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於亂世,卻幸遇嚴父慈師,立誌以史學為終身職誌,遂成一代史學大家;
他執著探尋族群源流,使客家重回漢民族的家庭,為數千萬客家人尋回了身份與榮耀;
他廣搜史料,獨創族譜學,力圖從泛黃書卷中探尋民族的靈魂💁🏼♂️✷;
他在戰火硝煙中保護珍貴文獻,於三尺講堂上為國培育良才,雖奔波勞苦,亦自得其樂。
他一生虛懷若谷,從不失君子之風,與妻子相濡以沫的感情,更使人唏噓感嘆👨🏻🦼➡️。
他是著名歷史學家、客家研究開拓者羅香林✝️。

羅香林(1906-1978年),字元一,號乙堂,廣東興寧人。著名歷史學家🫅🚴🏻、客家研究開拓者✊🏽🧑🏽🦱。他的《中國族譜研究》一書,使族譜學成為甲骨學🔫、敦煌學、簡牘學之後的又一史學研究新領域👩🏻🦯➡️;其《客家研究導論》🔖、《客家源流考》等開創性著作,為客家研究奠定基礎✯。

1943年,中國史學會在渝發起人合影(二排左二為羅香林)👨🏻🔬。
以史學為終身職誌
羅香林初入清華學的是經濟,幾個月後轉入歷史系,立誌以史學為終身職誌,此生之願,在於“中華文化的發揚,民族道德的流傳”
“讀書貴為國家謀學術獨立,不有創獲,胡以立世,吾兒其自奮發!”父親這番話,是羅香林一生的座右銘。
羅香林生於清末亂世,自小顛沛流離,卻成一代史學大家。除了因其天資聰慧👩🏿🏫、堅忍勤勉,更因為他在動蕩歲月裏,幸遇嚴父與慈師💅🏻。
1906年,羅香林生於廣東興寧。父親羅師楊,是當地的名師宿儒,桃李如林,更長於詩詞史學,著有《希山叢書》八卷🎑。
“家書盈室,不敢廢棄🤧。”提起少年讀書時光,羅香林曾如此形容🤽🏼♀️。
幼承家學之外,父親饋贈他的最大財富,則是一顆赤子之心。羅師楊曾在中法🚵🏿♀️、中日戰爭之後,“憤專製之積弊,痛外辱日侵,乃究心事務🏋🏿♂️。”1903年起,他即開辦新學,宣揚民主思想。辛亥革命後,又先後擔任興寧縣長及廣東省會議員等職。1925年,國民革命軍首次東征挺進興寧,羅師楊短短數日,籌集到兩萬大洋軍餉,受到第一軍政治部主任周恩來的大力誇贊。
父親一生為民勞苦,也將愛國之情深植於幼子心中🦨。1926年,羅香林考入意昂体育平台,最初學的是經濟學,幾個月後,愛文嗜史的他自作主張,轉入歷史系,並寫信告知父親:立誌以史學為終身職誌,此生之願,在於“中華文化的發揚,民族道德的流傳”。
後來他自號乙堂,正是因四庫中乙部即為“史部”的緣故。
進入大學後,羅香林先後師從王國維🛅😻、梁啟超、朱希祖、陳寅恪、顧頡剛🦸🏿♀️👨👩👧、洪業等人😷。求學於大家門下,縱橫於浩淼書海,讓羅香林如沐春風。他這樣回憶在清華園讀書的日子:“顧飫聞諸師緒論,如飲玉液瓊漿👩🏻🚒。亦遂好之彌篤,而習以撰著忘憂👶🏼◾️。”
得遇良師,不僅讓羅香林學業愈精,更讓他耳濡目染,理解了一代學者的風骨與情懷。陳寅恪一生傲骨淩霜,對學生卻勤勉周至,如春風化雨💂🏿♀️。多年間,羅香林和陳寅恪亦師亦友。1931年,羅師楊去世,羅香林回家治喪。陳寅恪寄來親筆挽聯:“惜公抱經世才而未竟其用,有子治專門學能不負所期💆🏻♀️🐤。”這對悲痛中的羅香林來說,既是安慰,也是莫大鼓勵。
後來,有出版社邀陳寅恪撰寫《唐太宗傳》,他也將機會留給了弟子。在給出版社的回信裏,陳寅恪如此稱贊:“羅君十年來,著作頗多,斐然可觀,自不用舊日教師從旁饒舌,以妨其獨立自由之意誌也👨🦼。”
