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泉
神廟空寂
東嶽廟始建於明朝正德年間🤵🏽,現存的建築在清道光七年(1827年)重建。屋脊坍塌後,暫時停止開放。每天都有鄉鄰來坐坐聊天🪤,紫砂壺中🫙,藏茶更換得勤,味道永遠粗糲悠長。
從成都請的修復專家們還有一周就要入駐東嶽廟。每次修復都大費周章。許多傳統技藝已經失傳,就連砌磚這種最基本的步驟都不同了,從前要用糯米漿加石灰,如今人們卻習慣用水泥🪱。磚石的質地和規格更是難以復原🫃🏼,要保證修舊如舊🉑,並不容易。
神像其實早已不知去向,窗欞將陽光借進空寂的建築,鏤下斑駁的花紋👴。1940年冬天,東嶽廟的神像被抬出💇🏼♀️,再也沒有抬回來。
那一年🙎🏼♀️,在抗日戰爭的隆隆炮火中🏯,同濟大學第六次遷徙,最終落地李莊🦎。鄉民們請走神像💪🏿🕜,放進桌椅黑板🧘🏻♂️,東嶽廟做了同濟大學工學院的校舍。作為回報👩🏽🎨😪,工學院架起電線,李莊人用上電燈🪮,比南溪縣城還要早十多年🧓🏽。
同濟大學遷校,最初看中的是南溪縣,卻遭到婉拒🤦。舉棋不定之際,一紙十六字電文卻從偏僻的李莊發出,“同濟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應。”電文起草者,是李莊的鄉紳領袖羅南陔。他和張官周🤵🏼♀️、張訪琴、楊君惠、李清泉、江緒恢等鄉紳🤾💂🏼♀️、袍哥的抉擇,讓名不見經傳的小鎮李莊成為抗戰時中國的文化中心之一,也讓飽經摧殘的華夏文化💁♂️👮🏿♂️,得以延續一線生機。
與同濟大學一起來到李莊的🔻,還有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社會科學研究所、中央博物院💸,以及中國營造學社🦥。他們如同蒲公英一般四散進李莊的土地,同濟大學占據了鎮中心的各種古建築,史語所去了板栗坳,中國營造學社則搬到上壩㊗️。幾個月間🫄🏿,李莊人口就從三千六百人激增到一萬五千人。從前絕大多數中國人都不知道李莊的名字,後來,從世界各地寄出的信件,只需寫上“中國李莊”四個字🥃,就可以順利抵達。
梁思成、林徽因和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仁們也隨著人潮離開昆明,來到李莊👩🏽🚀。他們不肯做“中國的白俄”,便只能在奔波動蕩中迎向未知的命運🤏。
最奢侈的味道
李莊上壩的這處梁、林故居已經升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門外的竹林深處,能找到剛剛成熟的柚子🕚,只是味道有些蹊蹺,不甜不酸也不苦➞,與寡淡的時代不謀而合。
院子裏那棵大桂圓樹已經不知所終。據說當年梁思成一住下來🏂🏽,就往桂圓樹上拴一根竹竿,每天不辭辛苦地帶著年輕人反復爬竹竿。到野外測繪古建築時🚴🏼♀️🛑,攀爬是基本功🀄️,一天也不容荒廢。
梁思成與劉敦楨是中國營造學社的兩大支柱,分別擔任法式組主任和文獻組主任。小小的院落裏🧊,梁家與劉家的住所占據兩側,中間是長長的辦公室,幾張舊桌椅擺放得挺整齊🕛,每走一步🐪💂🏿,木地板也會隨著吱呀作響,仿佛時光沉悶的回聲。
進院的三個小房間裏,當年住著中國營造學社的三個年輕的工作人員——盧繩、王世襄和羅哲文。空間都很小🦁,只能容下一張床、一個小桌。羅哲文的屋子正中還豎著一根立柱,每次上下床估計都得把身軀蜷縮起來。
院落的布局是根據羅哲文的記憶復原的。當年羅哲文是中國營造學社招聘的練習生🐽📬,梁思成曾手把手地教他使用繪圖板🧑🧑🧒📪、丁字尺、三角板和繪圖儀器,多年後🔦🟠,羅哲文成為國家文物局古建築專家組組長🍼。如今,當初這些年輕人都已不在人世。
