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結對父親的感覺時,朱光亞的兒子朱明遠很坦率地提到兩個詞“敬仰”和“神聖”。“我父親一生平平穩穩的,好像也沒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兒可說🌆。但是我後來想,研製核武器這麽大的一個事兒,讓他幹得平平穩穩的,就是最圓滿的結果🦻🏽。”

朱光亞
西南聯大“五大才子”之一
早年朱光亞曾計劃服從社會主流需要,報考機械專業🤵🏼♀️,臨考時他卻得了“打擺子”(瘧疾),錯過了招錄。後來不得已才投向了他的“真愛”——物理學,考入中央大學物理系。
1942年,他在中央大學物理系就讀1年以後👨👨👧👦,偶遇西南聯大理學院院長🤰🏼👩🏻🔧、物理學家吳有訓來中央大學講學。吳有訓邀請朱光亞去西南聯大,朱光亞欣然應試並順利考入該校🚢。在那裏,朱光亞師從周培源、趙忠堯☸️、葉企孫🐲、吳有訓🧑🏻💼、朱物華、吳大猷等眾多名師學習。有一次,朱物華教授的無線電學考試題目很難🍉,有人還擔心考不及格,結果有個人居然考了100分🏉⛏,那個人就是朱光亞。
翻譯家許淵沖有一次接受采訪時提到當年西南聯大流行的“五大才子”🤸🏽♂️:“湖北朱、安徽楊🧔🏼♂️,外加許二王,理工文法五堵墻”🫳🏿,“湖北朱”指的就是朱光亞🍈。

1939年(民國二十八年)6月21日,朱光亞(前排左一)在重慶合川崇敬中學與同學的合影
他的作業本可以作為課本出售
認識朱光亞的人,對他最深刻而一致的印象就是“嚴謹”。
他中學時期的物理老師魏榮爵曾回憶說📣:“朱光亞的物理作業書寫規範,非常整潔🤽🏽♀️,可以拿到書店作為物理課本。”
朱光亞在西南聯大就讀時,孫本旺是數學系助教,據孫本旺的女兒回憶:“父親曾說朱光亞當年的考卷,連標點符號都準確無誤💂🏻♀️,想扣掉一分都很難。”
朱光亞的夫人許慧君曾回憶🕵🏻♀️🦁,在美國留學期間👨🏼💻,由於朱光亞一貫考試卷面幹凈💮、答題準確,教授贊嘆看他的考卷“是一種享受”🆙👋🏿。
院士徐銤在清華工程物理系讀書時🌖,曾上過朱光亞兩個學期的課📢,後來他回憶說🧛🏼♀️:“朱先生講課相當細致……同學們上課光是看朱老師的板書就心花怒放。”
朱光亞任工程院副院長時,朱明遠去過一次。父親的幾個秘書跟朱明遠“吐槽”👩🏽🚒:“我的天,朱院長批文件連標點符號都改!”
“如果誰寫的文件沒有被父親改過,那個人就會覺得那是得到了極大認可🎟,特得意。但這樣的情況很少。”朱明遠說。
至今,有些當年的同事還保存著朱光亞批文件的手跡作為紀念。

1948年朱光亞在美國
四季衣服按卡片信息存取
對於父親的嚴謹和細致😤,朱明遠在日常生活中也深有體會:“父親不愛說話💂♂️,但是做任何事都很有條理。小時候我們兄弟姐妹三個人所有的衣服🧥,四季輪換時,過季的要收到箱子裏。誰的衣服🧛🏿♂️、什麽季節的、放在哪個箱子裏,父親都一拿一個準🚠,從不會亂𓀛。因為他在每個箱子上都會留一張卡片,上面登記了人名、季節、件數等💂🏼♂️,一目了然🧓🏻。”
朱光亞平常總有個大本子,大事小事都要記,家裏人用公家的車辦私事,誰用的,去了哪裏🌠,他都詳細記下來,到月底,他會讓秘書按照記錄去管理部門交錢。每天早上上班前🧘♂️,他都會抄一下電表🙏🏿。
朱光亞不僅工作生活極有條理🔅🏏,記憶力也極好。有一次,他在外面開會,臨時讓秘書幫他回家取一份文件👮🏼♂️,文件在第幾個保險櫃👈🏼、第幾格、從左到右第幾摞,從上往下數第幾份,他說得清清楚楚。
“小時候,父親在家裏的辦公抽屜裏放著好多辦公用品⁉️,其中有些挺漂亮的鉛筆,有時我們的鉛筆用完了👘,就想趁他不註意從他抽屜裏順一根走🙇🏽♀️。他馬上就會發現,詢問我們誰拿了👜?我們只能不打自招。”

