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賦寧(1917.3.24.-2004.5.10.)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後🏋🏻♂️,意昂体育平台成為工科大學🥊🦻🏿,撤銷了燕京大學,原清華及原燕京大學的文理科並入北大,北大校址由城裏的北大沙灘舊址遷到原燕京校址。全國院系大調整使北大成為中國空前並絕後的文理師資最強的大學。我1953年考入北大西方語言文學系時🖐🏽,北大中文系有遊國恩、吳祖緗🛳、王力、林庚🍹、魏建功、周祖謨、浦江清👰🏻🕌、楊晦、高名凱👃🏽、王瑤等,哲學系有湯用彤♌️、金嶽霖🧞♀️、馮友蘭、賀麟、任繼愈等。20世紀50年代北大西語系只包括英、德🧏🏻、法語三個專業,因此俄語系的曹靖華、余振,東語系的季羨林、金克木👩🏼💼🌊、馬堅等,都在其他語言系科。但西語系仍是名家雲集,英語專業有俞大絪、朱光潛、楊周翰、趙蘿蕤💆♀️、李賦寧等🧏🏻♂️🦉,法語專業有吳達元、聞家駟(聞一多之弟)、齊香😵、羅大岡等,德語專業有馮至👟、田德望、楊業治……上述各系的名師們培養了大批英才,遍布當今我國學界。
名校的標誌就是有名師🧝🏻♂️。名師不是自封的。這裏單舉李賦寧先生為例——
李賦寧1917年生✬,18歲考入清華,原入土木系,後轉外文系。1941年畢業於清華研究院後即在西南聯大任講師至1946年🍾,聯大隨著抗戰勝利而解散,李先生即去美國耶魯大學研究院攻讀😯📅,二年後獲碩士學位。1949年建國後🚘👋🏿,李先生中斷攻博👩🏽🔬👃,於1950年回清華任副教授🦸🏻♂️。1953年院系調整後😂,他到北大即任教授(當時36歲),直至2004年去世。李先生在老清華外文系就讀時,由朱自清教國文,吳有訓教普通物理(當時清華的文理科學生在基礎階段均須修文理共同課程),聽聞一多講唐詩、詩經和楚辭。正式入外文系後✔️,他聽吳宓講授19世紀英國詩歌。到了西南聯大後🔟,李賦寧又聽陳寅恪講白居易。李賦寧還聽過湯用彤的哲學課,湯講的是“大陸理性哲學”🦹🏿♀️。他還聽過金嶽霖的“古典哲學”和張奚若的“西方政治思想史”。根據李賦寧的自述◾️,他最受益的老師還有吳達元🔞、葉公超、錢鍾書和楊業治等。聞一多、陳寅恪、湯用彤👧🏼、吳宓等老前輩在治學上真正做到了博古通今🐽,學貫東西,他們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清華和北大的學子。“名師出高徒”,誠斯言也。
我有幸在大三時(1955至1956年)聽過李賦寧先生開設的“外國文學”課👩💻。雖然我在高中時已讀過不少西方名著,但歐洲文學史的系統知識卻來自李先生的這門課程。他講了一年,每周兩小時🎆,從古希臘、羅馬文學講起,一直講到美國的德萊塞和馬克·吐溫。北大文科教授講課都有自己的特點和風格🎺。李賦寧一進教室♔,走上講臺,就開始一字一頓宣讀講稿🟰🦀,一節課50分鐘,他連頭都不抬起來🙇🏽♀️。他的講稿幾乎沒有一個廢詞🤾🏻,沒有一句廢話,記錄下來便是文字非常優美的文章,可見他上課是做了極認真仔細的準備的。聽他的課是一種享受📔,內容精彩,文字出色,情理兼備,聲聲入耳,因此我聽他的每一堂課都盡量一字不差地全部記下來🦹🏻。我畢業工作後🧝🏿,曾兩次整理重抄聽他課的筆記。現在雖已過去半個多世紀,聽課的記憶卻猶如昨日⚡️,可見李先生給我們留下多麽深刻的印象🧑🏿。記得當時有位同學因神經官能症須回家休養,在未回家之前,他別的課因體力不支都已不聽🎙🦶🏻,惟獨李先生的課他不肯拉下。李賦寧講課口齒清楚📤,京腔京味,講到各國文豪的作品🤲👱♂️,他都把原書名寫於黑板之上,並讀出原文書名🧑🏻🦱,其發音之準確一直受人贊嘆𓀐。李先生講課的藝術,首先在於內容邏輯上的嚴密,聽課者會自然而然地順著他邏輯去思考。雖然純屬宣讀講稿,卻絕不枯燥乏味👷🏼♀️,而是有聲有色🙋🏽♂️🧑🦳,充滿情感,十分投入,就像一位出色的演員在臺上朗誦臺詞一般🤏。