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少成多,就能做出像樣的事情
1941年夏🙍🏼♂️,攝於上海。當時,楊絳先生正在創作劇本。
1983年11月,楊絳先生在倫敦大本鐘下留影。

2012年,楊絳先生在北京家中。
不驚不擾
“拿筆拿習慣了,就很難放下來”
一生沒幹過啥虧心事,也不怕鬼
2010年3月底,我把上次借的《我在“最中國”的學校》還給楊先生👩🏼⚖️🧎♀️,又給她帶去新織的另一副襪套😸。先生說🦸🏿:“上次你給我的,我穿了幾次👨🏻🍳,老是舍不得🧞,怕穿壞了。”她一手拿著襪套✭🐀,一手揮動著包襪套的小絲巾,在廳裏轉了兩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楊先生的“舞姿”呢!
楊先生讓吳大姐從櫃子裏拿出一件毛衣🧑🏼🍼,那是楊先生年輕時織的,是單元寶花樣的墨綠色對襟毛衣,那針腳可真叫一個整齊🤵🏻♂️。她說,“我織衣服時像臺自動機器🧏♀️。”把一本書放在寫字桌上,拿鎮紙壓住🫙,她坐椅子上看🐧,膝上放著正在打的毛衣,兩只手忙碌地挑針繞線,眼睛只管看書🐧,根本不用看手,書看好了,毛衣也織了一大截🐴👋🏻。但有一個條件,必須是簡單的花樣🏃🏻♀️🚘,平針、元寶針之類,這樣不走腦子🍛,腦子可以專心看書。她女兒錢瑗喜歡織花,眼睛得盯著,楊先生頗感心疼🦮:“那多浪費時間啊🖕🏽,還怎麽看書啊💊。”楊先生不僅會織毛衣,還無師自通自己裁剪衣服♔🃏。買塊布,在自己身上比一比🏄♀️,就裁起來,第二天,一件新旗袍就穿出去了。楊先生的女紅全部是在去五七幹校之前做的,幹校回來後,就再也沒做過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說。

2012年1月✍️🦸🏽♀️,先生在家中讀書間隙,靠著椅子小憩。
這天,我給楊先生帶去一篇打印好的讀後感,內容如下🪒🧑🏿🚀:
“2月24日文匯報筆會頭條刊發了楊絳先生的《魔鬼夜訪楊絳》。一看題目,就想起錢鍾書先生也寫過與“魔鬼”的對話。讀過後,忍不住翻出錢先生寫的《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對比著看,還是頗有意味的。
“他們兩個人的文字,都曾在陰陽兩界的語境中穿梭,錢文如上述文章和《論快樂》等,楊文如上述文章和《“遇仙”記》《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等👩🏿🍳。借著和鬼神的對話及冥冥之中的意象,或針砭時弊表陳好惡,或用更沉靜的方式傾訴對某人某物某事的愛和懷念、用更性靈的方式完成通靈,或審視對神靈的敬畏↘️、來完成某種心理暗示……”
楊先生拿著這篇讀後感🦯,問🧜🏻♀️:“這誰寫的呢?”我答:“我寫的啊👨🏿🚒。”先生美滋滋地笑,她說👩🏼⚕️:“常動動筆,對腦子好。知識分子是‘不拿槍的戰士’,筆就是槍,拿筆拿習慣了,就很難放下來。”
