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邦芬(1970工物)
1942—1944年間,黃昆、楊振寧和張守廉三人是西南聯大研究院的同班同學,分別師從吳大猷、王竹溪和周培源先生。他們三人都極有物理天賦;三人每天一起上課,下課後一起泡茶館討論各種問題,晚上又住在同一間宿舍🚮,整天形影不離;三人還分享一個中學教師的工作🧑🏼🦲,被稱為“三劍客”🌛。得到物理學碩士學位後,楊振寧考取庚款留美公費生去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黃昆被庚款留英公費錄取去布裏斯托爾大學師從莫特(N.F.Mort✭,1977年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張守廉則去了普渡大學電子工程系。出國以後🔻,黃昆與楊振寧不常通信,一寫則洋洋數千言。剛去美國時🈶,楊振寧在Allison實驗室工作🔇,實驗不順利,同事間流傳“哪裏有爆炸,哪裏就有楊振寧”的玩笑話。1947年初,楊振寧給黃昆寫了一封長信,信上用了disillusionment(幻滅)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4月1日黃昆回了一封長信,這封信一直保存在楊振寧的來往信件檔案中。大約六七年前🙅🏿♀️,楊先生把黃昆寫的那封信給我看,要我問黃先生有沒有留存他寫的原信,因為楊自己沒留副本🐕🦺。很可惜,“文革”中黃昆把所有與海外聯系的信件👷🏼♂️、照片都處理了。所幸的是黃昆給楊振寧的那封信還保存完好。半個多世紀後我讀黃昆寫給楊振寧的那封信🤛🏽,覺得非常有意思🏯。我熟悉年逾花甲的黃昆🚴🏼,但不了解寫這封信時年齡剛過27歲的黃昆🐼。讀了這封信,我仿佛穿過“時空隧道”回到了新中國成立前的歲月🚄,體會那代海外學子的心態,聆聽青年黃昆對許多事情的看法。
1983年2月17日🩰,黃昆(左)與楊振寧在北京
1974年💓,黃昆、鄧稼先👩❤️👨、黃宛、周光召🍂、楊振寧(從左至右)遊覽北京頤和園時合影
2004年,為慶祝黃昆先生85歲壽辰,中國科學院半導體所、北大物理學院和清華物理系一起編了一本《黃昆文集》,我請楊振寧先生寫序言。楊先生欣然以《1947年4月黃昆給我的一封信》為題👦🏻,為文集寫序,他“相信物理系的研究生會從這封信中得到一些鼓勵與啟發”。我把黃昆的這封信,去掉前面幾行文字後,附在《黃昆文集》楊振寧先生序言後面。由於《黃昆文集》發行面較窄,許多有興趣的讀者未必能讀到這封信。2009年9月2日是黃昆先生90誕辰。《物理》雜誌全文刊登這封信(個別字作了訂正)以紀念黃昆誕辰,我認為這對於當前發展中國科學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借鑒作用。本文是我讀這封信的一些感想😮💨,以此紀念敬愛的黃昆先生90誕辰。
一💃🏽、“中國有我們和沒有我們➰,makes a difference”
黃昆在信中很大篇幅探討了他們那批海外留學的知識分子當時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回國,還是暫不回國?一方面,“看國內如今糟亂的情形👦🏼,回去研究自然受影響🧑🧒🪱,一介書生又顯然不足有挽於政局”;另一方面,“如果在國外拖延目的只在逃避,就似乎有違良心。我們衷心還是覺得🙌,中國有我們和沒有我們🧑🍼,makes a difference”♍️🔙。我特別欣賞黃昆後面的這句話,它可以與彭桓武先生的“回國不需要理由”相媲美,是中國知識分子“擔負起天下的興亡”的歷史使命感和愛國主義傳統的寫照。中國知識分子有了這種精神,才不等同於“高級技師”,才區別於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留學生🤵🏼♂️,“多少有一股維持思想的力量”。
