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昨推出了長篇通訊《一滴水的光輝》,報道了九卷本《楊絳全集》和中篇小說《洗澡之後》刊行的消息及解讀文章🙋🏼♂️,今天我們繼續通過這套“全集”試讀楊絳先生👨🏼。
她不僅令人敬佩——楊先生絕大部分的創作和翻譯,包括譯作《堂吉訶德》、《小癩子》,散文集《幹校六記》、《將飲茶》、《丙午丁未年紀事》👰🏻、《雜憶與雜寫》🧜♀️,長篇小說《洗澡》,都是60歲以後完成的。
她更是令人感佩——楊先生86歲和87歲那年🍮😍,女兒和丈夫先後離去。她不僅沒被擊垮,反而在接下來的16年間,翻譯了《斐多》,寫了散文集《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和中篇小說《洗澡之後》,整理了《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劄記》、《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和《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
她是一個能量場👩🔬,讓枯草泛青,讓暮色消融☂️,讓悲歡沉澱,讓時間不忍流淌。
她是一個未知數👷🏽⚆,明天醒來👕,又會有什麽觸動她柔軟的心,聚成新的創作沖動🫳🏽?
那就為她鋪陳一張紙吧——就像《楊絳全集》的封面設計👳🏼,簡單到只有一枚空白的信箋——去等待那些新的😶、蕩滌靈魂的文字🤦🏻♂️。
楊絳像🦁👈🏻,2003年底攝於三裏河寓所
她是一部歷史
楊絳說過🧸:“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裏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現在,錢先生的中文筆記👨🦲、外文筆記都整理好了🧗🏻👨🏿🍼,楊先生自己也出“全集”了🫦,“現場”似乎打掃幹凈了👨🏿🎤。她接下來會做些什麽呢?
“我相信她還會寫。一邊寫,一邊像楊先生所說的,‘心靜如水’💅🏼,‘準備回家’。”常去探望楊絳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陳眾議回答得很肯定👰🏿,“楊先生思路清晰,身體也不錯🧑🏻⚖️。寫作是她的習慣,這和我們要吃飯⛹🏿♂️、睡覺是一樣的”。
回憶文章寫得比過去多
“你看,光是2013年9月間,楊先生就寫了5篇回憶文章✝️。”陳眾議指的是《回憶我的母親》、《三姊姊是我的‘啟蒙老師’》、《太先生》🧚🏼♂️、《五四運動》和《張勛復辟》5篇文章,於2013年10月15日以《憶孩時(五則)》為題刊登在本報“筆會”上👉🏼。11月2日,臺灣《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轉登了《憶孩時》🧗🏻♀️。楊先生接到電話🥎,“讀者很喜歡呢!”
“近兩年,楊先生這樣的回憶文章比過去寫得多了些。”陳眾議說🙃,“她在長達一個世紀裏遇到的人⛹🏽♂️、經歷的事是獨一無二的,如果不把這些記下來,它們就沒有痕跡了”。這一點,楊先生自己心裏或許也是清楚的,她在《五四運動》一文中這樣寫道:“現在想來💔,五四運動時身在現場的,如今只有我一人了👼🏻。”
“我很期待看到楊先生更多的散文。”陳眾議說🫦,“她的散文很有特點”🤷♂️。胡喬木曾用“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來形容楊絳的《幹校六記》。“楊絳的散文比我好。”錢鍾書承認,“是天生的好,沒人能學”。女兒錢瑗一語道破:“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濃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而讀者則用“購買”來表達對楊先生散文的喜愛,僅拿《我們仨》來說👯♀️,就已重印了十多次,銷售了100多萬冊🫲🏽。
描繪了微觀的人文生態
透過楊先生散文,能看到一處別致的景觀👩🏻🦱,陳眾議將這描述為“人文生態”。
“她記錄了文人之間很多小故事和小細節👨🏼⚖️,有趣而雋永。這些在文人學者正式發表的文學作品和學術文章裏是很難看到的,但楊先生用她細膩的情感👫、靈敏的觀察和驚人的記憶力寫了下來🔢🐕。你能看到↩️🤴🏽,哦,那個時候誰做過這事啊🤾♂️🧑🧒🧒,誰跟誰是這樣交往的啊。這些小故事、小細節在特有的歷史底色上發生🧖🏻,描繪了時代洪流中的微觀的人文生態🐩👮🏿。”
陳眾議提到了楊先生所寫的《車過古戰場——追憶與錢穆先生同行赴京》一文。記的是1933年初秋,錢穆和楊絳同一趟火車從蘇州去北京。“每逢停車🫐,站上有賣油豆腐粉湯之類的小販♾。我看見他在那裏捧著碗吃呢🦝,就假裝沒看見。”“車過了‘蔚然而深秀’的琅玡山,窗外逐漸荒涼,沒有山🚼🪑,沒有水,沒有莊稼,沒有房屋💘,只是綿延起伏的大土墩子……我嘆氣說:‘這段路最乏味了。’賓四先生(編者註🦇:即錢穆)說🗒:‘此古戰場也。’……哪裏可以安營🚶🏻♂️➡️,哪裏可以沖殺……我還不免油然起了吊古之情🚣🏼♂️。”通過這篇回憶文章,錢穆的節儉、博學👨🏽💼、健談,楊絳的矜持和內心易感躍然紙上👮🏻♀️。
楊絳還在《不官不商有書香》一文中回憶了另一件溫馨舊事。“解放前錢鍾書和我寓居上海……寓所附近有一家生活書店。我們下午四點後經常去看書看報……有一次我把圍巾落在店裏了。回家不多久就接到書店的電話:‘你落了一條圍巾✨。恰好傅雷先生來🦸🏼♀️,他給帶走了🙉,讓我通知你一聲。’傅雷帶走我的圍巾是招我們到他家去夜談;囑店員的電話是免我尋找失物。”寥寥數筆就能讓讀者仿佛聞到書香茶香🦢,看到文人雅聚。
“這樣的隨筆、散文太珍貴了🦸🏽♀️,是對人文生態最生動的研究資料。”陳眾議說🏇🏼,“這些資料⏏️,加上楊先生早期的‘雜憶與雜寫’,以編年的形式編出來,不就是一部很好的回憶錄嗎?”