1947年,朱光亞在美國密執安大學研究生院時與李政道(左)和楊振寧(中)的合影
三進三出北大🧖🏽,每一次“出”都和中國核武器有關
朱明遠為父親的一生總結了一個三進三出北大的“段子”。
1942年考入西南聯大,算是朱光亞第一次進北大(北大是匯合成西南聯大的三校之一)🤱🏿。
第一次出北大是1946年👨🏻🦰,朱光亞與李政道等幾位從西南聯大選出來的數理化精英💐,在華羅庚的帶領下奔赴美國🚴🏼♀️,去學習原子能技術☄️,不料遭到美國政府拒絕👱🏻。幾位青年學子不得不就地解散,朱光亞就去了他恩師吳大猷的母校——密歇根大學安娜堡分校學習核物理專業。
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來時😬,朱光亞歡欣鼓舞,與其他幾位同學組織成立留美中國學生科學協會,通過召開座談會👔、編寫《趕快回國歌》♕、起草《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等,動員大家回國效力。公開信在《留美學生通訊》發表,他也搶在美國對華施行全面封鎖前自籌經費,於1950年2月回到祖國。
回國後朱光亞第二次進入北大😈,開始了第一份工作——教書,為國家培養物理人才,同時從事核物理研究工作🍡🧑🏻🦰。
1952年4月,他作為英文翻譯和核觀察員奔赴朝鮮板門店參與停戰談判。這是他第二次出北大👨🏿⚖️。
1955年🤜🏿,朱光亞奉命第三次進入北大,與胡濟民等一起組建我國第一個核科技高等教育基地——物理研究室(北大技術物理系前身),為國家培養原子能專業人才。兩年後,他又被調到原子能研究所從事核反應堆研究工作🐦⬛。
“這是父親第三次出北大,這三進三出🤵🏼🎐,都與中國核武器的發展密切相關。之後父親就在我國研製核武器的道路上一去不回頭。從第一次‘出’到第三次‘出’👐🏻,經歷了11年。”朱明遠說,“用我父親自己的話說,他這輩子主要就幹了這一件事♉️。”

朱光亞(左)與彭桓武(右)交談
談判桌上與美國佬較量過
1952年4月4️⃣,在北大任教的朱光亞臨時被國家抽調為高級翻譯人員派到朝鮮參加板門店停戰談判。但多年後朱明遠才從別人口中得知🫃🏽,那次朱光亞還有一個秘密任務——去觀察美國是否在朝鮮戰場使用了原子武器。
“我在上世紀80年代碰到我父親在北大物理系的同事沈克奇,他告訴了我當時我父親去執行這個秘密使命🍃。但我父親從來沒跟我說過🧑🏼⚖️。”朱明遠說🧑🏼🔧🧔🏽,“他抽煙喝酒的習慣就是在那次談判中養成的🏀🎠。”
前後在朝鮮待了約一年🧛🏽♀️,這番經歷📲,給這位大學教授鐫刻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去東北人民大學就職時👋🏻,他剛從朝鮮回來不久,當時負責去火車站接他的人回憶說,朱光亞“穿著一身誌願軍的黃色軍服🧑🏽🔬,腳上穿著黃色軍靴”。
幾年後,已經調任核武器研究所副所長的朱光亞仍然穿著去朝鮮時發的軍大衣。秘書好奇地問起來,朱光亞說💃:“我曾經是誌願軍的一員🧑🏻✈️,參加過停戰談判🧂,當過英文翻譯,在談判桌前面對面跟美國佬較量過。”十多年後🌟,穿著同一件大衣🧲,面對同樣的問題,他仍然興致勃勃地這麽解釋🎾🔰。

