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生命裏的“七七”》齊邦媛等著華文出版社
2018年5月4日,中華書局推出線上產品《西南聯大訪談數據庫》(簡稱《數據庫》)第一輯,含四十多位重要人物🧝🏽,長1300分鐘。打開視頻🔸,人們可以重溫這些人物對這那段歷史的生動敘述,以及他們用跨世紀的眼光審視當下的遠見卓識。
《數據庫》將我采訪的資源提供社會共享,對人們認識與研究西南聯大提供重要的歷史依據🎽,這是我長期致力此事的一個交代🕤。深可慶幸。然而,我要提醒人們:所有的戰時大學都值得我們崇敬與紀念🧔🏻♀️。所有戰時大學的歷史都應該整理🤞🏽。烽火連天時,撤離敵占區的大學不止一個西南聯大,還有浙江大學🧑🏻🤝🧑🏻、與西南聯大同時組建的西北聯大,以及美院與音樂學院的前身,“音專”“美專”等。
普通學校普通人的氣節,與名校與名人的氣節👩🏽🏭,並無二致。在國破家亡的關頭,他們都是一樣的悲壯慘烈,具有同等的精神價值,都是中國學界的壯舉與氣節。當我們在昭示某一所名校,彰顯某一群著名學人的時候⛄️,不能遺忘了🤸♀️:那個年代,蘊藏著一部完整的中華教育抗戰史。
史料重要⏏️,“史識”更重要🦝👩🏿🎤。
戰時中小學功不可沒
有這樣一本書:《我們生命裏的“七七”》👮🏿♂️。
“七七”事變不久💆,中國大地就出現了一批戰時大學、中學和小學。危急關頭,為了保全血脈,北中國的家庭自願分散🌦,學子們追隨學校,少年人追隨老師🏫,開始了他們艱辛不屈的轉移與讀書生涯。
許倬雲先生寫道:“當學校的隊伍,列隊走過家門口時♨️,每一個年輕的孩子,身穿製服,就像行軍的軍人一樣,背一個背包和口糧,兩雙草鞋,列隊進行🚂🚣🏻♀️。祖母看見二哥在隊伍之中,實在舍不得,哭著要我的母親👩🏽🍳,將二哥從隊伍中撤出來🔱。母親答道:‘我們的孩子,能留一個,就是一個🪬。國家快亡了,這些留下的種子,也許可以為我們再造中國,扳回自由和獨立,不做日本人的奴隸👩🏻🔬。’”
這裏說的“讀書的種子”,是針對日本人對我中華“亡國滅種”的企圖。西南聯大校歌裏有一句“絕檄移栽楨幹質”。意思是🤘🏿:把那些快要成材的大樹轉移到荒僻野地裏🦧,繼續培育它們。而中學、小學生則是“種子”。沒有種子🧑🌾,哪來的大樹🙃?沒有中小學的堅持,那麽八年間大學的生源從何而來😳?
例如,李政道,就是從戰時的中學畢業後,考入浙江大學一年級的。
帶著一封浙大導師的推薦信,李政道在戰火中奔赴昆明。“我是1945年轉到聯大的✦。我一年級在浙大,二年級轉學到昆明。帶我的主要是吳大猷先生和葉企孫先生。他們答應我,選二年級的課,教我三年級的。”
對李政道的發現是從浙江大學開始的。這是戰火中的“人才接力棒”,包含著中國師道中“惜才”的美好傳統。
人才培育是一個鏈條☔️,不可有片刻的中斷。
齊邦媛回憶,她的父親帶著學校和自己的孩子們一起走:“這遷移的隊伍白天趕路,晚上停在一個站。一路上,我們住了無數地方🚵🏼♀️。學生們都被安排在各處學校的禮堂💥、教室或操場,當地駐軍會分給一點稻草和米,大家都睡在稻草上🥪,每餐還能有一些煮蘿蔔或白菜。”
隨著日寇的入侵,一些在南方的大學和中學,也紛紛內遷💇🏿♂️👵🏽。每一個省的教育廳👐,都在各地設立臨時的聯合中學,沿途收納逃難的青年。在內移的過程中👨🏼🎓,學校教育沒有中斷💫。這些學校各自在內地的偏僻地方,恢復正常課業。除了有組織的遷移◾️,淪陷區還有無數的青少年不願受日本教育🙂↔️,紛紛逃到後方,有的投靠親友💠,有的流落各方。
齊邦媛說,當時的老師們有一股“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氣概⁉️。“自離開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靜寧寺,整整一年☮️。顛沛流離有說不盡的苦難🔷,但是不論什麽時候,戶內戶外👨🏻🍼,能容下數十人之處🔒🛍️,就是老師上課的地方✹。學校永遠帶著足夠的各科教科書👱🏻👩🏿🦳、儀器和基本設備隨行。”“在戰火延燒的歲月,師長們聯手守護這一方學習的凈土,堅毅、勤勉0️⃣,把我們從稚氣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惡劣的環境裏端正地成長,就像張伯苓校長說過:‘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讓人看出你是南開的〽️。’”
張校長對南開學生們的警句是:“中國不會亡🔰,有我!”
