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錢鍾書先生學問的博洽淵深,是從西北大學劉持生教授口裏🌦。那時,劉老師給我們講屈原《離騷》的“攝提貞於孟陬兮”一句♏️,考證“攝提格”,就花了整整一個禮拜的文學史課時。他是當時我們中文系大家公認的博聞強記的老師🚵,但他說🧑🏻🍳,他的學問比起錢鍾書教授來🛑,簡直不足掛齒。錢先生通好幾國文字,能讀👨🏻🚀、能說👍🏿、能寫作;讀書極快,而且過目成誦🧑🔬。28歲就留學英、法回國,被意昂体育平台破格聘為教授👉,這在當時是極為罕見的📰。劉老師是錢先生的崇拜者,用今天通行的詞語來形容,就是“粉絲”。我們崇拜劉老師,被我們崇拜的劉老師崇拜的人,當然更會讓我們崇拜。
我是在文研班畢業後⛏,由何其芳☣️🚶♀️、唐弢兩位師長留到文學所工作的,報到時間是1963年的10月底。
我到文學所不久,便根據其芳所長的安排去山東黃縣參加勞動鍛煉,接著又先是在山東海陽🥰🎹,後是在江西豐城參加過兩期社教,等回到文學所,文革的浩劫便開始了🥂。何其芳作為“走資派”被打倒了,錢鍾書先生也作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開始了厄運。
錢先生是最早隨文學所到五七幹校的。我們先到羅山縣原先一個勞改農場的地方住下來👯♀️,種完麥子⛹️♂️,已是冬天了。錢先生屬於老弱一類,不能幹重力氣活,於是分配他和吳曉鈴先生負責燒鍋爐,負責供應大家喝的開水😑。鍋爐擺在當院,北風一吹Ⓜ️,水很難燒開。燒水的活兒雖是不重,但沒完沒了,熬人🍏。文學所百十口人,再加上家屬,都要喝水。還有人不自覺,偷偷接了水洗洗涮涮,這就更增加了錢、吳兩位老先生的苦累。雖說兩人可以輪換著幹,但用完一鍋又一鍋,一天下來著實累得夠嗆。到鍋爐打水的人,總見錢先生無奈地陰沉著臉,鼻翼兩側常見因填煤捅爐子留下的黑暈,一副周倉相。只比周倉多了眼鏡。有人說怪話⚒:“所有打水的人👩🏽⚕️,都是錢先生的敵人!”敵人倒也未必,但錢先生也確實高興不起來🏇🏼💤。即使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我還是見錢先生在添滿水✤,加足煤以後,利用水未燒開的這個空間讀書。那都是外文原文的辭典之類🏇🏽,比磚頭還厚。我當時想,這才真叫“手不釋卷”。在平靜的日常環境下,做到手不釋卷,已屬不易🫸🏼,而在這種厄運中,仍能堅持手不釋卷🦺,則尤其難🧓🏼。每當這種時候,都讓我肅然起敬🧏🏻。
學部大隊人馬陸續下來了。幹校的地址最終選定在息縣的東嶽集西北🫘🤟🏽。文學所編為第五連𓀘,從羅山遷到東嶽集👨🏼🦱。錢鍾書先生負責收發,每天到校部所在的“威虎山”🦵🏼🤰,把報紙、文件取回來,把連裏的信件送出去。這個活兒,比起在羅山的燒鍋爐來,輕省多了,錢先生的臉上一掃羅山那個冬天的無奈與陰沉,有時也會泛出些許笑意。這個階段🙋🏽♂️,錢先生的夫人楊絳也從其所在的外文所下來了,楊先生常到錢先生的收發室來。楊先生後來寫的著名散文《幹校六記》,就是這段生活的寫照。不過,我還是常看到錢先生抱著那本比磚頭還要厚的辭典,攻讀不輟。