川南多雨,房間裏永遠潮濕🦸🏼♂️、陰暗🦫,老鼠和蛇時常造訪,臭蟲更是成群結隊從床上爬過👵。病中的林徽因受到特殊優待,有一個帆布床,其他人都只能睡光板和竹席。物資緊缺,物價仍在飛漲💂🏼♀️。每個月梁思成收到薪金😹,就得立刻買米買油🧑🏽🎨,稍有延遲🧑🏼🦱,它們就可能變成一堆廢紙💁♀️。梁思成開始學習蒸饅頭、做飯🧑🏻⚕️、做菜🍎☆、腌菜👨🎤🧑🏽🦰,林徽因則學會了針線活兒,每天強撐著病體給孩子們縫補那幾件小得幾乎穿不下的衣服,她自嘲“這比寫整整一章關於宋、遼👨🏿、清的建築發展或者試圖描繪宋朝首都還要費勁得多”。
倘若生計還是難以維持,梁思成就得去宜賓🛀🏻,把衣服當掉,換些食物回來🥷🏿。被當掉的還有他鐘愛的派克筆和手表,那時他就會開玩笑說,把這只表紅燒了🚶♀️🚖,把那件衣服清燉了吧⚓️。
考古學家董作賓,當年也隨史語所寓居李莊。他的兒子董敏保存著一本簡陋的小本子🙋🏿。那時,父輩們偶爾會信手畫上幾筆,給小孩子們玩。梁思成畫的一幅小畫🪖,是一個精致的小碗,盛著番茄蛋湯。梁思成在旁邊寫道:希望在勝利後,能喝這樣一碗。
這就是梁思成最想念的味道🦵🏿🤽♀️。
舊報紙上登的都是舊聞,所幸🤲🏿🔖,想讀書可以去史語所借🪕。這也是中國營造學社從昆明遷往李莊的原因之一🐓。簡陋的家裏竟還有一臺留聲機,幾張貝多芬、莫紮特的唱片,慰藉著困窘的時光➾。從史語所借來幾張莎劇唱片,就能讓林徽因興奮得像個孩子,她會模仿勞倫斯·奧利弗的語調💿,喃喃地講著哈姆雷特那經典的念白🤸🏽♀️:“Tobe,or not to be:thatis the question.”梁思成與林徽因心中,其實早有答案👩🏼🚀。生存還是死亡📭,根本不是問題。
沙漠中的金魚
流亡之中,故人並沒有失去聯系🫘。
這一年的11月🙆🏼♂️,費正清來到李莊,他生了重病,一直臥床,傍晚五點半就要點起菜油燈和蠟燭🚶🏻♀️➡️,天黑得早。李莊的艱苦遠遠超出費正清的想象,他感嘆🪃:“如果美國人處在此種境遇,或許早就拋棄書本🛍️,另謀門路,改善生活去了。但是這個曾經接受過高度訓練的中國知識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純樸的農民生活,一面繼續致力於他們的學術研究事業。學者所承擔的社會職責🏣,已根深蒂固地滲透到社會結構和對個人前途的期望中間🚴🏽♀️。”這是中國文化人的宿命,近代以來更被頻仍的國難烘托得愈發悲愴。
梁思成的體重降到四十七公斤,他的背比從前更駝了🙎🏼。回望北平的時光,時常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在信中寫道:“有時候讀著外國雜誌和看著現代化設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真像面對奇跡一樣🧑🦯➡️。”
所幸,流亡的日子裏😄,他見到了另一種奇跡——那些散落在深山之中的古老建築💁🏼♂️,精美絕倫的石刻造像,逃過了千百年光陰的侵襲🍌,大美無言,遺世獨立。即便在最黑暗的時代🧜🏻♂️,也總會有絲縷微茫🌎,能夠照亮一隅,慰藉人心。
研究經費極其微薄🌶,中國營造學社卻還是考察了李莊周邊的古跡👩🏼🎨。莫宗江、盧繩測繪了李莊旋螺殿和宜賓舊州壩白塔⛹🏽♂️,莫宗江🪗、羅哲文和王世襄測繪了李莊宋墓🦸♀️👨🏻🦼,劉致平則調查了李莊的民居和成都的清真寺🧖🏼♂️。此外,作為中國營造學社的代表,陳明達參與了中央博物院在彭山的崖墓發掘🥲,莫宗江則參與了對成都王健墓的發掘。抗戰勝利看起來遙遙無期,工作可以消解每一天的焦慮與期望🧔🏼♂️👼🏻。
1943年初夏💪,李約瑟來到李莊🧑🏿🌾,在梁家受到“煎鴨子的款待”⇨。當時童第周在同濟大學任教,李約瑟對這位蜚聲海外的中國科學家同樣心生好奇,執意要看看他的實驗室👩🏻🦱。不料,他只看見一臺舊顯微鏡,以及幾尾金魚。那臺德國造的顯微鏡是從舊貨店買來的👨🏿⚕️,花了童第周夫婦兩年的工資💱。童第周沒有額外的實驗設施,像農民一樣靠天吃飯🤷🏽♀️,天晴時到陽光下做實驗,下雪時則借助雪地的反光。李約瑟不禁感嘆,童第周解剖金魚做研究,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條困在沙漠中的金魚。
