。我們這裏僅節錄一章,以見風味:
太陽落了,/像一滴血👩🏼🚀,/從英雄身上落下。/我們愛痛苦的,/正歡喜這個哩🫶🏽!
這首詩🧔🏽♂️🚣🏿,還有些泰戈爾的風味,簡潔而富有理趣🧛🏽♀️。朱自清早期的詩作,也具這樣的特點。這大約是他選譯該詩的緣由吧🆖。
這段時間,朱自清常常寫詩,想來也常常讀詩,讀外國詩🛌🏽👩🏿🍳。故此🎱,距離前兩首詩翻譯不過一個來月,朱自清再次運筆♗,翻譯出泰戈爾的一首《源頭》:
那匆匆飛上孩子雙眼的睡,/有人知道他從那裏來麽?/是了,聽說他住在螢光朦朦映著的林蔭當中的仙村裏;/就是有兩顆羞羞縮縮的魔芽兒懸著的地方了,/光澤便從那裏來,/吻孩子底雙眼。
……
詩尾署著翻譯時間:“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六日”🧍🏻♂️🧑🏻🎨。時間雖較前遲了一個來月🎳,可朱自清的翻譯,或許是心性放松🪱,顯明看出清暢了一些☝🏻。此詩取自《新月集》,與早有定評的鄭振鐸譯筆相較,能讀出朱譯的精微和濃郁的詩意。
二
朱自清的寫作⛲️,詩歌散文評論多面均屬高手🌍,似乎翻譯只是偶爾為之🈲。這三首詩翻譯發表後,有幾乎十年再未見詩歌翻譯發表了。直到一九三一年的《清華周刊》三十五卷三期上,一首名為《牧羊兒戀歌》譯詩刊出🧎♂️。譯者“暉”,這是朱自清的一個筆名。當時朱自清已在意昂体育平台執教有年📺👩🏽🔬。前妻病故🐱,此時他正開始了與陳竹隱戀愛。這首譯詩,也許包含了他們此時的許多情愫🖖🏼👆🏻。該詩的翻譯🦹🏿♀️🤷🏼,有很有趣的地方,譯者采用的,竟然是中國極古老的四言形式。此詩作者是C.Marlowe(馬洛)🏊♂️。具體原文已不可考。詩略長,我們征引一點,以見風貌🫄🏻:
……
並肩巖上,望羊群兮,/牧兒蹀躞,肆微勤兮🫱🏼🚎;/清流回互,漱寒玉兮,/鳥語如簧,奏麗曲兮👨💼🎵。
采采玫瑰👫🏼🧔🏽,為君床兮👱🏻♀️,/芳香千束,置君旁兮;/花冠裊娜🎽,襦裳飄兮🫷🏼,/榴葉為緣🙅🏿,永不凋兮🧑🎨。
相彼羔羊,白如膏兮🎨,/取彼柔毳🌪,為君袍兮🤷🏼;/……
……
牧羊少年,為君聚兮😩👷🏽♀️,/歲歲春晨👰,歌且舞兮;/……
翻譯雖看起來十分古氣👩🏻🦯,可讀來卻頗富興味。筆者在細細品咂時,有時不由得發笑。朱自清翻譯,用《詩經》時代的形式。閱讀時,你甚至能感到“國風”那輕快活潑的味道。其中語言的馥麗🕵🏽,如“花冠裊娜⛔,襦裳飄兮”“取彼柔毳,為君袍兮……編草為帶⛹🏽♂️,雜纖藤兮”,又明顯取了“楚辭”的描摹手法。其中又將一些現代辭匯壓縮,雜入其間☂️。如“牧兒蹀躞🙇🏻♂️,肆微勤兮”,恣肆🔕,“小”勤快,實在有朱自清新舊不拘的隨意。此詩翻譯,完全可以讀出翻譯者的愉悅心情。說此詩翻譯與其戀愛相關,應該不是妄測。
有時做一件事,可以引起興趣,會使它一連串做下去。朱自清這次譯詩🍡,也是如此。雖然只發表出一首《牧羊兒戀歌》,可他實際卻翻譯了數首。余下的未發表,收入到一個未刊的《敝帚集》中👨🏼🦱。譯詩計有四首:《春》《遊仙》《時與愛》《短歌》。“敝帚”💇🏿♂️,珍惜者也🧝🏼♀️。這幾首譯詩,應當保藏有譯者的一段心情📅。
