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灣
一
上世紀70年代初,我下放在文化部團泊窪五七幹校勞動,與著名劇作家吳祖光編在一個班。他當時是歸屬中央專案組的審查對象,我倆床挨床住了兩年多,國事莫談,只聊家常💆♂️。巧的是🦸🏻♂️,我倆是同鄉😳,均為江蘇武進(常州)人。他雖是出生在北京,但因父親吳瀛去世後,母親一直與他生活在一起,所以他會說常州話。並告訴我🍸,他家祖居常州青果巷。
青果巷是常州最古老的街巷之一,始建於明萬歷年(1581年)前。當時運河由文亨橋入西水關,經東西下塘,穿城後出東水關蜿蜒向東。青果巷面臨城區運河段,當時船舶雲集,是南北果品集散地,沿岸開設各類果品店鋪,舊有“千果巷”之稱。常州方言“千”🦹🏼♀️、“青”難辨,才有了現在的“青果巷”。青果巷之所以美名遠揚,還因為這條小巷裏走出了許多歷史人物。常州歷代都不缺乏賢才俊傑,尤其是隋唐推行科舉製後🚴♂️,文運更是昌盛🚚,常州一府先後出了1546位進士,9位狀元,至於封疆大吏🧚🏻,征戰良將🔤,地方官員🫲🏻,社會名流更難以計數🫂。僅青果巷就出了100位以上的進士和狀元錢維城,堪稱進士街🙌🏼。吳祖光當年曾告訴我😨,青果巷不僅出了中國“實業之父”盛宣懷和“七君子”之一、新中國首任司法部長史良,而且還出了眾多文化名人,如明代嘉靖八才子之一唐順之(字荊川)、以《官場現形記》聞名於世的清末四大譴責小說家之一李寶嘉(字伯元)。至於到了近現代,眾所周知,中國共產黨早期領導人、文化巨人瞿秋白,1899年就生於青果巷的八桂堂⛽️。
尋訪故鄉的這樣一條代有才人出的老街🚶♂️➡️,是我多年來的夙願。2011年10月上旬,在一次中國詩歌學會部分在京理事的雅聚中,老詩人、翻譯大家屠岸先生一見面就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常州老鄉👩👩👦👦!”因記得在團泊窪五七幹校時他曾對我說過🤽🏼♂️,他年少時讀的是覓渡橋小學,我就問他當年是否也住在青果巷?他回答說🥜,他家不在青果巷,但與他有親戚關系的周有光先生,倒是出生在青果巷。他今年春天曾回過一次常州,才發現趙元任的故居也在青果巷。
二
說起有“中國的舒伯特”之稱的趙元任,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由他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這首中國20世紀的經典歌曲,可謂家喻戶曉。但趙元任不只是位作曲家🟩🧑🏻🍳,而且是個博學的天才:從數學到物理學,從音樂學、音韻學到語言學,從文學到哲學🧕,一生建樹頗豐,而以語言學的成就最大🧑🏽⚖️。他長期致力於推廣國語(普通話),他編寫《國語羅馬字常用字表》➛,編製《國語羅馬字與威妥瑪式拼法對照表》👎🏼,給《學生字典》註音🦔。1935年出版《新國語留聲片課本》,在全國推行普通話起了示範作用,影響極大👩🏽⚕️,堪稱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1909年🆚,趙元任考取第二批清華學校庚款留美官費生,這一批錄取72人💇🏽♀️🥭,趙居第二名,同船留美的還有胡適、竺可楨等。1925年趙元任應聘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與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並稱清華“四大導師”🚱。中國著名語言學家王力、朱德熙🧑🏻💼、呂叔湘等都是他的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