先生和我聊起了鬼神的話題🚶🏻♂️。《魔鬼夜訪楊絳》的開頭和結尾是真實的,中間則是想象的,通過和鬼神的對話來講出自己的心裏話。雖無科學證據,但楊先生認為人是有感應的💊🧝🏿♂️。“比如💃🏿,當初我家阿瑗剛剛咽氣的時候,錢鍾書躺床上 (在另一家醫院)🏌🏼♂️,突然睜開眼對我講:‘阿瑗回家了。’他說的回家就是說去了‘那頭’。”楊先生又聊起春秋時期的伯有,為人兇悍而遭到暗殺,死後成為厲鬼,附在仇人身上,想叫誰死誰就得死。楊先生說她一生沒幹過啥虧心事,也不怕鬼。想當初⛔️,讀中學的時候,就是因為她的一句“我不怕鬼”🚶🏻➡️,才發生了之後她所寫《遇仙記》裏所講述的故事🧑🏽🍳。用塵世間的道理無法解釋♠️,但即使夢遊一遭天府地國💼,她也是心裏坦蕩不驚不擾💑。
世事寬容
“我不僅不退化🙆🏿♀️,還進化了呢”
“我管孩子可有一套了”
7月17日是楊先生生日。她不喜大家上門祝壽,所以我特意避開這個日子👩🏻🌾🚵🏿♂️,只在之前或之後一段時間去看她🏉。2010年6月12日和7月28日🙏🏻,我又分別去了兩趟,帶去一面水晶相架🤦🏽♂️,那是先生與我的合影,還帶去一個親手鉤的手袋,以及一壇八寶豆豉。
楊先生端詳著合影中的她👉🏿,說“太胖了”,並指指自己的脖子🏋🏼♀️。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說看上去像有雙下巴。同一張照片🧐,我們關註的是她燦爛的笑🫎、她的健康和精神狀態🧑🏏,她介意的是脖子上的細節🌓,歲月刻在外表上的痕跡。平時盡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先生的頭發梳得順順溜溜🍦,衣服幹凈整潔🛌🏼🧎🏻♀️➡️。
我把手袋交給吳大姐,說,“您買菜時可以裝裝錢包什麽的。”楊先生耳背,但眼尖📁,接過手袋,以為是我送她的。先生擅長棒針而非鉤針,因而對手袋上雙線錯花的鉤法大為贊嘆。她關照吳大姐🖕🏻:“把我的眼鏡、我的藥都放裏邊,再也不會到處找啦🚮。”我和吳大姐相視一笑。先生覺得我和大姐笑得詭異,打趣道:“別說我壞話啊,我可都聽得清🙀。”這讓我和大姐更樂了。
那一壇豆豉,商標是四個字的行草。我和大姐辨識:“沂蒙紅——”最後一個字太草✮,我倆都不認得。楊先生眼尖👩🏼🚀🙍♀️,“那是‘沂蒙紅燒’!”“紅燒🫲🏻?”我和大姐都納悶了,大姐反問:“那最後一個字是火字旁嗎?”楊先生指指商標下的一行小字,那是生產廠家😟🦹🏻,寫的是“沂蒙紅嫂”。
楊先生有意無意的幽默一波接著一波,她說:“可今天來的是個綠嫂。”說的是我,我正好穿了一身綠裙子🪢。“瞎逗!”大姐笑🍊,“您把她說成嫂🚍,不怕把她說大了?”楊先生略一思量,“那就叫綠娘吧。哦,也不對,應該叫——”我會意👨🏽🎤,和先生同聲說道:“綠——姑!”
