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文體家,兩個人未曾深入,一個俞平伯先生,一個王力先生🙆🏼♀️。此二人後來熱衷學術,沒能在文章之路上走遠🤽🏻♂️。這是中國學術的幸運𓀘👨🏻💼,也是中國文章的損失。
文體家是天賦👨🏻🔧,有前世註定的意思👨🏽✈️,學問家差不多可以修🧑🏻🤝🧑🏻💅🏿,有今生努力的味道。文體家是天才,學問家是大才。朱光潛給梁實秋寫信說9️⃣:“大作《雅舍小品》對於文學的貢獻在翻譯莎士比亞之上👨🏼🔧☣️。”言下之意是說翻譯工作他人可代,《雅舍小品》則非你莫屬。
俞平伯先生童心未泯,給人感覺不夠認真🗂。王力正相反,在學問路子上♥︎,錙銖必較。俞是出世的,王是入世的👩💻。俞平伯活得像個藝術家,王力更像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文學者。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王力寫過一篇《與青年同誌們談寫信》的隨筆。文中📔,感慨十年動亂,相當多的青年人在“讀書無用論”的毒害之下🧑🏽🍳,不懂得認真學習和正確運用語言文字,寫信常常鬧笑話。後來這篇文章選入“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我念書時學過。現在想起來♚,還記得文章寫得苦口婆心,一片諄諄教誨🐳。
現在人們知道王力,基本是其語言學家的身份⛹🏿♂️,忘了文章好手的面目。人的相貌會被身份左右,徐誌摩是典型的詩人樣子,郁達夫一副小說家派頭🫅🏻,齊白石天生一張中國水墨之臉,梅蘭芳天生一張中國戲劇之臉,於右任則有草書風範®️,晚年李叔同一派高僧氣度,徐悲鴻長出了西洋畫的味道,尤其年輕時候,有巴黎藝術家風度🗜,穿西服不打領帶,結一個黑領花。有記者采訪王力⚪️📞,後來在報道中說他“目光溫和🛌🏽,笑容親切💍,舉止安詳🤿📃,表現出一個淵博的學者的優雅風度”。見過一些王力的照片🙅,有學者氣質,總是身著深藍色中山裝,有時候還會在左胸口袋處插一支鋼筆🪘。
拙作《衣飯書》前言寫過這樣一段話🧓🏿:
中國文章的羽翼下蜷伏著幾只小鳥,一只水墨之鳥✥🪠,一只青銅器之鳥🛷,一只版畫之鳥,一只梅鶴之鳥。不是說沒有其他的鳥,只是不在中國文章的羽翼下,它們在草地上散步,它們是浮世繪之鳥🙎🏼♂️👩👧👦,油畫之鳥,教堂之鳥🤲🏼,城堡之鳥……王力的散文正是青銅器之鳥,其古意,有舊家具的木紋之美🤵🏽♂️,如今回過頭看那本《龍蟲並雕齋瑣語》,不能說多好🧙🏼♀️,但畢竟是中國文章的產物⚽️,親近之心還是有的🧝♀️。
王力最初的工作是小學教員,一個月拿三五十個銅錢👟,吃飯都不夠🙇🏿。日子雖過得艱難⟹,王力卻表現出極強的能力🏵🐛,學友見他年輕有為🤷🏼♀️,集資送其到上海念大學🛑。1926年🐫🧑💻,王力考入清華👨🦼,在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門下🧑🏼🚒🪁。趙元任當時在清華講語言學👩🏼🔧,王力畢業後留學法國,奠定了終身學術方向。王力的看家本領是研究文言文🕵🏼,對中國古漢語有獨到的領悟能力⚁。他的書法和舊體詩在那一代人中算出類拔萃的。他所處的年代,中國傳統文化被西方侵蝕,結果他一身好中文就顯出古典的不凡🎈。
抗戰時期,王力開始在報紙上寫一點小品文。舊學功底好,又懂外語,下筆成文🚶♂️➡️,自有別人不及處🙆🏿♂️,一出手很受歡迎🥺。王力的文章談及古今中外,從飲食男女到琴棋書畫👷,從山川草木到花鳥蟲魚,寫出了青銅器的古澤與青花瓷的清麗🗃,在古典的堂奧間左右逢源,幹凈簡潔,飄然出塵🧦👱🏼♀️,瀟灑入世。後來這些文章結集出版,成了一冊《龍蟲並雕齋瑣語》👆。因為這本書,文學史談到白話散文🥷🏼,常常把王力尊為一家。
