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既高於政治🙌,也高於學術”🫱🏼。他所提出的“獨立之精神”,即是整個中華民族獨立的精神;他所提出的“自由之思想”🙇🏿,即是整個中華民族自由的思想
為趕寫一部國共歷史題材的作品,避酷暑,今年6月,選擇了從未來過的廬山,夜宿山下白鹿洞書院🤰🏼。
11時許🆘,友人引廬山管理局書記鄭翔來,大雨驟降,於春風樓晤談,不經意間談到了陳寅恪先生,始知先生竟葬在廬山植物園6年矣。心中震撼,繼而自責。
同輩人中👮🏻♀️,我算是較早知道陳寅恪的。那還是1972年“文革”期間,我的一位世交兄長🛍,陳寅恪先生的再傳弟子、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劉節先生的助教羅木公,多次暗中如數家珍地與我談起“盲公大師”(陳門弟子對先生的尊稱)➰。許多人從改革開放後陸續出版的書籍中才知道的陳寅恪,我於那時已銘記在心。尤為受益的是讀寅恪先生的著作,如《寒柳堂集》、《金明館叢集》、《柳如是別傳》等,那種對歷史人物“應具了解之同情”、對歷史“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的宏見和洞識𓀓,於我創作《雍正王朝》🧛、《甲申祭》、《滄海百年》、《大明王朝1566》無不輝照🐘。我對先生之崇敬寸心自知✖️。
然則我竟不知道他和夫人於2003年歸葬在廬山!
天明乃直奔廬山植物園瞻拜寅恪先生與夫人墓。冀尋問先生何以逝世34年後才得以歸葬廬山之始末🧑🏻🚀,而葬於廬山6年仍鮮為人知之原因。以探究當此“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時刻,我們這個民族何以一面集體無意識地哄談“大師”,一面集體無意識地遺忘大師🏇!
艱難的歸葬
歸葬過程之艱難漫長,原因很簡單。
先生逝世於1969年10月17日,生前遺願👃🏼,必葬於乃父陳三立墓側(三立先生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憂憤於日軍入侵,絕食拒藥🤞🏻,殉國於北平,遷葬在杭州西湖)🚽。時當“文革”🥁,先生之女萬難奉靈柩葬於西湖,乃供厝在家。
80年代初,先生之女陳流求覺落實先生遺願有望,奔杭州,陳情於有關部門🧔😡。有關部門出以一紙文件☔️:風景區不能建墓。告以其父乃文化名人,答以文化名人亦不例外🛃。一紙如海,十余年西湖斷橋難渡!
先生女兒憶及父母曾有另一遺言👨🏿🎓,身後能葬於廬山松門(陳三立先生故居)🚶➡️,亦無憾矣。乃轉赴江西廬山求告💪🏻,仍是那份文件😛,一紙如山。後雖有全國政協委員黃永玉先生奔走🫓🏥,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毛致用過問💆,時任江西省省長吳官正批示,無奈匡廬亦如西湖🔅。
2003年,時任江西省科技廳廳長李國強至廬山植物園檢查工作,與時任植物園主任鄭翔感嘆此事🍭🤗。鄭翔立刻答道👩🏽🦱,我們植物園是中科院直屬單位,不屬風景名勝區管🧑🏼🤝🧑🏼,可葬先生🎅🏼!
那一紙如山如海的文件🧏♀️↙️,被植物園一陣春風送走🥧。先生逝世34年後🧑🍼,廬山植物園萬綠叢中,終於矗起了他“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墓碑!