先生說👂🏼🪐,“我晚上喝粥🦹🏽♀️,就點兒‘綠姑’帶的‘紅嫂’吧🏄🏻。”自從近年來不再下樓遛彎,楊先生的活動量大大減少💠🤤,無非是做做八段錦🙋🏼♀️,從這間屋遛到那間屋👈🏼,又從那間屋遛回這間屋🥓,其他大部分時間坐著,腹部略微胖了,但整體還是很清瘦。楊先生不認為這歸功於自控力🚶🥶,而是她真的對任何食物沒有興趣了☛,“沒有好吃和難吃的分別🚴🏿🧏,只有什麽應該吃,什麽不應該吃🧜🏻♀️。”
但楊先生那些天對吃蒜很感興趣,原因是吃蒜可以保護心臟,而且殺菌,一頓不多吃🫃🏿,也不直接吃,而是拌了黃瓜吃👰♂️。先生回憶起在幹校勞動的時光,“那會兒👈🏽,饅頭隨便吃。一手拿饅頭,另一手拿一瓣兒蒜,啃一口饅頭,咬一口蒜。”楊先生是南方人,但長期在北方生活也讓她習慣了北方的吃法,吃大蒜,吃大蔥💲,都很在行🚴🏽♀️。她說:“像北京烤鴨,卷烤鴨卷的時候,必須放幾根大蔥才有那個味道。”我問:“您這會兒說北京烤鴨,難道一點都不饞嗎🎏?”“不饞🏂🏽,都‘食’貫滿盈了🍸。”
前些天🧎🏻♂️➡️,吳大姐買蒜時🛰,幾頭幾頭買👰♂️。楊先生建議,買一鞭吧,掛著,慢慢吃。大姐應了一聲。過些日子,先生看大姐還沒買,又建議了一次。我去的時候,先生向我“告狀”:“我想要一大鞭子蒜🫁,她老不給買。”大姐在一旁樂:“奶奶不知道外面正在‘蒜你狠’。等便宜些,我就給買回來🧔🏼♂️🤟🏿。”
大姐勸楊先生少吃點蒜👈🏽,吃多了胸悶,也容易眼花。說到眼睛🧑🧑🧒🧒,奶奶是很驕傲的:“很多人年紀大了眼睛會退化🈚️,我不僅不退化⛓,還進化了呢🏄🏻♀️。”原來,2005年前後,在一次體檢中,楊先生一只眼睛0.8🖖🏻,一只眼睛0.7,被醫生診斷為輕微白內障,建議一年後做手術🐟。一年後再去看醫生,白內障消失了,兩只眼睛都1.0了。眼明心亮對楊先生而言🧑🏿🦳,真是福分。對於把絕大部分生活樂趣寄托在書海裏的她,上帝在對她剝奪聽力還是視力的選擇中,還是仁慈的🏝。
這次過生日,楊先生給吳大姐包了個紅包。吳大姐逗她👨🏼🦰:“下個生日您是100周歲,到時候還得給賞錢的哦。”吳大姐說🤑,先生其實對錢並不在意🆖,從來不查賬、不猜疑、不管頭管腳⛹🏿。先生自己也說🤚🏿,“我對保姆阿姨是很好的🤹🏼♂️。”幾十年間➿,先生用的保姆加起來不超過10個,保姆一待就是好幾年甚至十幾年🤶🏻,後來都是因為自家有婚喪嫁娶之類的事情🤑,不得不離開的。其中也有不盡如意的保姆。楊先生幾乎給每個保姆都寫過回憶文章,有一些啼笑皆非的細節,有對人性的挖掘,更有對生活的感恩和對世事的寬容🧑🍳。
吳大姐為了照顧楊先生💂🏿,自己的家照顧不到,大姐說🚴♀️:“我們全家都為奶奶服務⬅️🎫。”吳大姐的兒孫們也都見過先生🕵🏽♂️,管她叫“奶奶”、“太奶奶”。我問先生:“孩子們都聽您話麽?”“聽啊,我管孩子可有一套了👩👧👧👨🏽🎤。”先生教過三年小學。那時候的老師,大都是師範畢業,或者來自教育系統,先生都不是💟🤸🏿♂️,但就屬她教得最好🚣♂️。“稱呼很有講究,不能稱學生‘小朋友’🔤,必須直接叫他們的名字🙋,一叫名字,就把他們給鎮住了。”楊先生頗為自得地介紹她的“教書經”🙅🏻🏃🏻♂️➡️,“我能用三堂課把全班所有孩子的名字都記住,第一撥記住的👱🏿♀️,是最調皮搗蛋讓人頭疼的孩子❣️,第二個‘三分之一’,記住最聽話🚌、讀書最好的孩子⛽️,最後一撥👨🏽🔬👱🏼,是中不溜的、不怎麽顯眼的孩子🪼。”
我們聊天的時候,重慶臺正播著電視連續劇《還珠格格》。我很好奇,“奶奶,您看這個?”