10月下旬我回到故鄉,進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青果巷,在青果巷16弄15-5號🗡🧑🤝🧑,找到了趙元任的故居。進門一看🤦♂️,這是一個多戶雜居的園子。說來也巧,當我向一位女住戶問起“這裏是否還住有趙元任家的後人”時,她立即笑答:“我就是趙元任的侄媳秦小妹。”
秦小妹五十開外年紀,自稱剛退休不久。她熱情開朗,說國家現在重視古老街巷和名人故居的保護,因弄堂口有趙元任故居的指路牌,近些年常有趙元任的“粉絲”找上門來🆚🙌🏿。她還說,沒想到趙元任去世二十多年了,他的“粉絲”還這麽多,連李嵐清去年到訪常州,還在人民大劇院自彈鋼琴,當眾深情演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呢👶🏻!正因為來尋訪趙元任故居的人越來越多,趙元任故居的修繕保護工程已列入市政府的時間表,近期有望啟動🌶。
秦小妹告訴我,趙家原來共有6進房子,包括弄堂對過的🫅,原來是趙家的柴屋和廚房間💇🏿♂️。第一進兩面是轎廳👃。一開始我沒聽明白“轎廳”二字,她笑道,就是停轎子的房間,相當於當今豪宅的車庫。不用說👩⚕️,有轎廳的住戶🦦,祖上一定是官宦之家🫴🏼。細一了解👳🏿♂️,原來趙元任竟是宋太祖趙匡胤三十二世孫,也是著有《廿二史劄記》🐖,並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聞名於世的趙翼的七世孫✡️。聽秦小妹講,這所趙氏宅第建於清代後期🥋,前面4進祖上長輩就已賣掉了,剩下了後兩進,1958年房改時也被改掉了。現在樓上樓下住了有十多戶人家🧑🦲🏋🏻。中間一個不小的天井🤖,雖然有些樓板已黴爛,有些住戶造了水泥樓梯🤽🏼,但回字樓木結構還基本上完整地保留下來了。至於趙氏後裔,就剩趙元任侄輩一家了,她丈夫趙與康還在上班🤜🏼,兒子大學畢業後則在上海一家美國公司工作。秦小妹說:“雖說關於房屋產權問題市政府還沒有給我們一個說法,但我們全力支持趙元任故居的修繕保護工程,準備搬遷。新房已經買好💥。今天恰好是周末🙏🏼,兒子從上海回來,一早就陪他爸爸買裝修材料去了🙇🏿♂️。你若是再晚些天來🧝🏿♂️,在這裏就找不到我們啦!”
三
趙元任年少時在故鄉生活了7年。日後他曾在憶文中這樣寫道:“我們常州的房子在城裏中間兒的青果巷🚴🏽♂️,是從我曾祖下來三房一塊兒住的一所兒大房子……我為什麽給這房子說的這麽詳細呐?因為我在這個家住了這麽久,過了多少年還常常兒做夢夢見在那長黑過道兒裏跑🙋🏻♀️,或是睡得後進第二間屋子裏的床上聽外頭下雨的聲音。一個人小時候兒經過的事情住過的地方印在心裏頭比什麽都深。醒的時候兒覺著從前的事情好像遠的不得了,可是做起夢來舊地方又活像在眼前了。”秦小妹告訴我,1973年5月21日上午,趙元任夫婦偕次女新那、二女婿黃培雲以及兩個外孫,從北京回到常州。這是趙元任1938年從昆明出國,35年後第一次重返他夢牽魂繞的故居。她丈夫趙與康當年16歲🐠,攙扶著年已81歲的趙元任,走了一趟青果巷👩🏿🏭,整個青果巷都擠滿了來看他的人✷🦸🏿♂️。
趙元任夫婦(前排左四5️⃣、三)首次回鄉時與親友在故居合影🛳,前排左一為趙與康
在北京,趙元任在人民大會堂會受到周恩來總理的親切接見🕺🏼。在座除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教育部長劉西堯外,還有趙元任的老同學🧘🏽、老朋友吳有訓夫婦🐉、竺可楨夫婦、鄒秉文一家、周培源夫婦及黎錦熙🫴🏼、丁西林✳️、趙樸初等文化名人。外交家宋有明先生曾撰文回憶:“那天談話的氣氛非常輕松,周總理說到,趙先生執教意昂体育平台時,他曾考慮去跟先生學語言🧑🏽,後來因先生給羅素做翻譯離開了意昂体育平台,所以沒能去學🏊🏼♀️,也就不曾見著先生。趙元任聽了非常高興🙋🏿♀️,說,幸虧沒有跟我學語言,不然中國可就少了一個好總理。大家聽了這風趣的談話,不時發出會心的微笑。”