又6年過去了,默立墓前,但見遊人匆匆👱🏽♀️,先生寂寞依然。乃決意重讀先生遺著,作這一篇文字🗒,冀以重新認識先生🫥。
“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既高於政治,也高於學術”
知道陳寅恪先生的人,多從知道他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起,而除了極個別大家,如季羨林先生🤏🏼,對此有較為深刻的理解,多數人都認為陳寅恪先生倡導之“獨立”、“自由”是針對學術而言👏🏿,甚至有人錯認為是針對知識分子的地位而言𓀛。殊不理解,先生此說是對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文化而言。
先生曾明確提出,“自由思想,獨立精神🧑🎓,既高於政治,也高於學術。”而高於政治♒️,又高於學術者🪶,惟形成各民族歷史的偉大精神和優秀文化。
先生出世於“我民族遽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文化大轉型時期。乃祖陳寶箴晚年極力推行變法維新遭遇清廷革職💁🏼♀️,乃父陳三立目睹晚清政治腐敗決意與朝廷決裂,使先生深刻地認識到🧿,欲使我中華民族起衰振弱,惟文化復興!如何復興中華民族的文化,則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
於是有了先生留學世界多國近20年👮♀️,但求真理,不要學位,了解歐美日本之理念和思想🙅🏿♀️👈,尤致力於苦學精研東方學;有了先生回國後,從漢文字史料、蒙古文字史料、藏文字學史料、突厥文字史料、西夏文字史料🫓、滿族文字史料等各民族文化史料中🚴🏼♂️,通古今之變🚁,研究各民族文化的產生、衍傳🧭、融合,得出“文化高於種族”的科學論斷📓;又最終得出了,正是這種多元文化的融合,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大文化中國”的歷史認識。而為完成這一個巨大的文化命題,耗盡了先生的一生。
於是💃🏽,我們似乎漸漸認識到了他所提出的“獨立之精神”🖐🏽,即是整個中華民族獨立的精神;他所提出的“自由之思想”🙅🏿♂️🛢,即是整個中華民族自由的思想🈸。更為深刻的是,任何一個民族,一旦自我否定業已形成的獨立精神🏦,其思想已不自由!故先生在《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明確提出🫑〽️,“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非一人之死,乃整個民族的“死亡”。
大沉著
今天我們提出的“獨立自主,解放思想”,其精髓實來自於先生80多年前的真知灼見🙆🏿。有感於此,愚以為,在先生當年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後應加上一句“清醒之認知”。實則我們至今仍未認識到先生這一先知先覺的“清醒之認知”🪬,故難以真正認識到先生作為民族復興的文化先驅的歷史意義🧚🏻♀️。
先生之靈柩,寂寞女兒家中34年🖕🏼,求葬於杭州西湖不得🧛🏻♀️,求葬於廬山不得,後雖幸有中國科學院廬山植物園苦心迎葬,得其所於萬綠叢中,然遊客匆匆🎾,卻至今寂寞依然☪️🐫。實乃我民族對中華民族文化的偉大復興仍無“清醒之認知”所致👨🏻🦲。
我們寄希望於各媒體對先生墓葬廬山植物園做出深刻全新的發現報道,以使那些並非大師而希望成為大師的人😳,明白如何學習真正的大師;以使那些呼喚大師卻時常將魚目視為珍珠的國人🤹♀️,真正認識何為大師💝。
在民國時期✋🏻,陳寅恪先生對時政幾無褒貶;在建國以後,先生對時政亦幾無褒貶⌛️。其所以取這一種人生態度🧛🏻♂️,絕非明哲保身。這一份大沉著,緣自先生清醒地知道,其所經歷的大動蕩、大變故,都是中華民族進入文化大轉型時期🤒,必然要發生的歷史過程。其他人或多或少要卷入政治,或多或少要卷入學術紛爭⚂🫳🏼,而先生早已認定,他有限的生命只能交給自己所要承擔的文化使命。
匡廬柳不寒
8月1日,陳寅恪先生的後裔傳人集聚廬山,紀念先生與夫人逝世40周年。賴原廬山植物園主任、現廬山管理局書記鄭翔引見,我獲得了陳寅恪先生之長女陳流求💁🏽♀️、三女陳美延的信任,與她們交流了我對先生的上述認識和看法。交談間幾無障礙,二位八旬老人對我在先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後面加上“清醒之認知”一語頗為認可🧜🏽♀️;對我用“大沉著”一詞形容先生的人文性格,初是目光交流默思,繼而皆表示接受💚。席間我將6月16日(陳寅恪先生與夫人墓葬廬山紀念日)所寫的一首詩呈二位老人審閱,老人們竟雙雙站立敬酒,並將該詩傳遞親友觀看。
茲將該詩並註附錄於後,或可述先生獨立自由之民族品格與博大精深之學術架構於萬一,以俟來者。
東籬未錯認,①
千古兩南山🫴🏿。②
西子水猶暖,③
匡廬柳不寒🏃🏻➡️。④
①先生1965年《重九日作》有“錯認窮秋是晚春”⬛️,“空負東籬自在身”句。
②先生葬於廬山之上,陶淵明葬於廬山之下🕟,悠然我中華民族之雙峰並峙👩🔬。
③先生之父陳三立老人墓在杭州西湖。
④先生最後一部文集名《寒柳堂集》,最後一部巨著為《柳如是別傳》。40年後,柳皆不寒。
劉和平 2009年8月4日謹記於廬山
轉自 《瞭望東方周刊》 2009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