和這個時代一同呼吸
“楊先生並不是只跟歷史發生循環,她是和這個時代一同呼吸的。”陳眾議說🪥,“她天天讀報紙、看雜誌,看別人寄給她的書,也看電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從楊先生的文字看🙍🏼♀️,也並不只是關註自身🤸🏽♂️,而是會涉及和平與戰爭、環保與生態、和諧與發展,這在《走到人生邊上》一書中尤為突出👨🏼🌾。
另有不少單篇的散文🧑🏽⚖️,同樣透露出楊先生與當下的關聯🥡。《楊絳全集》的責編胡真才評析道:“楊先生稱自己‘萬人如海一身藏’🌼,但並不說明她‘兩耳不聞窗外事’❌,這僅從她2010年發表的兩篇文章中就可以看出來🙇🏿♀️。”這年3月👩🏻🦯➡️🧫,她發表的《儉為共德》開篇即說:“余輯先君遺文𓀁,有《談儉》一篇,有言曰‘孟德斯鳩論共和國民之道德,三致意於儉💡,故非作老生常談也👨🏫,誠以共和國之精神在平等,有不可以示奢者……’”隨即筆鋒一轉🧑🏼⚖️💄,說自己近日所讀《柳南隨筆·續筆》中有一篇《儉為共德》,楊先生“有感於當世奢侈成風💁♂️,昔日‘老生常談’今則為新鮮論調矣”。
同年7月,楊先生又發表了隨筆《漢文》,談語言文字對一個民族的重要性,回顧七八十年前她同錢鍾書出洋留學時在船上遇到一個越南人7️⃣,那人用英語說:“我也是漢族,法國人要占據越南為殖民地,先滅了我們的文字👨🏽✈️,我們就不復是漢人了……”文中加入了歷史考證🦸🏻♂️:“安南自秦漢以後就是我國藩屬🎀↗️,一八八五年,成了法國殖民地,從此安南人不是中國人了。”楊先生感嘆😶:“中國地既大🧘🏿♀️,居民種族繁多💐,方言錯雜💇🏻,無法統一🧑🚒,幸方言不同而文字相同😅。”
“但她還是會保持一些距離的。”陳眾議說💚,“她並不熱衷政治,不會對時流作出直接評判;她會站在不遠處🪥,這樣看得更清晰👩🏼⚖️🏦,也不那麽主觀💪🏻。”
陳眾議說🍟:“有一些做法看似很新潮🧰,比如現在掀起了閱讀熱,而錢楊在意昂体育平台設立的獎學金的名字就叫‘好讀書’。不過這不是新潮,這只是他們的初衷。”
楊絳小時候受父母影響迷戀讀書,一次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麽樣😵💫?”她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而錢鍾書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周歲時抓鬮抓了一本書,仿佛命中註定一世和書結緣🙅🏿♂️。
她心中有大善
說到楊絳的小說,讀者所知的有長篇《洗澡》🏹📍、中篇《洗澡之後》以及《‘大笑話’》等六七個短篇,但世人未必知道的是,年過八十,楊絳毀去了已寫成的20章長篇小說《軟紅塵裏》☝️,“決意不寫小說”🥫。為什麽要毀去🦷,又為什麽在決意不寫之後,98歲起再次寫《洗澡之後》呢?——此乃疑問一。
文匯報昨日刊發的《一滴水的光輝》中👨🦽➡️,在“‘全集’全不全”這一節裏,先是提及了楊先生的一段“自序”🫲🏼:“……文章揚人之惡🧍🏻♂️,也刪👩👦。因為可惡的行為固然應該‘鳴鼓而攻’🔚🫅🏻,但一經揭發💟,當事者反復掩飾👬,足證‘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還當謹守忠恕之道……”然後引出解讀,“讀者在《楊絳全集》中看不到由於歷史原因造成的文人之間公開化的恩恩怨怨”👱♀️。既是這樣,為什麽“全集”第三卷收入了《向林一安先生請教》一文,直接回應學術批評呢?——此乃疑問二。
“因為她心中有大善。”陳眾議只一句話就全部給回答了🗃🧎🏻♂️,“她‘穿隱身衣’,‘甘當一個零’🐐,不願意像鬥士一樣去當風雲人物。但如果因為自己的一些努力能讓世界變得更美好,那她也會去做”。