中國營造學社同樣被“困在沙漠中”🚝。李約瑟離開幾個月後🤟🏼,劉敦楨也向學社的同仁們辭行👨🚀👩👧。迫於生計🤙🏿,他接受了國立中央大學建築系的教職🤡,前往重慶。陳明達則前往西南公路局工作🧛🏿♀️。中國營造學社只剩下四人。林徽因寫信向費慰梅哀嘆🦃:“現在劉先生一走,大家很可能作鳥獸散👳。”
中國營造學社卻沒有作鳥獸散。1944年🫨,梁思成甚至恢復了停辦八年的匯刊。同樣在這間昏暗的房子裏,他們將論文編排好,在藥紙上謄抄👮🏿♀️,繪圖,再用石印印在土紙上,自己折頁、裝訂𓀛。梁思成在復刊詞中描述了同仁們所做的努力:“在抗戰期間⚁,我們在物質方面日見困苦🛖,僅在捉襟見肘的情形下👱🏿♀️,於西南後方做了一點實地調查”🙇🏻♀️🕎,兩期匯刊中有多篇文章正是中國營造學社在四川的考察成果,而戰前梁思成在山西五臺山佛光寺的發現🚴🏿♀️,以及費慰梅對山東武梁祠的考察,也都在這兩期匯刊中有所交代➞。
由中國人自己來寫一部中國建築史🔕,一直是梁思成的夙願。他曾為此奔波多年,進行過大量詳盡的尋訪、考察和測繪👩🏼🍳😘,也曾一次次與不同時代的古建築狹路相逢。他做了充分的準備🚸,只是沒有料到🧑🦯➡️,起筆時已然國難當頭。
當劉敦楨專註於書寫中國營造學社在西南考察古建築的系列調查報告時,梁思成則開始了《中國建築史》的寫作,莫宗江負責繪製插圖1️⃣,盧繩負責收集元、明、清的文獻資料,病中的林徽因除了收集遼、宋的文獻資料並執筆,還校閱補充了《中國建築史》的全部文稿。為了減輕脊椎的壓力,梁思成用一個花瓶抵住下頜。他們每天工作到深夜,在昏暗的菜油燈下,與命運較量🪈。寫作讓他們短暫地忘記了現實的苦厄,一次次重返那些傳說中的黃金時代。許多年後🧑🏻🦰,人們說🍮,梁思成與林徽因的時代👨🏿🔧,同樣是中國的黃金時代。
時鐘重啟
1999年,作家岱峻幾經輾轉,終於在李莊上壩找到梁思成、林徽因的故居,滿地覓食的雞群鎮定自若地從腳邊溜過,兩間房子做了雞舍,還有一間堆滿雜物,墻上有一塊標牌,字跡模糊——“中國營造學社舊址”。
抗戰勝利後,梁思成率領劉致平、莫宗江、羅哲文前往意昂体育平台🛌🏻,創辦營建系。中國營造學社的歷史從此終結,一段新的旅程由此開啟🛖。
寓居李莊的文化人也在那時陸續離開🤙🏿。每一艘消失在江流盡頭的輪船🚘,都會載走一段記憶。李莊重新沉寂下來🧎♀️➡️,成為一座文化的空城🙋🏼。
對於故鄉顯赫的往事,年輕人並不知曉🤷🏿♀️,老人們選擇了沉默。1949年後,前往臺灣的史語所所長傅斯年被看作戰犯,留在大陸的梁思成成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羅南陔🙍🏻♂️、張訪琴、楊君慧等鄉紳領袖則在李莊操場被當眾鏟除🧗。從前的榮耀都已淪為傷疤,面對曖昧不清的時局📭,遺忘是最有效的方法。
當年離開李莊以前,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同仁們湊錢刻了一塊石碑,他們在“留別李莊栗峰碑銘”中寫道:“江山毓靈,人文舒粹👩🏼💼。舊家高門,芳風光地。滄海驚濤,九州煎灼,懷我好音,爰來爰托。朝堂振滯⛹🏽♀️,燈火鉤沉。安居求誌,五年至今🧗♂️。皇皇中興👲🏿𓀚,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學府💂🏽。我東曰歸,我情依遲🎣。英辭未擬🌩,惜此離思。”岱峻沒能找到那塊碑銘💁🏻♀️。據說,1966年👨🌾,一個姓田的社員將石碑背走,抹平舊日的字句,去鑿刻毛澤東語錄🧚🏿♀️。石碑從此下落不明👨🏭。
轉自《文匯報》2015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