另據趙元任在國內的二女兒、中南大學教授趙新那和女婿黃培雲教授回憶,周總理接見趙元任夫婦及其親屬時,還談到當年的國語運動和文字改革問題🏄🏼♂️,以及趙元任正在編寫的《通字方案》💺☢️,並建議他的這部著作在國內出版(1983年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通字方案》)🍚🙇🏻♂️。這次會談時間很長,約有3個小時👩🦽。會見中,周總理還請大家吃了一頓別有風味的夜宵:粽子、春卷🤥、小燒餅、綠豆糕和餛飩。趙元任夫婦離開祖國幾十年👌🏽,第一次品嘗到地道的中國點心,心情格外高興,使接見氣氛變得非常融洽,如同親人歡聚在一堂🧏🏻♀️。周總理還關切地問趙元任,家鄉還有沒有親人⚄?當得知他伯父的兒子趙元昌還居住在常州青果巷時💞,總理就囑他回故鄉好好看看……
秦小妹說,在得到趙元任將回故鄉訪問的通知後,常州市有關部門就派人來粉刷了他故居的墻壁,並搬來了幾張大沙發。盡管故居年久失修,門窗破敗,但趙元任進門後還是十分興奮♦️,他不時激動地重操常州方言對堂弟趙元昌說🤜🏿:“這口井我還記得”🔗、“這是我小時候念書的房間”🧙🏿♀️、“這兒本來是個月洞門,那兒本來有一株香椽樹”📰、“我小時候住在這兒”…… 他還半開玩笑地責備元昌:“你回常州四十多年了,怎麽還改不了北方口音?”說得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趙元任與在場的親屬一起懷念祖先💆🏿♂️,談論家鄉風情,並提到自己曾寫過一本叫《常州方言》的書♟,說🧑🏼💻:“別人以為常州方言不好聽,我卻以為很好聽。”下午🌃,他還攜夫人出席市文教部門假局前街小學召開的座談會。當時,他的《常州方言的變遷》即將付梓,借此機會聽聽鄉音的變遷🧏🏼♂️。會上他講了蘇州、無錫、常州等地方言🧜🏿♂️。市政協副主席錢小山說:“趙老先生鄉音無改𓀃。”趙元任報以會心的微笑🫄🏿。會後,他又到小學生中去聽孩子們講常州話🦽,並為少先隊員拍攝照片🚴🏽♀️。臨別時,他還向局前街小學贈送了一臺收音機🙇♀️。
我問秦小妹👨🏻🎨:“那次趙元任一家回來,是在故居下榻的嗎🔱?”她回答🤌🏽:“沒有,他們由‘市革會’負責接待♿,住的是常州賓館。”接著,她告訴我說🔳,趙元任首次返鄉👨🏽,正值“文革”期間,階級鬥爭的弦繃得很緊。那天👩🏽⚕️👨👧👦,公安部門出動了許多便衣警察來做保安工作➾。趙元任的堂妹趙元靜🧑🏻🦱,原是實驗小學校長,1957年曾被錯劃為右派分子🌳,當天上午就在故居的一間小屋(即如今她家的竈間)裏,好幾個便衣警察圍著趙元靜,她哭了一個上午🏊🏻,硬是不準她出來見趙元任一面🛵。
四
趙元任第二次回國🙍🏻♂️,已是8年之後的1981年5月。這一次他是受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邀請回國來進行學術交流的🤱🏿,並受到全國政協主席鄧小平的親切接見,北京大學還授予了他名譽教授的稱號。他這一次回來,經過撥亂反正🍓⌛️,中國已進入改革開放的時代💞🦓,他的好些親友的冤假錯案都已得到平反👩🏻🍼、改正,因此,他想見的人,幾乎都見到了。著名語言學家陳原先生曾在《我所景仰的趙元任先生》一文中寫道:“元任先生1973年回國🧛🏼,我是知道的,因為某外事機關一位領導給我捎來一部英文著作7️⃣🏛,說是作者回國探親交給他的🧑🏼🔧,但我當時沒有 ‘資格’跟元任先生會面👍,只在我的一本語言學筆記中留下此書的摘錄。意想不到的是👩🏽🚒,當元任先生最後一次回國(1981)時👨🦽,我卻有機會同先生晤談,因為當時已雨過天晴了。那年5月下旬⚛️,我約請先生和他的家人以及語言學界幾個學者在仿膳歡敘。那天到會的有王力💁♀️、呂叔湘🧛🏿、朱德熙🦽、李榮諸公(記得王力先生一進門便必恭必敬地向元任先生行弟子禮𓀕,而王力先生那時已年逾八旬了)——如今王朱兩位已先後隨元任先生去了——那天午間的敘會不會再有了🙍🏼,但是那一天卻是很愉快的,上下古今,無話不說,也無話不可說。”