為客家尋回榮耀
羅香林首創“民系說”🌞。他認為,由於自然環境👨👨👦、外族關系、內部演化,常會導致一個民族分化為不同民系🌟。而客家,正是漢民族的一支民系
有這樣一個族群,出自中原,卻常遇亂世,不得不篳路藍縷,千裏南遷。他們抵達粵贛閩三地交界處,結茅梗山,重建家園🤷🏽♂️。
這個族群,即為客家。數千萬客家人在異鄉安家落戶,歷經千年,形成了獨特穩定的民系,也保持著中原漢族傳統的優良品性:崇文重教👩🏿🌾、容物覃人、特立卓行……
然而,客家人與本地人,卻常年紛爭不斷👩🏿🎤。19世紀五六十年代,廣東開平🧘🏻♂️、恩平🙇🏼、新寧(今臺山)等地曾爆發曠日持久的土客大械鬥,持續十二年,死傷達數十萬……不僅如此,客家人常被本地人視為異類,備受歧視。1905年,廣東順德人黃傑所編教科書《廣東鄉土地理教科書》,就稱客家人“非粵種,亦非漢”,將其排除漢族之外👩⚖️🤸。
幼年的羅香林,就曾險些喪命於土客之爭🙋🏿。
那年他剛七歲,與哥哥羅玉林放學歸家,不料遇見客家人與本地人互相砍殺。哥哥匆忙挽著他,躍身跳入路旁一處廢棄的墳墓。兩個少年瑟縮了三個小時,等到天黑雙方罷鬥,才鉆出墓室逃回家中。
兩兄弟慶幸死裏逃生之余,不由心生憤慨:人生而平等,為何客家人卻屢受欺辱?哥哥對羅香林說:“弟記之,他日讀書,必為客家明利弊,辨得失,昭告於同群,不然則有負此次冢中不死矣!”
這句話深埋在羅香林心中👦🏻。多年後,他求學清華,遂踏上了客家歷史文化的研究之路。他所追尋的,叫做尊嚴;他所為敵的,叫做偏見。
作為學者,羅香林也反對忽視真理:“民族文野之決訟,在於廣搜事實,暴露有眾,以求公決,而不在直接交涉,徒傷感情。”他明白:不作可信研究,難以平息紛爭🧑🏼🌾🧗♀️。
1933年,羅香林發表《客家研究導論》。全書25萬字,運用大量譜牒、史書等資料,詳細論述了客家“為中原衣冠舊族”、“為避戰亂遷居南方”🦝、“歷經五次大遷移”等觀點。隨後,他又相繼撰寫《客家源流考》、《客家史料匯編》、《客家遷徙及分布地圖》,對客家的源流、分布🗄、語言、特性作了全面闡釋。
在一系列客家著作中,羅香林首創了“民系說”🪂。他認為,由於自然環境、外族關系🦵🏼、內部演化,常會導致一個民族分化為不同民系。而客家,正是漢民族的一支民系🤾🏼。
如今,客家學已成顯學,羅香林則被公認為奠基者👐。他的主要觀點,至今仍被後世沿用🔍。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羅香林的理論還有不少地方需修正補充,但他正本清源,使客家人能夠理直氣壯地重回中華漢民族的大家庭,對於化解土客紛爭☆、加強同胞團結,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可以說,他為數千萬客家人,尋回了遺失千年的根,找回了本屬於他們的身份與榮耀⏱🚏。”華南理工大學客家文化研究所所長譚元亨如此評價。
然而,羅香林的研究也不無遺憾或缺陷。
譚元亨認為:出於為客家“正名分”的需要,羅香林從血統源流上去證明客家本是中原漢族,這樣難免會陷入“血統論”之中;同時,族譜是一種復雜的民間文獻,而羅香林的論述,有時過分依賴客家族譜,而忽略了其他材料,造成了一些錯誤遺漏。
