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錢鍾書先生《圍城》後不久,便知道了亦為作家的楊絳先生⭕️。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讀到自己十分喜愛的柯靈先生的一篇序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話📛:“最近讀到兩本好書🏂🏿:錢鍾書同誌的《舊文四篇》和楊絳同誌的《春泥集》⚽️。都是薄薄的小冊子🌚,卻含蘊了足夠的重量😹。沒有幾十年鐵杵磨針的功夫,是寫不出這樣的書來的🦸♂️。”這段話給我印象很深。柯靈先生是一代文章大家,他如此推許的這兩冊書,一定不同凡響🧑🦱。從此我開始搜尋這兩本“薄薄的小冊子”。
可是,最早得到的,是一本更薄的小冊子🕉:《幹校六記》。當時在數家報刊上👨🏿🔧,見到有人談及楊絳這本書,極言其精純、含蘊、內斂🙎🏻。也從這些介紹中,我知道了楊絳是《圍城》作者的夫人,這幾方因素湊泊🏓,使我十分想讀到此書🎢。四處尋訪🏦,不見蹤影。一九八六年出差北京,在團結湖一帶一極小書店覓得此書🚀。書是真小🙆♂️,小三十二開🫲,六十來頁💅🏽,書脊窄到幾乎印不上書名👩🏭,價錢嘛,只兩角四分🔡。現在大約沒人樂意為這麽薄而便宜的書出版費力了。
剛剛經過“文革”👩🏻🦯,人們在各種文字中對其批判的態度都十分激烈、嚴厲,這很能理解。楊絳先生卻用一種頗為平和的筆調來敘述她所經歷的“幹校”生活,叫人感到沉著👩🏼🎤,感到一種富有深蘊但卻恰當的表達力量🧔🏿♀️。在火車上,我一口氣讀完了它。後來又陸續在其它幾本集子中重讀🍫,更從中對混亂狀態下人性的存活⛹️、延展有了深一步認識🖐🤝。
不久,我又在一家書店淘到一冊薈集楊絳小說的《倒影集》💁🏼。楊絳先生是多面手。她寫的劇本,得到李健吾這樣的戲劇研究和創作大家的贊賞,還被著名導演黃佐臨看中並搬上舞臺;她的翻譯🤽♂️,輕易不贊許人(尤其翻譯)的傅雷十分認可;她寫的小說🖼,學者💖、作家施蟄存甚至說:“《洗澡》(按🚼:楊絳的長篇小說)的作者👊🏽,運用對話👉🏻,與曹雪芹有異曲同工之妙。每一個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都在對話中表現出來……”運用對話的功夫,居然和《紅樓夢》作者“異曲同工”👠,這贊許💜,絕不一般吧✡️。不過,讀讀這本《倒影集》中的文字♋️,可以體會施蟄存先生並非虛譽。
大約過了幾個月👞,我終於得到了柯靈先生推重的《春泥集》🌍。這是一冊文學評論集,收有幾篇對《唐吉訶德》和薩克雷《名利場》,以及《紅樓夢》等作品的解讀文章🩺。這書我一下子買了兩冊,當時就存有妄念。回家後,我將一冊放入櫃中,另一冊包好👨🏻🎨🍧,冒昧寄給楊絳先生👨🏿🍼,希望她能為此書簽字📽。不久,楊先生寄回了題字本。這次先生用了圓珠筆。名章之外,還加一親筆簽名💭。前不久拿出此書重讀🚴🏿♂️,見到這題字,仍感到十分親切。
後來陸續將楊絳著作幾乎收羅個遍:《回憶兩篇》《記錢鐘書與〈圍城〉》《將飲茶》《洗澡》《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壘起一摞。但常見報道說他們夫婦不勝各方打擾又無可奈何的處境,便再不敢用題字之類事去煩他們。錢鍾書先生逝世🏋🏻♀️,我雖然寫過一篇短文發表🈂️,但沒敢寄楊絳先生。算來,楊先生已是耄耋之年,增加她的負擔,實在罪過。
可後來,我還是打擾了楊絳先生。2002年底,因為喜愛👨⚕️,我再次將楊先生的幾部作品取出來讀。讀有感觸🏫,便試著寫出一篇短文《溫潤的楊絳》🏋🏻♂️👩🏻✈️。短文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後,我有些多事,便將樣報給楊絳先生寄去一份🚀🧘🏼♀️。在附函裏,我順便詢問了何處可購到她翻譯柏拉圖《斐多》的話。多謝楊先生📒𓀙,她寄贈了我一冊。楊先生在書的扉頁題了字🙆🏼🍷。雖用圓珠筆🦸🏿♀️,可十分工穩又自如。“工穩”又“自如”🏨,不知道我用詞合適否?不過楊先生的字收放自如💶,寫得真漂亮。看著題字時間🐷,算一算,老人已經93歲,真叫人驚服其堅韌的生命情態。