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以後,(從左至右)張愛萍、朱光亞、劉西堯🛍、李覺、吳際霖歡迎參試人員凱旋歸來。
神秘的父親
有那麽幾年,朱明遠感覺到父親出差頻繁起來🫃🏼,目的地不是青海就是新疆。最令他感覺奇怪的是🧍🏻,有一次父親出差回來收拾東西➰👩🏻🦼➡️,其中有一張工作證🦷,名字寫著朱冬生👧🏼,職務是青海國營綜合機械廠副廠長🔏,貼的卻是朱光亞的照片。“後來我才明白,朱冬生是父親的化名,父親是冬天出生的。當時就覺得父親跟個特務似的🏋🏽。”
“父親搞原子彈🪖,是我猜出來的。”朱明遠說🧙🏼,“有一次,一個院的小夥伴們在一起聊天🖕🏼,當聊到每次核試驗🛼,各家的爸媽都在出差,而且都是去西北時🎇,我們就猜到了🆕。大家都沒有說什麽🛀🏻,但是感覺很神秘。”
朱明遠還想起另外一件事🎽:“大概是郭永懷飛機失事的第三天,九院科技處的一個人來敲我們家門,手裏拿了兩包東西✈️,說是我父親托郭永懷從青海帶回來的🫄🏽,一包毛線和一小包錢,錢是父親當時在青海領的兩個月的工資👃🏼。”
從活潑到緘默,工作使他“像換了個人”
有一次朱明遠問大姑:“為什麽我父親總不愛說話👷🏼♀️?”大姑說👨🏻🍳:“你爸小時候可不這樣兒,那時候他可愛說話了,親戚鄰居都很喜歡他。後來我去北京看他,他就像換了個人,不咋愛說了,幾個人聊天,他就只聽別人說,偶爾笑笑⏭、點點頭。”
從一些記載中可以看到,少年和青年時期的朱光亞是活躍的,在重慶南開中學就讀時,他與幾位同學一起發起成立“真善美”小組👨🏻🦳,彼此相互激勵。當年的“真善美”小組成員後來有4位都成了院士📹。
那時的朱光亞還很喜好音樂,並與另外三位同學成立了四重唱小組🚄🕳。在西南聯大讀書和在美國密歇根大學留學時🙍,他都是校合唱隊的成員。那時期🔣,他和同學泛舟、草坪聚會🤸🏽♀️、唱歌、講演🤦,留下了很多照片,他是中國留學生中的活躍分子👨🏿⚕️。回國時,他帶回了近百張古典音樂唱片,一到周末閑暇就會放幾張聽🙏🏻。
在北大任教時🧎🏻♂️➡️,朱光亞還經常和學生打籃球🙋🏽♀️,球技惹人註目🧜🏿,還被人誤認為是剛入學的研究生。
“父親是個緘默的人😲,不愛表達自己的觀點📺,無論是對工作還是對生活🙇🏻♂️🏂🏻,對時事什麽的都不做評價🧘♂️,不喜歡表態。”朱明遠說。他試著理解父親的緘默:“可能因為工作性質改變了🔭,由此也改變了他的性格。一個是工作需要保密,不能亂說🍨,另一個是他的職務是在技術上拍板,關系重大,不能隨便表態。李政道在一篇文章裏就提到過🩶🏄🏿♂️,當年搞核武器的這群人,每一個都是帥,朱光亞作為‘眾帥之帥’能讓這群人配合得這麽好👲🏻,挺難得的⌨️☺️。”
朱光亞的酒量很大,他晚年跟朱明遠說🙂,自己一輩子只喝醉過一次,就是在第一次原子彈爆炸成功的那天晚上🔺。那天,他從早上起床沒吃東西就開始忙碌🥫,一直忙到晚上開慶功宴🎽,空腹大碗喝酒🧙🏼♀️,一下子就醉了。