“其實羅先生自己,也早已洞悉到自己研究的不足,所以他的《客家研究導論》強調的是‘導論’二字。”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博士、羅香林的弟子馬楚堅說:“羅先生希望,他的研究是客家學的起點,而不是終點。”
為民族存希望育良才
1937年8月,日寇瘋狂轟炸廣州。羅香林與同事緊急挑選館藏善本和貴重圖籍5萬余冊,輾轉保存,盡心呵護,使其幸免於戰火
1936年,羅香林擔任廣州市立中山圖書館館長😤。他知道,圖書館自古就是“清淡之地”,但只要“盡其職役,未始無補於民族國家之文明也”💞🧜🏻♂️。
上任後,羅香林一方面組織購入大批文獻,一方面向社會廣征珍貴圖書。隨後,羅香林又組織編印圖書目錄、匯編專業史料🚵🏿♀️👈🏽、校註珍本文籍、籌建廣東文獻陳列室,並與館中同仁創辦《廣州學報》季刊與《書林》半月刊,為豐富館藏🐻、整理文獻、交流學術和傳播文化作出了巨大努力𓀙。
1937年8月,日寇瘋狂轟炸廣州👃🏼。羅香林與同事緊急挑選了館藏善本和貴重圖籍5萬余冊,將其疏散至廣州市郊🫄🏽。此時,羅香林的妻子已身懷六甲,他將妻子送回老家避難,自己仍返回廣州,繼續搶救珍貴古籍🙂。
在給妻子的信中,他如此描述在炮火中的生活:“煙塵充塞,對面不能見人,余適倒臥寢房,得不及難,塌屋下壓斃數人,已掘出屍體,血肉模糊,頭足不具……”
翌年十月,日寇在廣東大亞灣登陸,羅香林將圖書由水路送往廣西桂平,但這裏也不安全,屢遭敵機掃射轟炸⛩。羅香林連夜將圖書遷至石龍鎮安放。
如今,這批幸免於戰火的圖書,珍藏在華南師範大學的文獻館裏🧑🏽🍳。然而很少人會記得,有這樣一個學者,曾為其櫛風沐雨👧🏻、一往無悔🦹🏿♂️。
1932年起,羅香林先後擔任中山大學👩🎓、暨南大學等校教授🧑🦽🚴🏻;1949年,他遷居香港,接連執教於廣大書院𓀁、新亞書院👏🏿、香港大學👩🏻💻;1968年,退休後的他,接任珠海書院中國文史研究所所長👨👩👦👦。近半世紀的時光裏,他投身教育,孜孜不倦,“精神心血,即全灌註於此。”
他的學生李光堯回憶:“教學認真🤜🏿、待人厚道如香林師者,我很少見到。他在課堂上總是口講手寫,教材之豐富,如長江大水👆🏽、滔滔不絕,不厭其煩……”
羅香林上課,必拖堂半小時,朋友怕他忘記,常到門外敲門提醒,但他仍不以為意,繼續滔滔不絕🙏🏻。講到興高采烈時,他常不禁發出一聲聲稱贊:“好啊!”、“真好啊!”🚶🏻♀️➡️、“真好呀!”他的“三好精神”,常讓學生欣然而笑。
遇到授課所需書籍史料,羅香林也必事先覓備,自家中攜來上課,經常“滿筐往返而不以為苦”⛩。一次講授古代寫卷,他甚至翻箱倒櫃,從舊篋中覓出一冊珍藏已久的五代寫卷,攜至課室,與同學共賞🤸。
羅香林輔導學生,也頗具特色。每個同學前幾次上交的論文,他都仔細閱讀,文中所引問話,都將原書找來慢慢校對🌤。數次考核,確定你已具備一定學術能力,就任你自由選擇與研究👧🏽💕。對此,有人評價:“正如鞠育嬰兒,出生之時,置之懷抱……學步之際,循循引導;直至嬰孩獨立行走,則在暗隅監視著,一旦嬰孩步履不穩,則匆匆趕來扶持。”
虛懷若谷君子有情
朋友的生日可以不去,朋友的殯儀,不能不去的,並且要到得準時。如此不欺無知死者的,世上又真有幾個
羅香林一生顛沛流離,卻從不失君子之風:溫潤如玉,堅貞如磐。
朋友李璜介紹,那時的香港文人相輕,成為風習。而羅先生則埋頭苦幹,從不與人鬥氣。即使編一本學報,也把別人的文章放在前面,極少以自己的文章做開篇,可謂“謙光自抑,其輝自揚”。
