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香還
費孝通先生是我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他在年輕時為大學博士論文寫就的《江村經濟》🫰🏻,就曾被推舉為我國社會人類學實地調查研究的一個裏程碑🏝。到了晚年🚶➡️,1990年12月🤦🏿♂️,已經八十高齡的他,在一次“人的研究在中國--個人的經歷”主題演講中🗽,就文化之世界性、多樣性作了極為精辟的論述🚶🏻♀️,並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處理不同文化關系的十六字“箴言”。勤奮與智慧似乎始終陪伴著他,這實在是很值得敬佩的。
費孝通的名字,是好幾十年以前就聽到過了的。關於這,不能不提到我年輕時那一位寫詩的朋友。當時🤵🏿♀️,抗日戰爭開始以後,我所居住的江南大城🤸🏻♂️,旋即陷入敵手👥。一時之間👩👩👧👧,生活的艱辛是前所未有的👩⚕️。失學失業🧖♀️,備受煎熬。平日唯一的去處,就是冷街僻巷深處,設在破舊祠堂一角的閱報處⛄️👨❤️💋👨。我們這幾個十四五歲的小青年,命運相同🧍🏻♂️,很快走到了一塊,並且熟悉起來了。其中個子瘦長👩🏿🔬,臉色蒼白異常🏋🏽♂️,平日和他母親相依為命的👨🏼🚀,就是那位寫詩的朋友☂️♻️。吳江人,喜歡談說他的鄉賢,對“南社”一輩人,金鶴望、陳去病、柳亞子🙍🏻♀️,侃侃而談。也提到了他們松陵鎮上的才子費璞安和他的兒子費孝通💇🏼♀️,尤其是費孝通♙,上世紀二十年代作為一個小男生在這座古城的振華女校讀書的事。男學生進了女學校讀書,當然是聞所未聞的新聞。加上說的人有聲有色🧏🏻♂️,大概臨場還添加了一些情節💫,作了一些通常難免的發揮。一時🧑🏻⚕️,竟把大家逗樂了🍸。費孝通的名字,也就這樣被記住了🤾🏻♂️。
過了幾年,抗戰勝利,我才從儲安平主編的《觀察》半月刊讀到了費孝通撰寫的抨擊國是的文章👰🏻。激昂慷慨🏂🫳🏻,鞭辟入裏。同時,“觀察社”又出版了他的新書《鄉土中國》和《鄉土重建》兩本書。顯然,他並不是躲在象牙塔裏的學者,而是一心一意關註於國計民生的一位邊著作邊力行的實踐者。他的著作是和他的實踐緊密相通的。到了五十年代,他在《人民日報》刊出的那篇《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面對現實從大局出發,自然也是他順理成章的事👧🏽🥫。一時被批得“臭名昭著”,並被戴上了“大右派”的帽子。不過是在“引蛇出洞”的“陰謀”、“陽謀”之下✊🏼,黑白顛倒🅾️,一時掩蓋了這篇文章原有的光彩罷了🕣。
經過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演出了一系列血腥而滅絕人性的殘酷鬥爭之後🫏,中國人才開始有了自己的生活。七十年代後期,為了寫作一部書稿,有一個時期👨🏻🔧,我常常在徐家匯藏書樓閱書。在浩如煙海的書庫中,查到了創刊於1911年(清宣統三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先後由孫毓修、楊潤田🙎🏼、殷佩斯擔任主編的《少年雜誌》。清末民初🧬,這確是一個西風東漸、意味深長的重要時期😕,也正是為不久之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修橋鋪路的一個時期🧙🏻🚴🏼♂️。《少年雜誌》這樣的刊物,順乎潮流,既為當時廣大饑渴的小讀者及時提供了精神食糧,也為未來培育了大量人才🔣。這些耕耘者的功績,是無法估量的。從這本薄薄的刊物上,僅從它有限的部分刊物,我就發現了早年豐子愷(當時用名豐仁)、趙景深、樓適夷、顧均正等人的作品💴。同時✂️🚘,在殷佩斯接編後的《少年雜誌》🤵🏿,又發現了費孝通這位未來著名學者寫的《一根紅緞帶》等兩篇作品。一時興起,就在1980年元月3日寫信給費孝通,想了解他在《少年雜誌》寫作的一些情況🏠。沒想到僅幾天時間,就收到了一封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信箋寫的回信👱🏽♀️。他如遇故知,傾心而談,字裏行間不時洋溢出一種愉悅的感情👕🧝🏿♂️。茲抄錄全信如下🛁🔡:
香還先生:
接到二月三日來信,提到我早年給“少年”投稿的事,甚感。