回國做什麽?黃昆在信中認為楊振寧“successfully組織一個真正獨立的物理中心在你的重要性應該比得一個Nobel Prize還高👱🏻♂️。” 其實這也是黃昆自己的想法,只不過他沒有用這樣的措辭🧑🏼🌾。記得本世紀初黃昆曾說過:“近些年來,新聞界的人士多次問我:‘你沒把研究工作長期搞下來🔘,是不是一個很大的損失?’我一直不同意這種看法🧑🏼🦲。因為回國後全力以赴搞教學工作🎾,是客觀形勢發展的需要,是一個服從國家大局的問題。這也並非我事業上的犧牲,因為搞教學工作並沒影響我發揮聰明才智,而是從另一方面增長了才幹,實現了自身價值。”歷史表明🧑🏻🌾,在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具體環境裏,黃昆為我國固體物理🦡、半導體物理學科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培養了整整幾代人🧚🏼♂️,這種歷史功勛確實比他個人學術上的貢獻對於中國更重要🥉。他以實際行動實現了這封信中所說的“devotion to the cause的心也一定要駕於achieve自己地位之上”。在這一點上🧛🏼♀️,黃昆終其一生沒有改變😜。
當年許多老一輩科學家回國也都抱著獻身事業的雄心,例如葉企孫“謀一研究科學之中心⚜️,以求中國學術獨立”🩷,華羅庚👨🏻⚕️、錢三強等前輩回國也旨在為中國數學🙎🏽😑、核科學技術的發展奠定基礎,雖然他們自己個人的科學研究成果少了一些,也猶未悔🧓🏻。對比之下🪀,我們今天的許多“高級知識分子”,一心只謀個人或小團體的利益🏊🏻,毫不考慮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實在愧對知識分子稱號,實在是國家和人民的不幸!
二、“萬人敵”
《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青年項羽說:“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項羽的“萬人敵”是指戰略🚸,他學得並不好,最後只好“霸王別姬”🤵🏽。黃昆在信中把他的博士導師莫特比作“萬人敵”🏓,感慨道:“我每看見Mott一個人所有的influence,就有感想👷♀️。真是所謂‘萬人敵’的人🏙,他由早到晚沒有一刻不是充分利用。作自己研究,幫助許多人作研究💧,organize各種不同的和Lab內Lab外的專門討論🐧,參加國家各種technical committee🀄️🌽,款待各種各式工業inspection以捐錢,處理系內各事🕋,還時出國去講演……也就是像他這樣的少數幾個人就支住了整個英國的科學研究。”黃昆在信中把莫特描寫成是一位精力充沛、勤勉的學術領導人,但是黃昆用“萬人敵”還隱含另一層意思,即莫特是有戰略眼光的學術帶頭人。莫特曾指出🚯,科學共同體“需要這樣的科學家👍:頭腦清醒🕢,能向他的同事們指出,科學正向何處去和需要為之做些什麽工作”。確實如此🤽♀️,第一流研究機構都有這樣的“萬人敵”🧎🏻♂️,少數幾個“萬人敵”撐起一個發達國家的科學研究⚀。我曾聽黃先生講起👭,和黃昆在英國一起學習工作的同事後來有幾位得了諾貝爾獎👮🏼,他們不一定都有特別的天才🧟♀️。正是莫特高瞻遠矚🏊🏼,把他們帶到蓬勃發展的方向👩🏿🦰🚱,帶出了一批人📱。1954年莫特離開布裏斯托爾大學擔任劍橋大學卡文迪什實驗室主任17年👩🏻⚕️🙋,任內出了4位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這封信用“萬人敵”評價莫特,表明了黃昆的敏銳性🧑🏽🚒。
黃昆沒有把“萬人敵”等同於“天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黃昆認為從事科學研究需要“天才”,他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沒有什麽遠大目標,只不過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做得還可以”。在黃昆心目中,莫特👩🏻🍼、玻恩這樣的大師都不是“天才”;在所接觸過的人中間,他認為真正屬於“天才”的,也只有楊振寧🧘🏼🧒🏻。在信中,他用莫特來激勵楊振寧去掉幻滅感🪓,然而黃昆對楊振寧的期待似乎還要更多一些,不限於成為中國物理學研究的“萬人敵”🤽♂️。