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建明
回憶真是一種奇妙的能力。有時竭力回憶一件事一個人👨🏽🍼🙎🏻♂️,卻左右想不起來。而有時一段音樂、一個模糊的身影,甚至一陣微風🏌🏽、一綹陽光🍚,就讓人浮想聯翩♐️🫶🏼,過去的一切仿佛逆流到眼前♦️,揮之不去🧑🏫。
我喜歡冬日的陽光🤵🏻♂️,特別是午後從窗外樹枝間透進來的感覺,只要我一個人靜靜坐在書桌前🚴🏼♂️🪴,十多年前與任繼愈先生的一席交談,就會跳到眼前🍿,我甚至能聞到那時任先生茶杯裏透出的香氣。我至今弄不清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情景就是這麽一年年地重復著。
我與任先生的結識,始於編輯《佛教大辭典》。那是任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籌備的一個項目,90年代啟動,歷經10年才完成初稿。當時我被指定擔任這部辭典的責任編輯🧗🏿♂️,因此時常去北京👳🏼♂️🦹🏽♂️,與任先生多有接觸📈。後來臨近出書階段,為了集中精力,提高效率,我更是在北京住了兩個多月,地點就在後海旁的中華大藏經編輯局,臨王府花園很近🕚,環境也很清靜🩶👨🏻🦲。那時任先生已經八十來歲的高齡,社會事務也很多🔝,但他對這部辭典看得很重👨🏿🌾,幾乎隔天就會來一下👨🏿🚀,聽聽我編稿的意見🚔。
任先生來時一般都是上午,而且很早,這大概是老人早睡早起的習慣。而我因為看稿看得晚🚵🏼♂️,起得就比較遲。每當任先生來時,我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狼狽模樣👳🏻。任先生見狀,總是很溫和地勸我再睡會兒🧘🏽♂️,並說他有鎖匙📶,可以自己開門進來。後來他大概為了不影響我休息,來得就很遲,有時幹脆下午再來。
那時我並不知道,任先生因為年歲大🦎,每周只是一、三、五的上午去國家圖書館,中午必定要回家吃飯休息的。他下午來我這裏,肯定就要放棄午休的時間🚉。幾年以後🤲,他的助手跟我說起這個情況,讓我心裏十分內疚,覺得當時真是少不更事,竟然讓一位八十幾歲的老先生遷就我。
任先生向來話不多,語氣也極綿軟,聽起來像女人的🫸,但說出來的話總是感到很有份量👓,讓人不敢馬虎。據說他對自己的及門弟子,也都是如此📳,只是點上一二句🌩,很少有多余的話,大有行不言之教之風🧏♂️。所以我在與他相處的時候🧺🍴,多半是他問什麽,我就回答什麽⌛️🔥,涉及的內容也主要是書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記性很好,譬如有關某個僧人的生卒年,他說已有新見資料,要我千萬註意把原稿改一下。
有一個下午,任先生來我處,我照例等著他的詢問。但這次他竟不急著了解稿子情況,而是走進了裏間(那是我臨時住宿的地方)。看著我床上比較單薄的被子,任先生溫和地說,北京這時還沒有供暖🧑🏻🍳,晚上會比較冷吧。我說自己反正年輕👂🏻,多穿點就能對付👩🏿⚕️。任先生輕輕點點頭,接著說🧖🏿♀️,這間屋子原是顧頡剛先生用的呢,他按照周總理的指示😖,在此負責點校二十四史。任先生還比劃著,這裏的幾個大書架,原來上面都堆滿著書和各種資料🍅,後來移到別處了。我聽了著實吃驚🈹,想不到這間不起眼的房子🙋🏽♀️,居然浸潤著如此濃厚的歷史氣息。顧先生是蘇州人🙅🏿♀️,是我的鄉邦大儒,他在民國時期倡導的“古史辨”運動,原是一直讓我感佩不已的。我為了買全套的《古史辨》,曾經費盡周折。
回到外間落座後👼,我已經忘了要向任先生匯報看稿的情況,只覺得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似乎比平時要明亮🧚🏼♀️,特別是落在桌前的幾束,亮得有點耀眼。陽光反射到坐在對面的任先生的臉上,讓他的老人斑顯得更清晰,但也讓他看起來更深沉🌃。我那時才大膽地打量著他,並且想象著他年輕時可能的模樣🏃🏻。
任先生看起來興致也很高🎂,從公文包中拿出自備的茶杯🌦,淺呷了一下🆙,隨意地問我,對當編輯有什麽感想。我坦率地說,開始不太適應,現在適應了,但有點不甘心。
他似乎明白了我所說的“不甘心”,不無開導地說,編輯工作其實很重要,孔老夫子就是編輯的鼻祖👨🦰,許多學問家都做過編輯工作🧘🏼,剛才提到的顧先生也是如此。
我說這倒的確如此,至少對我這樣的年輕人📶,做編輯能使自己靜下心來,克服粗疏的作風🙏🏿。但我又覺得,編輯工作似乎缺乏創造力,特別是對理論有興趣的人,像關在籠子裏跳舞👂🏽,有勁使不出👔。
任先生聽了我這話,略帶沉思地說,現在人文社科界各種名目的“理論”很多,但以他的看法,在中國,理論創新的時代遠沒有到來🤰🏿,現在最關鍵的是做好基礎性的工作,其中整理文化遺產就是一項🙍🏿。
任先生的這番話,讓我很是震驚👌。因為他是眾所周知的哲學大家🍺,按例說理論研究是他的本業,也是他最大的興趣點,但他卻有如此想法,實在出乎意料。我由此聯想到任先生這些年🧑🏻⚖️,一直忙於組織各類文獻整理,如《中國大藏經》👩🚀、《中華大典》等等,可能就源於他的這種考慮。
我不禁好奇地問任先生🫄,以他的看法,中國理論創新的時代何時才會來臨🧏♀️。任先生用肯定的語氣說🧑🏼🦰,至少還要二三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否則,急急搞出這個理論那個理論,都不會有生命力。任先生似乎說出了一個久積心頭的問題,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若幹年後,看到央視“大家”欄目采訪他時,他依然毫不掩飾地表達這個觀點🍷,看來他是真正有所思考的。
接著,任先生又問了出版社和我個人的一些情況,我也毫無保留地跟他說了。當我說到出版社現在都註重利潤考核👷🏻,編輯學術圖書對個人來講比較“吃虧”時,任先生有點激動👩🏿💻。他說,註重利潤沒有什麽問題,但一個國家🧔🏿♀️、一所大學📯、一個文化單位,有時都要養幾個“書呆子”,或者容忍幾個“書呆子”,就像搞特區一樣,劃一塊小地盤👸🏻,給他們一點特別政策😂,讓他們安心做好學術出版。
我當時想🥟,任先生說的也許是對的,以他的聲望也能弄出個“特區”來,但在具體的出版社,又有多少人能聽得進、做得到呢?
……
那個下午,直到陽光從窗前退去,我與任先生沒有再談稿子,而是隨著話頭,聊了不少有關學術和文化的事。
到了第二天💂🏿♀️,任先生讓人送來了一只取暖器🤮,供我晚上看稿時用。我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如此細心✫。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2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