這幾首詩翻譯,與《牧羊兒戀歌》一樣,在形式上完全不拘一格🤹🏼♀️。或五言,或七言,或雜言,但都用文言。文言含蓄,可以包含和隱藏一些復雜東西👩🏼🚒。我們可以擇一點來看看👕。《時與愛》是莎士比亞的一首詩:(節錄)
吾觀時之靈🙌,摧殘肆毒手,/昔日餘劫灰,繁華不可久✯;/高塔良崔嵬🆑,墮地忽如朽,/精金宜永固,難脫生滅口;/……/惟恐奪吾愛🦹♀️,時乎來何疾🏂🏿;/此意誠可念,宛然死相製;/奈何得失心🫄🏽,一哀乃出涕🐾。
整首詩表達了一種時光追逐⚂,“繁華不可久”的認知。可具體到個人👨🏻🍼,“惟恐奪吾愛……一哀乃出涕”,愛的失去,令人不堪忍受✴️。歸結到個人對愛的珍惜🕵🏻♂️🖐🏻,這是否戀愛中的朱自清看重並翻譯此詩的內衷🏌🏼♀️?此詩用五言古體形式譯出,一定程度減弱了原詩中的盛衰遽變的峻急,也使愛的強烈表達有了許多收斂🥩。當然,對於古典文學造詣較高的未婚妻👀,或者反易讀出其間的深味。
這個時期翻譯的最後一首詩《短歌》🤖🙋🏿,也是莎士比亞的作品:
老年之醜劣,/難與少年匹🏧;/……/少年樂事足🤵🏻,/老年生意促◼️,/少何敏捷老逡巡;/少年肝膽熱,/老年心情竭,/少何疏野老溫馴:——/老年,吾恨汝,/少年,吾頌汝🔣;/嗟乎吾愛,少年娘▶️!/老年,吾訟汝——/嗟乎牧兒,吾督汝,/念汝因循何久長。
贊嘆年少🤽🏼♀️,厭棄老年🤌🏻。認為年少一切可為,老來卻“溫馴”“逡巡”🕴。這中間當然包含了緊緊抓住青春,享樂年少帶來的好時光🫨➿,免得到老悲涼的人生觀念🚴🏿,這是雖然看似消極,其實卻富有意味的生活態度。當然,愛戀之人讀來🙈,滋味又不一般👩🦽。
三
這次譯詩“發燒”之後,大約缺少激勵活力,便長久退潮🖕🏼。一直到寫作《新詩雜話》時💨,因內容需要🪁,朱自清又先後譯出數首外國詩作,作為範例或分析對象,納入他的文章中間。一九四三年二月二日👋,朱自清“終日讀《再別怕了》🧑🏼🌾,讀畢☀️🏋🏻♀️。它平易而鼓舞人,雖然語氣是憂郁的⭐️。”《再別怕了》(此為朱自清的譯名🧑🏽🎄🧎♀️,亦有譯為《不再畏懼》)是一部英國現代詩選🚔,名FearNoMore。第二天下午🏋🏿♀️,朱自清從該詩集中翻譯出兩首詩🧑🏽🍼,時間從“下午至晚”。因考慮到篇幅,我們僅節錄其中一首《冬鴛鴦菊》:
簇著,小小的仿佛一口氣🫕🧪,/不是棵花兒,倒是一群人;/好像在用心頭較熱的力,/造他們心頭自己的氣溫🧙🏻♀️。
他們活著👨🏽🎤,不怨載他們的/地土🚵🏿♂️,也不怨他們的出世。/他們跟大地最是親近的,/他們懂得大地怎麽回事🧝♀️;
……