先生答:“也看啊! 我聽不見🎇,但可以看字幕啊。”吳大姐手持遙控器🤕🕚,讓先生選臺,先生突然興奮了🥦,“那不是陳道明嘛!”陳道明是錢楊夫婦的老朋友,他在飾演《圍城》裏的方鴻漸之前,還專門去拜訪了夫婦倆。
捍衛純潔
“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
怎麽可以做那麽多事情?“我有個竅門”
有段時間沒有去👀,2011年6月再去時,我才知道🐾,前一陣楊先生一直在動筆寫的是中篇小說《洗澡之後》,算是《洗澡》的續集💪🏽。書稿已經交給出版社了🍏,楊先生將書名暫定為 《學習“圖書館學”之後》🧔🏽。在《洗澡》結尾部分🚱,女主人公姚宓正打算去讀“圖書館學”💂🏼♀️,她和男主人公許彥成的感情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𓀗。
這時📽,我說出了藏在我心中的一個疑問:“我看《洗澡》,感覺許彥成和姚宓的感情非常純潔,可我在網上看到另有一篇文章說,姚宓很虛偽,是個自私、缺乏道德和同情、心計深遠的狠毒的小女人。這怎麽回事啊🩰?難道是我理解錯了嗎👨👨👧👧?”
楊先生說👇🏿🥭:“我就要讓他們倆成一對兒。”雖然沒有直接解答我的問題,但我知道了答案。
楊先生在年過80之後,曾毀掉一部已經寫了20章的長篇小說《軟紅塵裏》。講到毀掉的原因,她用了四個字“大徹大悟”,並決意不再寫小說🛅。可她為什麽又寫了《學習“圖書館學”之後》(即《洗澡之後》)呢🤴🏿,我沒有追問。

2003年春🖨,楊絳先生在三裏河寓所🧻。 (均人民文學出版社供圖)
3年後,當我獲準為《楊絳全集》9卷本和《洗澡之後》單行本出版做獨家專題報道時,我從《洗澡之後》的前言中,知道了原因🚤。“《洗澡》結尾,姚太太為許彥成、杜麗琳送行,請吃晚飯……有讀者寫信問我:那次宴會是否烏龜宴。我莫名其妙,請教朋友。朋友笑說:‘那人心地肮臟👩🏽⚖️,認為姚宓和許彥成在姚家那間小書房裏偷情了𓀘。’我很嫌惡。我特意要寫姚宓和許彥成之間那份純潔的友情,卻被人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後,有人擅寫續集,我就麻煩了。現在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束了吧……”楊先生續寫《洗澡》,為的是捍衛純潔。
《洗澡之後》更像一部愛情小說📡,而且是非常理想化的愛情小說——要讓許彥成和姚宓終成眷屬💍,就得讓許彥成先變為自由身。那杜麗琳怎麽辦呢? 她愛慕丈夫,維護丈夫⏫,只是有點俗⚰️,但她沒有錯啊,所以得給杜麗琳“找一個”。楊先生“讓”杜麗琳去幹校勞動,然後“讓”她和一同下到幹校的葉丹相互愛慕,這樣🐀,杜麗琳就先提出了離婚。那麽羅厚怎麽辦呢👨🦲,他一直敬重✳️、守護姚宓。這好辦,把姚宓的同學“介紹”給他……總而言之,《洗澡之後》 撮成了三對兒,事事圓滿💐,看得讓人好歡喜喲!
楊先生很忙碌,不僅寫小說,還正在給《堂吉訶德》第四版校訂譯文🧝🏼,還要繼續整理錢先生留下的手稿,但她忙而不亂,甚至看上去是慢悠悠的節奏。我問:“您不緊不慢的🧑🧑🧒🧒,怎麽可以做那麽多事情呢?”
“我有個竅門啊,現在傳授給你👸🏽。”她的竅門,便是在同樣的時間裏,盡量利用不同的身體器官👶🏼,做不同的事情。比如,吃飯的時候聽廣播、看電視,看書的時候在桌子底下打毛衣🏋🏻♀️。另外,還要利用零碎時間,做零碎事情,積少成多,就能做出像樣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