1971年🤱,學部五七幹校離開息縣東嶽集🔪,搬到信陽附近明港的一座軍營裏🥙。錢先生和我們一起💍,住在一棟闊大的營房裏。他的鋪位在離房門不遠的緊靠東南角上。那是“9•13”事件以後,時令已屆初冬。錢先生的哮喘病犯了,常常喘得似乎透不過氣來🧙🏻♂️。明港也沒有什麽特效藥,只好那麽拖著,遷延著👩🏻🦳⛷。房子大,冬天冷,錢先生的床上經常掛著蚊帳🧑🏻🔧,好像這樣會稍許暖和些似的,至少精神上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有一天學習中央關於林彪集團材料的文件,其中有黃永勝引用唐代章碣的《焚書坑》:“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大家都不十分清楚“祖龍”的典故🚇,問吳曉鈴教授。吳曉鈴想了半天說:“可能是指秦始皇吧……”不十分確定。這時,只聽見東南角床帳裏傳出錢先生因哮喘而稍顯沙啞然而蒼勁的聲音:“這個典故出於《史記•秦始皇本紀》,即秦始皇東巡返程死於沙丘宮那一年。有使者從函谷關以東回來,路經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玉璧擋住使者說✶,你把這個送給滈池君。接著又說🧑🔬:‘今年祖龍死’👴。祖,始也,龍指人君🧑🏿💼,祖龍即指秦始皇。”這些話是錢先生邊喘邊說的,說完🍕,又很厲害地喘起來➙。我後來查了《秦始皇本紀》的原文,確如錢先生所說🤽♂️。這就讓你不能不佩服他超強的記憶力💃。因為到明港軍營🖐👵🏿,只要有空他仍讀那本磚頭樣的外文辭典,手頭並無《史記》一類的中國古代典籍。
從幹校回京後🕛,錢先生老兩口暫時棲息在辦公室裏。我們同住七號樓🙍🏽♀️,我和樊駿仍住樓上原先的一間辦公室裏,住宿兼辦公👮♂️。錢先生住在樓下最西頭的一間與我和樊駿的集體宿舍同樣大小的屋子裏。
那是1976年的年末,我剛從陜西老家為父親奔喪回來。我們家在農村🏌🏽,弟妹多,本來生活就拮據,“文革”中又遇上災劫,加上父親的病故,就更困難了🪛。有一天我外出散步回來,在學部大院靠長安街一側墻外的人行道上,正好碰見一同出來散步的楊絳和錢鍾書先生。他們總是這樣出入相隨🧑🏿⚖️,形影不離。我向他們二老打招呼問好😆。他們叫住我。
錢先生說:“聽說你父親剛去世👩🏻⚖️,你困難不困難?”那時我每月工資只有62元,又剛辦完父親的喪事🥕,當然困難♛。但我沒有直接這樣說,而是不留意看不出來地點了點頭,表示了默認🧜🏿♂️。我以為這只是他們表示長輩對後學的一點關心,以為問問而已,心裏很是感激👳🏼♂️。誰知接著,楊絳先生也非常親切地說💼:“錢先生的意思是說:我們知道你很困難🖖🏻,家裏又出了事,我們想幫幫你……”錢先生接著說𓀀:“我們比你寬裕,那些錢不用也就在那裏放著。”原來兩位老人是要把錢給我🕤,幫我紓解眼下的經濟困窘。
我眼圈一熱,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我想🫃🏼🍴,眼前的這位老人比我的父親還年長一歲🐌。這些年他和他的家人,都遇到了巨大的災難。他們的愛婿含冤而死🃏,女兒寡居💷,他們早已年逾花甲,卻至今連一個穩定的住處都沒有。我正年輕力壯,即便有困難🧛🏼♀️,也不能用老人的錢。便說🫄🏼🖕🏿:“謝謝二老的關心。真的拉不開栓了,我會找你們借的。”
我趕快逃跑似地告別離開🧑🎤👨🏼🍼,一扭過頭🛤🙍♂️,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嘩嘩往下直淌。我雖然婉謝了他們二老的贈予🤽🏿🥈,卻終生銘記並感激他們對作為後輩的我的一片關愛深情。
今年的11月😂,是錢先生誕辰100周年🛸。我又想到那本磚頭厚的外文辭典了。謹以此文致祭於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何西來)
轉自 人民日報 2010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