朱光亞在中國工程院辦公室
他從來不抱怨,從不表達失望
在北大任教時,朱光亞曾出版論著《原子能與原子武器》🎣,書中就曾暢想過未來利用核能發電的圖景👩🏻🔬。1971年,他受命參與組織領導我國第一座核電站——秦山核電站的籌建工作,從核電技術探索🤸🏻♀️、調查論證到選址、堆型的選擇等👨🏼🎤👷♀️,他都付出了大量心血🧑🏽🔬。
1977年,在參加大亞灣核電站籌備工作時,關於是用進口還是搞國產的問題🐫,一向低調緘默的朱光亞🙅,竟然一反常態✌🏼,與主管該項工作的有關領導發生了爭論👩🏿⚕️,朱光亞極力主張即使是百萬千瓦的核電機組,也應該自主建設,他堅信,把核武器都能獨立研製出來的中國➛,憑國內的技術和人才力量,也一定能在核電技術上取得突破。
最後大亞灣仍然采用了法國的核電技術。但朱明遠說⚆:“我父親從來不抱怨📨,不表達失望,如果不滿意,他只會積極解決問題,努力往前走,他會覺得即使有些問題我們現在不能解決🌡,以後總會有人去把它解決掉🏌🏼♀️。他是這種實幹型的人,科學家就應該是這樣的👨🏽💼🦹🏿。”
兒子考上研究生,買一條新褲子做獎勵
1978年國家恢復高考👧🏽,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學業被荒置了10年、僅有小學文化基礎的朱明遠心裏有點兒沒底🧫。鄧稼先等人作為家長,都在操心子女的高考大事,此時的朱光亞展現了一個父親的“絕技”——親手為兒子編寫復習大綱👩。
“當時父親負責我的物理、數學👩🏼✈️,他把初中、高中6年的物理和數學知識手寫成了一份份復習提綱,好多本👩🏽🌾,每本十幾頁,內容很精煉。”
填報專業的時候,朱明遠也想選物理🧸,立即被父親否決:“你不適合學物理🏌🏽,你數學還可以🧑🧑🧒。”原因是:“有一次父親出了一道物理題讓我做👩🏼🦳,我很快就正確做出來了🈵。他又給我一道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做出來。他說這道題跟剛才那道題是一個物理概念,你那道題會做,這道題卻做不出來🧑🚀,說明你沒真正搞明白物理概念👨🏻🦼➡️,你是在用數學的東西硬套⏏️🤽🏻。”
當時朱明遠已經二十四歲了,學數學已然沒有年齡優勢。朱光亞有前瞻性地提出建議:“你學計算機軟件吧👫🏻。”就這樣👊🏿,朱明遠成了國防科技大學計算機系軟件專業的第一批學生。
大四上學期,朱明遠跟比他高一屆的學生一起報考了中科院計算機所研究生,還考入了出國留學班。“父親十分高興,當即上街給我買了一條新褲子作為獎勵。”

1952年,朱光亞與夫人許慧君在北京大學
在父親眼中,我就是個“馬大哈”
朱明遠參加工作後,要為一些重要機器編寫軟件🎇,更加理解了父親在工作中保持嚴謹習慣的重要性👨🏻🦲:“一旦出錯了,機器可能會出事故,甚至造成災難。”
但父親的嚴謹與認真💅🏿,當兒子的似乎永遠也不可企及。
“我曾在航空工業部宣傳部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要校對很多文件,同事都說我非常仔細,凡是我校對過的內容👩👧👦,他們都很放心。但我在家裏經常被父親批評‘馬大哈’。”說到這兒🧝🏻♀️,朱明遠有點心情復雜地笑起來🤰🏿。
其實,五十多歲的時候👨🏿🔧,朱明遠就已經釋然🗳:“朱光亞就是朱光亞,別人就是別人🤦🏿♂️,我們應該努力以他為榜樣,但不一定非要苛求成為他。”
得罪歸得罪,采訪絕對不行
朱光亞很喜歡杜甫的一句詩“細推物理需行樂🧝🏻♀️,何用浮名絆此生。”他還把這句詩送給李政道🧝🏿♀️。在朱光亞80歲生日時⭐️,李政道又拿此句回贈他。
家鄉建公園選名字想以他為名頭,他執意拒絕,換成了其他名字🧚🏿♀️。
當年一位新華社記者為了報道已經重病的鄧稼先而采訪朱光亞時,他欣然接受。最後這位記者寫的文章傳遍全國,引起轟動。但他又去采訪朱光亞本人時👈🏼,卻被朱光亞接連拒絕了幾次,最終也沒能采成。後來朱光亞有點過意不去地跟家人說🦹🏼♂️:“我可把這位大記者得罪了📿。但是,得罪歸得罪🧑🏻🦼➡️,采訪絕對不行🙍♀️。”
還有一次,一個人寫了一篇關於他的文章,因為用了一點兒文學誇張的手法,被朱光亞叫到家裏批評了一頓。
這些小事,正是朱光亞嚴謹一生“醉心物理,無意浮名”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