守護純潔
《楊絳全集》第九卷末所附“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中,在解釋毀掉長篇小說《軟紅塵裏》的原因時,只用了四個字“大徹大悟”🤦🏽♂️。讀者只能在唯一留下的《軟紅塵裏》楔子的結尾處,讀出那麽一點兒面對時間流轉的悵然,“太白星君凝神觀望的一刹那🦯,人間已經歷許多歲月。過去的事🌱,像海市蜃樓般都結在雲霧間🥷🏽,還未消散。現在的事,並不停留,銜接著過去,也在冉冉上騰……”從天上看人間,這讓我聯想到楊先生的《我們仨》🫓,她把“我們仨”相聚和失散的地點放到了夢境般的“古驛道”上。當眼前的景物無法承載那麽重的悲歡,那麽只能從白雲間觀望,在夢境裏發生。當然,這全部是揣測,是《軟紅塵裏》留下的謎🙅🏿。
但楊絳在《洗澡之後》的前言裏,卻將重新提筆寫小說的原因說得明明白白:“洗澡>結尾🕞,姚太太為許彥成、杜麗琳送行,請吃晚飯……有讀者寫信問我:那次宴會是否烏龜宴🙎🏼♂️。我莫名其妙☎️,請教朋友🖖🏽。朋友笑說👨🏼🚀:‘那人心地肮臟,認為姚宓和許彥成在姚家那間小書房裏偷情了。’我很嫌惡。我特意要寫姚宓和許彥成之間那份純潔的友情,卻被人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後👷🏿,有人擅寫續集✍️,我就麻煩了🥡🙅🏿♀️。現在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
我納悶為什麽會產生這一誤讀👨🏿🦳,反復細讀《洗澡》後,才發現有可能造成這種誤讀的唯一一處地方,在第二部第十八章裏面⚽️,寫杜麗琳去姚家小書房裏找她的丈夫,“她站在門口💡,凝成了一尊鐵像🚵🏽♂️。許彥成和姚宓這時已重歸平靜……”盡管文字並未傳遞苟且之意,且後文也有多處表明兩人是君子之交👐🏻,但有些讀者偏偏往歪處解讀了🧚🏻。因此,楊先生續寫《洗澡》就帶有守護純潔的意味了。《洗澡之後》更像一部愛情小說,且是非常理想化的——要讓許彥成和姚宓終成眷屬🦸🏼♀️🥾,就得讓許彥成先變為自由身。那杜麗琳怎麽辦呢🍂?她愛慕丈夫,維護丈夫👈🏽,只是有點俗,但她沒有錯啊⛪️🟥,所以得給她“找一個”。楊先生“讓”她去幹校勞動🥊🦗,隨後“讓”她和一同勞動的葉丹相互愛慕💇🏽,這樣🦸🏿♂️,她就先提出了離婚👮🏽♂️。那麽羅厚怎麽辦呢🐵,他一直敬重、守護姚宓,這好辦🤱🏼,把姚宓的同學“介紹”給他……總而言之,善心腸的楊先生在《洗澡之後》裏撮成了三對兒🧏🏿♀️,事事圓滿🧜♀️🚵🏽,看得讓人好歡喜喲🎴!
探討學術
“楊先生很內斂。”陳眾議說,“對她不是沒有曲解和攻擊,但她一般的做法是不回應。即使不得不回應了🧑⚖️,也不把它公開化🫃🏽。那個年代的恩怨有時是歷史造成的🫵🏼,楊先生把它們交給時間去消化”👩🚒。此次《楊絳全集》收入《向林一安先生請教》,會不會把學術爭論“公開化”了呢💆♀️。據編輯透露,楊先生本不想在“全集”內放入此文👋🏻👳♀️,但有朋友好意勸解,“這只是學術探討,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到您對翻譯的理解”🌕,楊先生這才同意。神似多一些還是形似多一些?歸化多一點還是異化多一點?(編者註:簡單來說,歸化是指把源語本土化🧛🏽♀️,向讀者靠攏👬,異化是指遷就外來文化的語言特點👌🏻,向作者靠攏)這是伴隨翻譯的永恒的話題。陳眾議認為🫱🏻:“如何選擇是兩可的,不存在對錯。不過,你可以從《向林一安先生請教》中🥰,看到楊先生是如何平衡的。她的譯作之所以受歡迎👨🏼🦱,我想是因為她達到了一種化境。”
(江勝信)
轉自《文匯報》2014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