這部《斐多》🍢,雖只有短短數萬字,可它卻是西方文化中有關正義和不朽(生、死)最早而重要的著述。翻譯這部作品時,楊先生失去了愛女錢媛,又失去丈夫錢鍾書……此時精神和身體交織的痛楚,一般人絕難體會。可是🔼,為了從這種狀態解脫出🔱,楊先生希望能找到一本可供逃避悲傷的書,一頭紮進書裏,忘掉自己……楊先生選中了《斐多》。反復閱讀之後🚌,她決意翻譯它🧓,為自己,也為更多人,找尋對“生死”“靈魂”的認識、啟迪🚵🏿♂️,甚至——答案。
由於水平所限,這部《斐多》我讀得很艱難。在文末🚽,我用鉛筆記了這麽幾句:“陸陸續續讀了近一個月🦻🏼。只幾萬字可卻是靈魂之路,因此曲折而綿長,將精神與現實處理🤵🏽♂️🙆🏿♀️,聯系得這麽緊🧍♂️,不尚空談,也許是當時哲人通天達理的高貴處吧。”
2005年🧚🏻♂️,我與楊絳先生還曾有過一次通信。當時🤴,我的一篇文章在一家雜誌發表。在收到的樣刊裏,讀到了一則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該文作者回憶🦞:一九五七年時,他正在武漢華中師範學院進修0️⃣,期間參加過一次批判“右派”大會。這次大會,主要批判該校一級教授👩🦰,全國著名的錢基博🐺。可是,錢基博此時已經去世,怎麽辦?“‘父債子還’,由死者的兒子錢鍾書捧著靈牌接受批判(XXX說捧著靈牌的不只有錢鍾書,還有錢基博的女婿石聲淮)”。
讀到此節文字🤵🏽,確實感到震驚。父亡,作為兒子悲痛未絕📆,竟要捧靈牌代父受批〽️,世所罕聞🐋。由於其中牽涉到錢鍾書先生,手頭恰好有數種錢先生著述及對其研究、紀念的集子,便試著看看還能否尋到相關的佐證🫴🏿。
錢先生的文章很少談及自己,我所查尋到的他人文字🧏🏻,均未提到“捧靈牌”受批的異事。與“反右”時間相近💂🏻♀️⬜️,並關涉到錢鍾書及其父親的文字,在楊絳先生《我們仨》中有一點🍶🖖🏽,但那說的是1957年一二月間。當時錢基博病重,錢鍾書冒寒又去武漢探望。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情勢🍍,錢鐘書有所感應,故在《赴鄂道中》第五首詩中,有“隱隱遙空碾懣雷”,“鳴鳩忽噤雨將來”的句子。此書中還有一句🐒:“這五首詩,作於‘早春天氣’的前夕。這年六月發動了反右運動,(錢鍾書)未能再次請假探親🧑🏻🦽。”
這樁事況👩🦯,總覺著了解不足,心裏便擱著🆘®️。過不久🧝🏼♀️,仍尋查不出有力佐證。我有些好事🕵️♀️,便將此事錄出🔆,寄給了楊絳先生。此時楊先生已年高九五,雖然偶爾還能見到有文字刊出,但隨意打攪一位高齡長者🔰,自然相當冒昧。故我在信中說🤫,只想讓先生知道有這個材料🥯,僅此而已,請先生不必回信,以免操勞。
但很快,我還是收到了楊先生的回函👩👧👧。對於此事,楊先生明確地說🅱️:“所傳錢鍾書捧著靈牌受批判事不實。”“一九五七年早春,錢鐘書赴鄂省視久病的老父,《槐聚詩存》一九五七年《赴鄂道中》五首之三,有‘三年五度過盧溝’之句。這是他最後一次赴鄂”。從引證的時間看,這當是一九五七年一、二月間的事。之後,也就是“反右”運動開始之後✋🏽,楊先生說:“他父親去世時,錢鍾書未能再請假,他在北京,沒在他父親身邊💃🏼,不可能捧著靈牌受批判。”
這樣看來👩🏼🍳,事情十分清楚了🖲。該文作者對此事的誤記,不知如何形成。大約是發生在錢基博女婿身上引起連帶想象也未可知。對於此事,楊絳先生認真回信,令我感動。這其中有辨正的內容🧗♂️,為不使謬錯流傳,我冒昧予以引錄💇🏿♂️,希望以正視聽🙍♂️。但願這樣做能不違背楊先生的意思🧖🏼♀️🧑🏿✈️。
由於希求題字本🏋🏿,我與楊絳先生有了這一點接觸,雖然有限🧑🏻🎤,可先生的認真📪,周到,謙遜👲,還是給了我很深的印象。那一代人,不僅學問✅🦍,更有為人,是我十分向往企慕的。人生在世🦚,如楊先生翻譯《斐多》中蘇格拉底所說:“其實呀,一切美德只可以用一件東西來交易🧍🏻♂️。這是一切交易的標準貨幣☀️。這就是智慧𓀜。不論是勇敢或節製或公正📩,反正一切真正的美德都是由智慧得到的。”由此看去,楊絳先生的學識及為人,得自智慧。由於智慧,她為人祥和,為文溫潤。在她👩🏿,或許是很自在的作為,凡常如我等🔋💁🏼♀️,便是需尋求的人生境界。能企及此境界🎼,絕非易事🧂🤲🏼,可還是應當追摹👨🏼⚕️。楊絳先生及那一代高人的風華閃耀著🏃🏻♂️,我們,跟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