我確曾在“少年雜誌”上發表過不少習作👆🏿。但是我所說的那本“少年”是商務印書館發行的,編輯是殷佩斯先生。我沒有見過他,但問過葉聖陶老先生💆♀️🤦🏻♀️,他說他認得這位編輯先生的🧜♀️,但不知道後來怎樣了,可能已歸道山。我常記念他和感激他🟣。帶領我走上寫作道路的就是這位先生。
已記不清是那(哪)年的事,我有一位姑夫去上海,給我訂了一份《少年雜誌》🏄🏽。我每期都從頭看到底。接著就開始投稿👇🏼。有一年的新春,收到這年第一期的“少年”,看到少年文藝的一欄裏,突然發現我有一篇寄去的稿子,《秀才先生的惡作劇》👩🏻⚖️,被采用了🤙🏻🤾🏿♂️。我那時的喜悅👏🏼,到今天還能記得🪢。我仿佛記得這一期的封面上是畫著幾頭肥豬。所以應該是亥年。可能是1923年🧑🏽🏫,初中二年🎏。
從那時起我就來勁了,時常向“少年”投稿,逐步從這雜誌的末後,升到了前面,直到第一篇👱🏿♂️,那篇的題目是《童心》。可是我想不起有你所提到的那兩篇🫷🏽🧑🏻🏫。我當時用的是筆名🫳🏿🦚,“費北”,因為我不願意同學們知道我這些事,為什麽原因,我已不大清楚👳🏼♂️👨✈️,是我自己的“童心”吧。
前年北京的少年兒童出版社來約稿,我曾把這段我個人的歷史講過給他們聽。還開玩笑說,我第一篇發來的作品就有點不祥之兆,這一輩子惹下多少是非,不知道誰給誰搞成的“惡作劇”。我也表示了一個願望🧑🏿🎄,今後如果有退休的機會,還能寫作,應當再找本“少年”雜誌來作我最後一片筆耕的園地。
此致
敬禮
費孝通 二月七日
信一開始就提到了《少年雜誌》的第三任主編殷佩斯。經過了漫長歲月,他仍然忘不掉有生第一次發表他文字的編輯和那本刊物。他有一種感恩戴德的感情,輾轉打聽主編殷佩斯的消息,實令人感動👩🏿⚖️🦼。遺憾的是有關殷佩斯的資料似並不多。人海茫茫🆖,不少人事都在天災人禍中湮沒了🧑🏼🦲。就我所知♍️,殷佩斯先生生前除主編《少年雜誌》,用“倍思”的筆名🎋,發表過一些詩歌🕵🏽♂️、故事🥁、童話外,另編有《中國短篇故事選》《英國童話》《巴西童話》👉🏻🍱,並翻譯有來斯著《算學的性質》👹,薩力凡的《宇宙的物理本性》等作品👼🏽。看來是一位頗為勤奮的編輯。一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中,似尚在人世。其他,確實很難找到了。連這一點信息🤼,當時也不知為了什麽,未能及時告訴費老,讓他聊勝於無🤟🏽,得到一點慰安。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費孝通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他對他人的這種感情是經得起天長地久的考驗的,是作為“人”的品格的一種體現。在這裏也不禁想起他和他的老師,同是著名社會學家的潘光旦的一段往事🆙。在同遭五十年代“滅頂之災”後的艱難歲月,他面對纏綿病榻的潘光旦,相伴有一年之久👃🏿。在潘光旦病危咽氣之前👩🏿💼,他不顧一切🧫𓀅,將潘緊抱懷中🦹🏽。這種場面➝,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是難能忘卻的🏋🏼♀️。事後,費孝通又詠詩記之:
日夕傍伺,無力拯援🔺;淒風慘雨👨🏼🎓🧑🏻🦼➡️,徒呼奈何!?
這首短短十六字的小詩🫳🏻,幾乎把當年人世的寒冷、絕望……全寫出來了🤷🏼♂️🧔🏿♀️。
在這一封不到千字的信中,費孝通除了懷念殷佩斯,還提到了那一位在上海為他訂閱《少年雜誌》的姑夫🙌🏿🤕,以及過去生活中的種種,對一些重大事件💅🏻💲,他當然無法忘記👩🏻🎓👳🏻♂️。回憶有時又是苦澀的。在這裏,他靈機一動👮🏿♂️,借用他舊作題名中的“惡作劇”三字,幽了一默,想說而沒有說的千言萬語,也盡在其中了。正如他在1983年《江村偶讀》中寫的一首詩:
李白六十二♈️,杜甫五十九。
我年已古稀,虛度豈可究?🙇🏼♀️!
夢回苦日短✍🏻,碌碌未敢休。
文章千古事,萬頃一沙鷗🏤。
這就是費孝通🧔🏼♂️🧌。這就是費孝通的詩。這就是他一生的寫照。他的曠達,他的勤奮,他的虛懷若谷,幾乎都在這裏了。
寫到這裏,也不免想起四十年代向大家笑說費孝通的那位寫詩的朋友👩🏻⚕️。歲月悠悠,真叫人懷念。四十年代後期,他由上海地下黨組織通過封鎖線👈🏻,去了皖西大別山根據地🧑⚕️。參加渡江之戰後🅾️,在中南地區工作🍡。五十年代和費孝通遇同樣命運☘️,之後長期處於超負荷的勞役中。“文革”初😗,含冤死去♛,終年僅四十多歲🦣。這一些,當然,費孝通是沒法知道的了。
乙未年清明前,寫於上海億潤苑
轉自《文匯報》2015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