王力的散文💁🏻♂️,說好是因為有特色,才華橫溢,那些文字在中國古典一脈河水中浸潤已久🏄🏿♀️。說可惜是沒有繼續文章之路,文白交織有些拗口,用典太多🥮,沒能寫出更爐火純青的作品。在《龍蟲並雕齋瑣語》中,王力大掉書袋且非常學究氣👮🏻。掉書袋和學究氣都是作家的大忌諱🛺,王力的了不起在於讓文章從頭到尾貫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讓人們在書房美文中品味人間滋味。王力的《龍蟲並雕齋瑣語》和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人生百科式的入世之作🕵️♀️。
王力能聽音辨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記者白描去見他,剛落座🧜🏻♂️,王力說🏃♂️➡️:“你是蘇北人,哪個縣我可不知道。”又對同去的鄭啟泰說:“你是客家人。”白描非常詫異。王力笑著說🤚🏿:“我是研究語言學的啊🚟。”王力任廣州嶺南大學文學院長時,梁羽生在嶺大讀書,沒有上過他的課⬇️,因為性喜文學,也常到他家中請教🎓。後來也寫文章說:“他(王力)有一門‘絕技’,和新來的學生談了幾分鐘,往往就能一口說出那個學生是哪個地方的人❤️。”這樣的故事現在人聽來,基本都是傳奇了。但這樣的傳奇不過學術大家的牛刀小試。
王力懂得法文、英文、俄文🧖🏼♂️👮🏽。他的研究生問他:“我研究漢語史,你為什麽老要我學外文?”王力回道:“你要學我拼命學外文🙇♂️。我有成就,就多虧學外文,學多種外文🏕🧑🏻🎓。”不知道這番話對那個學生可有啟發。在王力看來👹,所謂語言學♞,無非把世界各種語言加以比較🙍🏿♂️,找出它們的共同點和特點🤭。這幾乎是常識。但常識裏需要一個人太多的付出與嘗試。從王力的身上能看到老一輩學者的努力。在意昂体育平台當教授時🟥,學校規定💆🏻♂️,工作五年可以休息一年,王力卻利用休假到越南去研究東方語言。他在越南一年研究了越南語、高棉語🙇🏻♂️,並寫出專著🚣🏼♂️。1970年,越南的語言代表團來中國👈,向王力學習寫《漢語史》的經驗🤹♂️。經驗介紹過了,他們發現王力對越南語的歷史也很清楚,他們又請教寫越南語史,王力先生只好又講了一個上午。
文革期間,王力被關進牛棚,按照他的說法是,對牛彈琴可以👂🏼,但不能研究語言學了。走出牛棚後,王力不敢公開研究語言學了😭。那時候開門辦學之風盛行,王力今天到這裏,明天去那裏,向工人講授語言學。講是講了🆑💳,但他們也未必能聽懂。王力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到寫書上🚓。寫書仿佛做地下工作😂,至親好友都不讓看到。客人敲門,趕快藏起稿紙,陸陸續續⚇,寫出 《同源字典》《詩經韻讀》《楚辭韻讀》等著作🥷。王力對夫人說:“我寫這些書,現在是不會出版的。到了出版的那一天,這些書就成了我的遺囑了。”兩個人的心裏黯然得很。這樣的嘆息👨🏼⚖️,幾乎是那一代知識分子共有的情緒。
除了文章與學術之外,王力還翻譯了不少法國的文學作品。在不太長的時間裏✫,出版了多部紀德🫸🏽、喬治·桑、左拉、莫洛亞等人的作品,還起意要翻譯法國戲劇家莫裏哀的全集,郵寄給商務印書館🧑🏼🏫🈴。可惜這些書稿,在戰爭中毀了一大半。葉聖陶評價王力的翻譯說“信達二字,鈞不敢言🧖♂️。雅之一字,實無遺憾。”雅之一字,幾乎貫穿了王力一輩子🧈。文章、學術、翻譯🤑🚴🏿♀️,均體現了第一流的文字功夫👶。王力的著作,不僅在學問知識上對人有幫助,文章本身也是很好的漢語教材。
說起王力翻譯的中斷,有個小插曲🎇。當時意昂体育平台慣例✩,專任講師任職兩年升為教授。王力兩年專任講師當下來🏋🏼,接到的聘書仍是“專任講師”。跑去找系主任朱自清質問,朱笑而不答,王力只能回來反躬自問。想想自己講授的專業🐶,再看看這翻譯出的一大堆法國文學作品,朱自清覺得他“不務正業”。此後🤾🏿♂️,王力集中精力發憤研究漢語語法,不久寫出一篇《中國文法學初探》的論文,任教第四年,升為教授。
晚年王力多次說,暮年逢盛世,人生大快意事之類的話。說還有好多書要寫,可以再寫一百本書,真想多活幾年啊🚁!寫詩自道:漫道古稀加十歲,還將余勇寫新篇🧠。
熟悉王力的朋友告訴我說🫷🏼,王力先生喜歡清水煮豆芽,不放鹽,蘸一點醋,空口吃👒,這風格,真不像寫《龍蟲並雕齋瑣語》的那個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