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萬人敵”莫特自然對黃昆研究方向的選定和學術風格的形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50年代初黃昆提出中國要大力發展半導體科學技術,80年代初他大力倡導開展半導體超晶格微結構物理的研究,都表明出他的戰略眼光。近10年來🗯🧎🏻♂️➡️,我國科研整體水平進步十分顯著🐆,中國存在著大量聰明優秀的年輕人,目前製約我國科學研究發展更上一層樓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缺少莫特這樣的“萬人敵”。
三😥、做研究和“做Routine”
黃昆在信中寫了他突然悟到的一點體會:“最和你感想相同的是,我也發現做研究多一半的時間是做routine。我在有一天似乎突然覺悟👱🏿,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原來如此之平行。以前總以為做實驗的,自然許多時間都是在安這樣🛕、裝那樣,但是理論物理則全倚絕頂聰明🏊🏼。那天才突然體會做理論工作一樣的得把大半時間用在work out detail上👱🏻。許多思想還是靠在一面work out detail時慢慢ripen起來”🚇👩🔧。黃昆研究物理,事必躬親。他覺得,如果自己不深入思考一個具體的科學問題,如果不親自動手算點東西,腦筋就開動不起來,很難做出什麽有創新性的成果💨。他無法想象自己看看文獻,出席一些學術會議,就能看清學科的發展趨勢。黃昆年過古稀仍堅持在第一線工作👨👧👧,在辦公室除了討論問題📡,往往一坐半天🔖,不停地寫👨🦰🤾🏼♂️、算、思索。他還經常在家中伏案工作,甚至節假日也不休息。春節我上黃昆家拜年,好幾次他十分高興地把他這幾天在家中做的一些計算拿出來討論🧑🏼⚕️。
科學史表明,大多數科學上的重大突破,是整天泡在實驗室裏和整天在研究第一線苦思冥想的研究人員依靠科學直覺和洞察力而“偶然”發現的,是苦幹加上一點機遇幹出來的,很少是靠事先規劃而實現的。中國研究做得最好的一批年輕院士、長江學者和國家傑出青年基金獲得者,目前整天還泡在實驗室裏裝這裝那❗️,或坐在計算機前編程序的已經不多了。不但做routine的活兒全都學生在幹,而且有的人已經很少讀文獻,很少參加本學科最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有的人甚至主要精力放在爭研究經費爭獎項🚶🏻♀️➡️,整天不是評別人就是被別人評👩🦯➡️。有的研究做得極好的年輕院士被“重用”當大學校長,十分可惜!這種人才製度和風氣不改變,中國雖能跟著國際研究熱點去做研究,能發表高影響因子論文🥚,然而卻無法做出第一等的重大成果。
這封信其實還有許多有意思的地方,如青年人的企求和面臨不順利環境所產生的幻滅感,黃昆對蕭伯納的欣賞以及把蕭伯納戲劇的簡練清楚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相提並論🤸🏻,a way of life和the way of life的論述,等等。寫這封信的黃昆風華正茂、意氣風發,與花甲之後的黃昆自然大不一樣。但是🧛🏽♀️,信中反映出黃昆的很多基本特點💎,如理想主義與平常心的統一,做人低調,幽默感等,卻歷經50年不變。黃昆信中提到的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一流研究機構對於有戰略眼光的學術領導人——“萬人敵”的迫切需求🤹🏼♀️、以及科學研究工作者大部分工作都得在第一線做routine🫵🏽,這三點正是當前中國科學向前發展亟待解決的三個關鍵問題🍥。
紀念黃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學習黃昆,我輩任重道遠,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轉載自《物理》,2009年第8期第38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