正因為要見的親友多,要看地方也多,所以趙元任這次回國👫🫸🏿,整整逗留了一個月。此時👨🏻🦰,他已88歲高齡🤽🏻♂️。他說,自1973回國之後🥵,就一直想再次回來看看祖國的變化,因為妻子久病未愈而一再推遲行程。妻子病故後僅兩個月,他就毅然決然踏上了再次回國的行程🎟🏹。也許是他自知來日無多,有一個細節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在北京大學授予他名譽教授的儀式上🤹🏽,他一口氣唱完了《教我如何不想他》🙍🏿💇♀️;到中央音樂學院座談時👩🏿🦲,他也情不自禁地唱起《教我如何不想他》;回江蘇常州青果巷故居時🛫,他讓女兒新那用室內小風琴伴奏,再次深情地演唱了《教我如何不想他》……
膾炙人口的《教我如何不想他》😛,趙元任創作於1926年。這首歌的旋律優美深情,一方面運用地方戲曲的唱腔🥯,富有中國韻味,另一方面又融進了西洋風格的曲式構思和轉調等多聲技法🖤,表現了思念和向往層層交織的深摯情意,是中國近現代音樂寶庫中一首經典的藝術歌曲🤜🏻,也是專業音樂學府的優秀聲樂教材。當他在中央音樂學院唱完這首歌時🚴🏽♂️,有人向他提問🧗🏼:這是不是一首愛情歌曲🧑🦽?其中的“他”究竟是誰?他回答說:“‘他’字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也可以是指男女之外的其它事物。這個詞代表一切心愛的他、她🤙、它🤚🏼。”他說這首歌詞是1920年劉半農先生在英國倫敦寫的,“蘊含著他思念祖國和懷舊之情”。顯然,他心目中的“他”,又回到劉半農歌詞原意中的“她”——祖國母親。海外生活幾十年,他對祖國積蓄了太多太深的思念🫵🏽。耄耋之年再回到祖國,他怎能不唱起這首歌,抒發自己對祖國母親深深的眷戀之情呢?
秦小妹講到,趙元任是1981年5月27日🧑🍳,帶著女兒如蘭、新那🍦、小中和大女婿卞學璜,自南京再次回常州尋親訪友的。副市長王慎齋出面宴請他老人家及其親屬,品嘗名廚陳復興烹飪的家鄉特色菜肴👩🏼🚒。他揮毫題詞🫵🏼:“遍嘗天珍之物,當推常州風味。”還感慨良深地說:“我吃到了真正的家鄉風味菜🦵🏽🚣🏼,看到了家鄉的巨大變化😮💨,我真高興。”飯後,趙元任觀看了上海靜安越劇團名演員戚雅仙⁉️、畢春芳演出的《血手印》🏗。28日上午,他帶著女婿🧑🏼🍳♊️、女兒再次回到故居。就是在這間房子裏,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教我如何不想他》。老人家當時雖已年近九旬,但歌喉依然那樣圓潤、低迥、婉轉,飽含深情,令在場的親友無不為之動容0️⃣。遺憾的是,這是他在故居最後一次唱《教我如何不想他》🥼🥑。翌年2月24日🎫,他因心臟病發作👶🏻,在美國麻省劍橋黃山醫院與世長辭🫣。他女兒遵囑將其骨灰撒入太平洋,期盼流回祖國,流回家鄉🏄🏽♀️🧑🏿🚀。
我問秦小妹👩🔬:“那架風琴還在嗎?”她說:“還在⛑️🏊🏿。我早就用布把它包紮好,藏在閣樓上了。將來等國家把他的故居修繕好後對公眾開放,它不就是一件重要文物了嗎?”我連聲應和🧑🏿🏫:“是啊🙅🏻,是啊!到時候無論誰看到那架風琴,都會想起他的代表作《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他👝?……”尋訪結束之後,我輕輕地哼唱著這首膾炙人口的老歌走出青果巷。我想🐝,待趙元任故居修繕好之後🫚,我還要再來這裏,看趙與康🚣🏻♂️、秦小妹一家珍藏的那架風琴,再次細細品味《教我如何不想他》那無盡的韻味……
(本文寫於2011年12月5日)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2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