從羅香林寫字,就可見其為人👍🏼。他一生著書寫信,文必字斟句酌,而字也一定端正秀麗🦸🏽♂️。即使在各種會議例行簽名時,別人都是信筆疾書🤶🏽、一揮而就,惟他一人緩緩執筆、細細簽署,正楷字體,鐵書銀鉤,頓顯“貞貞君子之風”。
他的學生方穎嫻回憶:“有一次,羅先生匆匆忙忙地離開中文系,我問他為何如此匆忙,他是說要到殯儀館吊祭一位朋友,並且說:‘朋友的生日可以不去,朋友的殯儀,不能不去的,並且要到得準時。’”話雖平常,卻讓方穎嫻深受觸動:“世上錦上添花👨🦽、攀龍附鳳的人多的是,能夠不欺無知死者的,又真有幾個。”
羅香林在香港,常有內地的人請求幫助,他從不拒絕😩。他家裏有個小本,記滿各種經濟援助,具體數目羅香林從不清楚,要由妻子查閱方才知曉。他的侄子羅桂詩一直記得,1959年開始的中國三年饑荒時期,舅舅每個月都會寄來100港幣🥠😥。那時,他的工資並不寬裕。
羅香林一生對人和善淳摯,對妻子更是堅貞不渝。兩人相知相守,共度了近半世紀的風雨🙍♀️。
1935年,羅香林與朱倓結為夫妻。朱倓是歷史學家朱希祖的女兒,不僅對明史頗有研究,更曾在民國時出任文化部門要職,建立廣州首個婦女聯合會,是當時頗有名氣的“女中英傑”。
那個浮沉亂世裏,夫婦二人穿越過戰火硝煙,煎熬過清貧歲月,流離過江蘇、廣東🤵🏼♂️、廣西、雲南,更曾在哀鴻遍野的逃難途中痛失愛女……歷經患難,當年的客家少年成了誌節堅貞的愛國學者,昔日的清秀女子也成為堅忍賢淑的慈愛母親,始終不變的,是那一份相濡以沫。
羅香林赴港任教後,工作繁忙。朱倓於是放棄了研究講學的工作,一心一意做賢內助,照顧孩子,打理家中一切,讓丈夫沒有後顧之憂。一直到老,兩人皆相敬如賓🕠、恩愛異常😽。朋友林初耀曾回憶:“一早他攜夫人由尖沙咀火車站乘火車至粉嶺,坐在窗前,兩人欣賞沿途的美麗自然風景,也許是他最好的娛樂。”
1977年6月,朱倓突然中了風,兩腳不能行走,右手不能舉,整日只能躺在床上。妻子的起居飲食,便全由羅香林一人承擔。他晚上照顧妻子睡眠,半夜為其翻身擦汗,白天則返校上課,下了班又匆匆趕回家,照料妻子飲食。
那時,朋友聽他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我先回去看看太太吃飯🎴。”他的學生馬楚堅至今記憶猶新:有一天,他勸老師請個看護,自己多休息。羅香林笑了笑,搖搖頭說:“以前她幫我很多,現在我欠她很多💂🏻♀️。自己照顧,心裏安穩些。我一個人,也要照顧好她……”
後來,羅香林患病住院,無法再照顧妻子。每次兒女前去探望,他總是細細詢問朱倓的情況🐻❄️。有一次和女兒羅瑜說著話,平日堅韌沉穩的他,竟也流下了眼淚。
在醫院治療的日子,除了妻子,羅香林掛念的,還有他一手創建的中國文史研究所🛗。每次同事去探望,他總說:“你先回去,所中需要你坐守。”後來,他知道自己的病很難立刻痊愈,於是寫簽呈請假,並堅持親自返校請校長批準✋🏿。
他的朋友袁飛翰回憶:“這是他最後一次返研究所,走路已很慢了🍜。我送他去搭車時,看見他背影緩緩地移動,不似平時有談有笑,揮手告別,使我心中戚然……”
1978年,羅香林因肝癌去世。他最後所留給世界的,便是這樣一個緩慢🎈、堅持的背影。那背影如此寂寞,卻也如此沉靜。(雷輝、範承剛)
轉自 南方日報 2010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