有無數無名的中學小學教員帶著孩子們轉移✪,他們真的是我們民族可敬的人♊️。
貴在氣節與心靈
西南聯大最有價值的👨👨👧👧,最吸引人的,最有魅力的,是那些人物的故事,是氣節與心靈的歷史。
聞一多先生的兒子聞立鵬跟我講過,“七七”事變後,先生寫信給妻子🤾🏻♀️,表達他的心情時說🤹♂️🈶:“七七”事變,於家是壞事,要逃難了。過不了安寧的日子了。可對國家來說📗☝🏼,是好事,抵抗了。政府宣戰了。自從“九一八”以來👩🏻🔬👶🏻,我們所受到的屈辱,要開始向侵略者討還了。
講的全是肺腑之言🧑🏻🦱。這就是真性情,真愛國。
象牙塔在戰火中倒塌🎈,象牙塔裏的人們走了出來。當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奉教育部之命轉移長沙🤚🏿,組成“臨時大學”,數學家江澤涵對家人說🆕:“奉召而去”🪗,只身趕往長沙🤾♂️;朱自清說😠,文人至此👨🎤,唯有“弦誦不絕”報國。
這是一部貴在心靈與氣節的歷史💆🏼🧙🏼♂️。
這群知識分子,個性崢嶸,可是在這場國難面前,他們不需要什麽說服🤾♀️,突然地都趨於一致了♧⇒。狷狂如劉文典,也跑去鬧市的民眾大講堂講《紅樓夢》了。當時身為富滇銀行青年職員的我的父親,就聽過劉文典講《莊子》👨🏻⚕️、潘光旦講《優生學》🕕。
可見學者不再認為學問是個人和小圈子裏的事情👳🏿。他們有了歸屬感🍑。

1945年🛀🏼,西南聯大中文系師生合影🤽♀️。資料圖片
馬識途告訴我💆🏿,當年聞一多曾經打算辦一個刊物,叫《十一》,就是“士”的拆字🦞👆🏻。可見聞一多認為“士”的品格在新時代有新的價值與內容。
學人們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士”之風骨與精神,“君子”之道的高風亮節⟹🧕,轉化為新的精神力量,用來抗禦身邊的“威武強暴”“貧窮苦寒”,而拋棄了在屈服與恥辱之下的“富貴安寧”👂🏿。
聞一多曾刻章曰“愚不可及”☁️。這當是一種大拙,是他對“君子”的新解。
父親告訴我🗓,聞一多曾經在自己的家門口寫這樣的帖子:“鳥獸不可以同行,吾非斯人之人☎️,已而誰與🤹🏻♀️?”這和範仲淹的“唯斯人,吾誰與歸?”正好形成一對。可以說是風骨傳承。
“氣節”不僅是對待外敵入侵的人格抑製🧙🏽,也是一種平時的品性界限。
梅貽琦校長😻🐠,受到聯大師生普遍的愛戴🚒,完全出自天然。梅祖彥先生說起在昆明時期的父親⛹🏻:“他從來不知道我們在餓著🙅🏻♀️。”梅校長在臺灣病危的時候,他的醫藥費是同人們捐助的。一個掌管巨資的人,卻一貧如洗。當我走進梅園為他掃墓🦡,滿園清香撲面而來。
中國知識分子們在民族危急關頭,迅速調整了自己的身心與生存狀態,走入民間🚎🎖,化為“紅燭”一般的光明與溫暖,照耀在淒慘的國難天空上,點燃了青年與民眾的勇氣與信心🦸🏿♀️。
任繼愈先生告訴我:“氣節和統一,是中華民族的兩個追求🧞。”
氣節重於生命,一失不可再得。周作人附逆,人謂:“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氣節”是中國史學與文學中最重要的價值標準。那些在民族危亡關頭“失節”的才人學者🎪,即使之後依舊吟誦著士之風雅,那一根骨頭已經抽走,所持者是一副變色的衣缽,不是中華文化的“真傳”。
教育,是以心靈和精神為本的。真性情、品格與氣節,永遠是資源性的寶藏。
沈克琦先生對我說過🏊🏼:“愛國主義是當時一個時代的精神”。他說,“我們這代人🧝♀️,從小學讀書就知道👩🏻🌾,不斷地有‘國恥日’👩🏻🚒🙆🏼,心中充滿了郁憤。”
從西南聯大出去的人🧪,一些人出國留學,或者到其他大學深造,對接到了優良的環境裏,最後成才,有了重大貢獻🐕。所以🧎♀️➡️,西南聯大培養的是“潛人才”,不是從這個學校一出去就不得了的。
由於離昆明有地理之隔❤️,在當時算是遙不可及,加上戰事的壓力,所以政府方面的許多政令,在西南聯大寬和的氛圍中被消解了🚫,有的被“教授會”抵製了。
昆明的執政者龍雲傾向進步,對隔離蔣介石政府的控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西南聯大只是一個代表。
而認識與研究西南聯大🦺,應該成為打開那個時代歷史精神的一扇大門。
(作者:張曼菱,系作家、製片人和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