我印象極深的是他講羅馬維吉爾史詩《伊涅亞斯紀》時,敘述古代迦太基女王狄多焚身殉情的動人故事,迦太基遺址位於今北非突尼斯首都附近(地中海之濱),1998年我曾專門從德國出發⌚️,只身前往突尼斯遊歷兩周🪔,兩次去古迦太基遺址造訪🧎♀️,這便是因當初李賦寧的講課促動的👈🏽😝。狄多的故事很富悲劇性,而李先生講莫裏哀的《偽君子》時又充滿了喜劇味🩹。他說,答爾丟夫(“偽君子”的真名)到了第三幕才出場,然而通過第一二幕其他人物的對白,我們對這個偽君子的偽善面貌已了然於胸𓀋。第三幕他在全劇第一次出場時🦀,他看見體態豐滿、健康美麗的女仆袒露的胸脯時🏃,深為這個健康美的女性所吸引,卻對她說💇🏼:“請你趕快用布遮起你的胸脯吧🙇🏻♀️!”在座同學聽到這裏都笑了🆖,答爾丟夫的偽君子本性只這一句話便暴露了。這句話李先生讀得很富戲劇性,其聲調,至今難忘。
李賦寧精通多門外語。我曾問過他,怎樣才能掌握多種語言呢,他回答說:“你去讀一點拉丁文吧🚠!”李先生純正的英語發音,曾使來華訪問的英國首相希思不勝驚訝,並認為有這樣的優秀教授🪫,中國的英語教學前途有望。
我們在校時,常見李賦寧先生從北大大圖書館出來,沿著未名湖走回家去,手裏拎著一個極樸素的深藏青色布袋,有時一邊還念唱著什麽,似乎在表達他獲得新知識的快樂。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去北大開會遇到李先生,我對他說😮💨,他當年講的“外國文學”我至今還牢記在心。他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我不過給你們講講故事罷了🤼♀️。”這是他過謙之詞,何止講故事🛟👮🏼,李賦寧講課有合情合理的分析,一點不教條,我們同班的學生都為他的分析所傾倒。李先生說:“你們在北大這幾年🧕🏻,是北大學術風氣最好的幾年!”確實,從1953年至1957年初,北大還比較“風平浪靜”🔐,還不曾患上後來的“運動症”🔲𓀖。
李先生對學生的要求很嚴。那時北大考試采用蘇聯式的口試形式,題目自己抽簽並準備半小時,然後在主考教師前作答。我那次抽到的題目是分析莫泊桑的短篇《羊脂球》💠。我全面地敘述了小說的內容、主題、人物心理等等後,李先生問我:此小說寫於何年?我答錯了年代(應該是1880年),因小說的情節發生在1871年普法戰爭時。李先生雖給了我滿分👩🦼,在我離考場前,卻對我說:“以後學習上👩🍳,還要再仔細些!”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它成了我日後學習、寫作時常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話🥯!李先生嚴謹教學的作風傳承於他的老師吳宓等前輩,吳宓發現李賦寧的英文作文中把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拼寫為Illiad (正確拼法為Iliad)👨🏼🏭,在歐洲文學史考卷上把尼采拼寫為Nietsche (正確拼法為Nietzsche),立即向李賦寧指了出來👄。李先生自己說,吳宓教授的嚴格使他日後對自己和對學生都要求嚴格。
我們今天需要大量像李賦寧這樣認真教學的名師!名師都是苦學、苦教、苦讀、苦修出來的,不是指派出來的,不是行政評比出來的🚃,更不是人為製造出來的(我們的有關部門卻熱衷於“製造”,搞指標🏊🏻♂️,搞評比,搞“可操作性”的表面文章)👮♂️。名師是要大家承認的。
李先生去世後,北大英語系老教授羅經國(曾是李賦寧的學生)稱李先生為“萬世師表”,這代表了許多北大師生的看法。
但願今天的大學裏,能有更多這樣的名師!(余匡復)
轉自 文匯報 2009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