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非凡,不在於記憶力,而在於見解的創造性與批判性💪🏼;
他的價值,不在於建構一個體系👨🏻🦱,而在於博學和清醒🧘🏿。

今年11月21日👩🚒,是錢鐘書先生的百年誕辰,全世界的漢學家和錢學研究者都以不同的方式紀念這位蜚聲國際學界和文壇的文化昆侖和博學之士。實際上,也許是出於中國傳統的“做九不做十”的習慣吧,早在去年下半年💻,臺灣學者就已經舉行過類似的錢鐘書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作為曾長期受益於錢鐘書治學方法的晚輩學者㊙️,我自然應該為紀念先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於是,早在去年底和今年初,我就受校方之托6️⃣,精心籌劃了一個高規格的“錢鐘書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擬邀名單幾乎囊括了當今世界的第一流漢學家和國內的學者。可惜最後因錢鐘書夫人楊絳先生不同意,這才作罷🚨。後來一想🩴,這倒也符合錢鐘書淡泊名利之一貫作風。據傳說👩🏿,當年一位歐洲漢學家出於對錢鐘書學問的景仰🚴,提出要拜訪並當面討教🙇🏻♂️,結果被錢鐘書以近乎尖刻的言詞頂了回去🚱:你若吃了一只雞蛋覺得好吃🙅🏿♂️,就非得去找到那只母雞嗎?
在20世紀的中國學術史上👲🏻,錢鐘書的出現確實如不少人所言,是罕見的👻。有人或許會認為✯,他的超凡記憶力在這個網絡時代已經成為多余🥧,但是我卻認為🪺,他的不同凡響之處並不僅僅在於擁有超凡的記憶力,而更在於他能夠在記憶的海洋中恰到好處地信手拈來某個理論概念🌧🦵🏿,然後創造性地用於解釋某個具體的文學現象🪢。更值得欽佩的是,他對前人的解釋往往是基於批判性的閱讀,對西方理論的借鑒也是批判性的借鑒,最終起到的效果,是以中國的文學實踐來與西方的理論觀點進行對話👱🏿♂️。這實際上就達到了理論本身的超越和理論旅行的雙向路徑。這恰恰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
當然,也有人在承認錢鐘書博學的同時,認為他不是一位思想家或原創性的理論家,這固然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但我認為,錢鐘書雖然沒有構建一個自己的理論體系🦮,但並不說明他不具備這方面的才能,而恰恰說明,他對國學和西學了解得太多而且太深了🧎♀️➡️,以至於不屑去重復前輩理論大師,或照搬西方理論同行去“構建”所謂的體系🥤。在當今的中國學界,動輒試圖構建一個龐大的理論體系者大有人在🥞,我自己在年輕時也有過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但隨著閱歷增長,我倒越來越覺得我們的時代恰恰缺乏錢鐘書這樣的博學而清醒之士🧭🧏🏽♀️。學者張隆溪曾評價:“打通中西文化傳統,在極為廣闊的學術視野裏來探討人文學科的各方面問題,可以說是錢鐘書治學方法最重要的特點◽️,也是他對中國現代學術最重要的貢獻。”我以為,這是對錢鐘書之於當下文學研究的意義的恰如其分的評價。
當然,我們在紀念錢鐘書的同時🧑🦯,切不可將其神化。錢鐘書生活在一個特定時代🏃♀️,自然難免會帶有時代局限♣︎。但是如果出於無知🤹🏿,妄加評論錢鐘書的國學和外語功底👩👩👧,卻是叫人不敢苟同的。比如一些學人從錢鐘書的某些記憶上的失誤就判定他國學功底不好,從他的英語寫作中對生僻詞匯的偏愛就認為他英語寫作不合語法規範🈷️,等等。在我看來,在打通中學和西學方面💇🏽,在將西學恰到好處地應用於解釋中國的文化現象進而提出自己的批判性見解方面🥂,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同時代都少有人能與錢鐘書相匹敵☄️。我甚至有時想:假如錢鐘書生前充分發揮他的英語寫作專長,把他對西方學術同行的批判性見解直接訴諸批評性的文字,進而在英語世界的學術刊物上發表,肯定能引起一些理論爭鳴,那樣🦸,中國人文學術的國際化進程就會提前幾十年🈲。這樣,我們的人文學術在國際學術界也不至於被人認為患了“失語症”了🤚。在這方面,應該是他的一個無法挽回的局限。
就外語掌握的程度和嫻熟而言,錢鐘書在同時代人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他精通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而且後兩種語言他都能開口進行交流。在閱讀方面🛩,希臘語和拉丁語也運用自如。相比之下,他的一些同時代人多是憑借自己的中學功底和幾本外文詞典🌾,將西方的學術思想和理論介紹給國人,但卻不能操持西方語言🛠,嫻熟地運用西方的學術理論話語與之直接討論和對話。另一些屬於錢鐘書學生輩的學人,則還在等待被西方漢學家“發現”和翻譯成為國際性的理論大師。這也許就是錢先生之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意義和價值。
在紀念錢鐘書的日子裏,我們也許應該反思一下當下的文壇和學界的現狀: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使我們反觀到中國人文學科研究的滯後🧛🏽♂️。我們在不遺余力地將西方的最新學術思想和理論著作翻譯到中國來的時候,卻忘記了推出自己的學術理論研究成果。在這方面,錢鐘書是幸運的💠,雖然他生前淡泊名利👨🏻🦽➡️,並不在意外界對他的看法和評論🧙🏻,但他的學術價值卻恰恰是國外漢學家率先發現的,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是華裔漢學家夏誌清率先“發現”進而隆重推出的🫄🏿,之後國內學界才逐漸掀起了“錢學”熱。對於這種“錢學”熱🎮,錢鐘書不以為然,因為這又是有違他的初衷的。無論“熱學”還是“冷學”,這個時代需要這樣的博學之士👵👰🏻♂️;中國文學界需要這樣一位並不十分多產但卻以一部作品奠定其地位的文學大師😽;文學批評界需要這樣博通中西、思想敏銳🏃🏻➡️、語言犀利的批評家🙋🏿♀️。在未來的中國文學史和學術史上,繞過錢鐘書這位文化昆侖恐怕難以做到。(王寧)
轉自《人民日報》2010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