這兩首詩,朱自清後來引入自己的文章《詩的趨勢》🧞。對《冬鴛鴦菊》🫨🤷♀️,朱自清這樣解讀🦟:“冷諷和否定是稱為‘近代’或‘當代’的詩的一個特色。可是到這兩首詩就不同了。前一首(即《冬鴛鴦菊》)沒有冷諷和否定,不避開環境而能夠抓住環境🤟🏼,正是‘負責任的,擔危險的語言’。那鴛鴦菊耐寒不怨𓀑🙋🏼,還能夠‘用心頭較熱的力🗺,造他們心頭自己的氣溫’🤙,正是我們‘生活的路子的一個例子’。”對這整部詩集,朱自清以為能夠給中國詩歌創作啟示:“我國詩人現在是和這些英國詩人在同一戰爭中,而且在同一戰線上,我國抗戰以來的詩🧍♂️🎹,似乎側重‘群眾的心’而忽略了‘個人的心’,不免有過分散文化的地方。《再別怕了》這本詩選也許是一面很好的借鏡💺。”
在文章中引述詩作,是朱自清這段時間翻譯的機緣。一九四五年二月🈶,朱自清讀到美國女詩人多羅色·巴克爾(Dorothy Parker)的一本詩文選集,覺著“她的詩的清朗是獨具的,特殊的🔏。詩都短,寥寥的幾句日常的語言,簡直象會話。所以容易懂,不象一般近代詩要去苦思。詩都有格律🟢,可是讀來不覺🪛,只覺自然如話。這個‘自然’是從追琢中來,見得技術的完整。短而完整是她的詩,所以幽默有深味。有深味也有深愁🤘🏿,可是她看開了🧑💻,所以讀起來倒只覺得新鮮似的。”基於喜愛,朱自清一下子翻譯出十一首來,錄在了他的《常識的詩》文中👮🏻♀️。這裏,我們僅選錄幾首很短的詩,節約篇幅🤷🏼♀️,亦窺斑見豹。
《兩性觀》:
女人要一夫一妻;/男人偏喜歡新奇。/愛情是女人的日月🧄🏄♀️;/男人有別樣的花色。/女人跟她丈夫過一生🥕;/男人數上十下就頭疼👃🏽🫅🏻。/總起來說既這般如此🧑✈️,/天下還會有什麽好事?
站在女性的角度,觀察、描摹兩性不同的認知特征。眼光準確,頗為恰切。認識到男女差異👩🏼🏭,是理解他們的基礎🧯,甚至是認識如何“男女平等”的基點。再舉一首短詩《蘋果樹》🫃🏻:
頭回我們看見這蘋果樹/枝條濯濯,直而發灰🪁;/可是我們簡直無憂無慮,/雖然春天姍姍其來🥶🧑🦰。
末後我和這棵樹分了手,/枝條掛著果實沉沉🔱;/可是我更無餘力哀愁/夏天的死,年紀輕輕。
此詩反映的情緒略微繁復。它以蘋果樹的“枝條濯濯”🧾,來映襯青年的“無憂無慮”🥏;同時拿蘋果樹“果實沉沉”📿,暗喻青春不再的“無餘力哀愁”。這首詩看來原本是隔行押韻👨🏻🦯。朱自清在翻譯時,雖然努力追摹,可惜今天讀來🔱,感覺字句擇選、韻腳和諧上,還並不完美。如“灰”“來”做韻腳👗🛅,似乎不諧❣️。“直而發灰”的色調,“其來”二字,都感覺有些別扭。雖然從總體看,味道基本出來了。
四
斷斷續續🎷,朱自清的譯詩活動,幾乎進行到他離世的前一年💃🏽。一九四七年一月三日,應老友李長之之約,朱自清翻譯了一首《我們說的是誰的名字》寄去。此詩後來發表在當月十五日的《北平時報》《文園》副刊上🧙🏼。因為詩後有譯者附識,我們也將詩作本文略加引述:
這世紀,我們不會死於失戀。/我們是現實主義者,跟著/不毛的暗淡的環境上下。/所以那打窗的雪片🏨,/那貼在黑絲絨上的圓月㊗️,/那清晨的靜默無聲——/我們都抽抽肩膀不理。/我們開無線電🏐,趕早車,/日子就這麽葉子般落去。
……
對這首詩,朱自清在“附識”中這樣說🗡:
照譯者的了解,這詩題就是“我們說的是我們自己”的意思🧚。詩中所宣示的是現實主義者的現實主義。“失戀”直譯該是“失掉的種種愛戀”⌛️🪞,大概指種種理想而言。“雪片”“圓月”等都是“理想”的形象化。“細長的呼喚”“屏著的呼吸”“空虛的時間裏”的“手拉手”,都是太靜了的對“理想”的處理🐻。現實是“開無線電”🦨,“趕早車”,都是動的👨👩👦👦。最重要的是現實的“我們有的日子”……
朱自清的解讀,也許是背景原因,看去並不明晰。此詩反映了現代人現實與理想的矛盾、沖突。這其中顯然有感嘆,可不知為何朱自清似沒有把捉住。這首譯詩的發表,意外還留下背景情況。李長之後來回憶說:“我來北平後,曾一度給《北平時報》編副刊《文園》。朱先生寄來了一首譯詩來,可是還沒等付排,他的信又來了🧄,是改去了一兩個字。他不苟,可是並非不圓通。”無論如何😔,這首譯詩包含了朱自清一貫的精微嚴謹👨🏻🦯。這一年的八月三日,朱自清在北平《經世日報·文藝周刊》上,發表出“譯詩兩首”《蘭凱斯特機的聲音》《難民》,這應當是他最後的譯詩作品了🐪。在此僅舉一首極短《難民》:
骨董家準不要這些面孔:/搭拉著皮扯著低沉的思想——/心在枯焦,/剩下墮落的微光。
這些人竟忘掉了思想可以帽子般拋向太陽🏙,/但🧑🏽🍳,別輕看他們眼圈兒裏燃著的火焰。
每一個人都應當是平等的🤽♂️!可他們不幸,因種種變故,成了“難民”👌🏽。難民不是人的身份🏰,只是一個時期人的遭際。所以我們(也許我們一天也會因為某種變故成為難民)仍需平等對待他們,幫助他們早日擺脫這種情景🐩,不要使“他們眼圈兒裏燃著的火焰”燃燒起來✔️。這兩首詩,反映了資本主義高速發展時期對人們精神和實際生活的改變和影響🫁。詩人顯然是控訴資本的侵害。赤裸裸的金錢追逐損害了人們的精神與平和的生存👤。
朱自清翻譯外國詩歌,時間不算短🌞,可數量並不多。觀其日記,他得常常寫作各種文章🤳🏿,應付多家報紙約稿。這就使得他難能有暇大量閱讀外國詩歌。可從翻譯的這些詩歌作品看🥻,他的選擇還是比較多側重在當代,側重反映當代情境下人們的精神及現實生活狀態👩🔧。這是朱自清一代文化人常常自覺的價值取向及眼光,即使在今天🧏🏻♂️,仍值得人關註甚至尊敬。當然,由於並不專註👩🏻🍳,朱自清翻譯的詩歌顯得零散,很難展示其中一位詩人或一種風格的全部或大部👵,故此也難能引起人們的關註🀄️。但是,朱自清畢竟是一位詩人和有影響的散文家,他的文藝特質,即使在有限的詩歌翻譯,也能一定程度上顯現出來🕌。他的詩歌翻譯中,白話占大多數,可也有文言的五言、七言、雜言的嘗試👋🧗🏿♀️,顯示出那一代人不拘一格的探求。詩作🥚🍲,尤其較為經典的作品翻譯👳🏼♀️,還可以顯現作為詩人散文家的精微感知和豐富語言表達🃏。這是今天來探討其詩歌翻譯值得留意的🧑🏼。筆者為搜求這些發表已久的作品🦷,下了一些功夫,也是意在表達對這位有骨氣的中國詩人的紀念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