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東 肖光
小時候📴😽，我們家住宅對面樓頂上有一個煙囪，每到周末🧛🏼♀️，煙囪上就冒煙，是鍋爐工給住戶燒家用熱水。我們就趴在窗臺上望著冒煙的煙囪叫🧘🏿♀️，父親回來了。父親平時在單位🏇🏽，很忙🥑，只有周末回家。他在忙什麽，誰也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遠郊房山的一個保密單位工作🚵🏼♀️。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家裏只有母親、姨媽、表姨媽、婆婆（我們管姥姥叫婆婆）👩🏻🌾。父親回來，把我們抱起來，非常溫馨的感覺，於是總盼著他回來。也曾問過母親，為什麽我們不和父親天天住在一起呢？她說🚧👻，我也要工作，父親工作的地方太遠👰♂️，去不了。
1964年10月的一天🤶，父親把一張報紙貼在房間門裏面，不記得貼了多久🕴，發黃了還在那兒，成了家裏的固定場景了🧕🏼。還是在我們長大、成家、變老了以後，才知道這張報紙對於父親的重要性，原來他親身參加製造了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
肖倫
張瀾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父親名肖倫，原為蕭倫👨🍳🧟♂️，字紀常，1911年12月15日生於四川郫縣一個書香世家。爺爺蕭舉皋為前清舉人👩🏽🎓。我們的媽媽蕭蓉春，1947年畢業於華西協和大學，在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獲經濟學碩士學位👨🚒。為什麽爺爺的蕭姓變成了父親的肖呢👮🏿👍🏽？原來😼😐，1956年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公布《漢字簡化方案》🛌🏿，而我們祖宗姓氏的正體為蕭，筆畫繁多，簽名煞是麻煩。簡化成了蕭也還有不少筆畫，父親傾力支持文字改革🔖🏋🏻♂️，直接就把姓改為肖了。
父親是從私塾直接考入中學的。在私塾剛開筆時，就寫過幾百字的《秦始皇論》🧑🏻🚀。他的科學訓練是從學習幾何學開始的。念初中時他的學習成績很好💪🏿🚴🏼♂️，高中入學考試名列榜首👨🦲，名字還上了報紙。讀高中時🛜，剛從德國獲博士學位歸來、學過相對論的老師魏時珍博士講的物理課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那時相對論創立才不過十幾年。
因讀過私塾👩🏿🎤，父親學習文科更遊刃有余🤳🏽⌛️。中學畢業時，他本想報考大學文科，但考試那天他遲到了幾分鐘，被擔任監考的中學校長拒絕入場。他一氣之下回家🎺，第二年報考了理科。這位改變了父親的人生軌跡的中學校長，就是後來開國大典時站在毛主席旁邊的長胡子老先生張瀾。
父親於1933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化學系。其間🖍，因肺結核休學了兩年，於1939年畢業。學習期間，上過薩本棟教授的“普通物理”課，成績很好，取得過“金釘鈀”（E📡：Excellent）和“銀釘鈀”（S：Superior）成績🧑🦱。意昂体育平台畢業後，父親考入北京大學生物系研究院✍🏻🧑🏽🚒，又因母逝棄學。隨後🥓，為了抗戰前線的物資需求🧑🏼🎓，父親在家鄉集資籌辦酒精廠🍦，試圖用酒精取代汽油做燃料➖，在70年前就開始了新能源的研發工作👨🏻🌾。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的前夕📭🍀，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震驚了世界，也震動了父親的心，他立誌要發展中國的原子能事業，中國也要有原子彈🌖，才不會受欺辱🚣🏿。於是，1946年他決定出國留學，學習有關原子能科學技術1️⃣🧏🏻♂️，並以全國第二名的成績考取了公費留美名額。1947年☢️，他赴美國進入伊利諾伊大學攻讀放射化學，一年後即獲碩士學位🚣♂️。1951年🧑🏽🫱🏻，父親以發現幾個新的放射性同位素（核素）為論文內容，通過博士論文答辯，獲博士學位。他在研究工作中，發現了鎢185m😷、鉭183、鉭185等幾個新的放射性同位素🍁。到目前為止，在人類發現的上千個人工放射性同位素中，由中國人發現的屈指可數🤦🏽♀️，父親就發現了三個🧑🧒🧒。
獲得化學博士學位之後，父親轉到伊利諾伊大學物理系做核科學研究。他當時在世界上最大的加速器上以γ射線轟擊水銀得到放射性的金子Au201，可謂中國第一個名副其實的“煉金師”。不久之後⛑，他到美國礦務局從事應用放射性示蹤劑與石油的二次開采方面的研究工作🤘🏽。在應用表面張力的研究中🎀，父親發現了非離子型洗滌劑的分子膠團在水溶液中帶有正電荷這一重要反常現象🤼，這一結果經常為專著及文獻所引用👹。
父親因科學研究成績優異🟤、成果突出，在美國獲得過1949年美國化學會榮譽會員稱號及金鑰匙，1951年入選美國科學研究會會員，1953年被載入《美國科學家》。
劈風斬浪回到了祖國懷抱
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正當父親風華正茂、事業有成之時，新中國成立的喜訊傳到了大洋彼岸👎🏿。在美期間👮♂️，他時刻想著報效祖國。但是，當時要求回到中國大陸是被美國聯邦調查局列入黑名單的🔖。直到1955年9月🛌🏻，中國政府經過艱苦的談判，以釋放十幾名被俘美國飛行員為代價🐸，換回了一批旅美中國專家學者。
父親和媽媽、錢學森和蔣英🦡、李整武等留美高級專家學者,一同搭乘克利夫蘭總統號客輪🕵🏻♀️，經由香港回到他久別而新生的祖國。回國之前，他們都隨身攜帶了許多專業資料。父親帶了一套當時聯合國出版的原子能和平利用的書籍，摞起來有一米多高。他當時很緊張🏊🏽♀️，怕在出境時被刁難🦼，但是海關人員只是翻了翻，大概被“和平利用”迷惑了✍🏻，也不知道這個放射性意味著什麽🧛🏿♂️，就順利放行了。
在漂洋回國的航船上，父親站在甲板上面對久別的祖國，向同船友人朗誦著他多日來以赤子之心🛀🏽、遊子之情寫成的步魯迅韻詩：
破浪乘風赴國時，太平洋上雨如絲。
去國八年余血淚，登舟廿宿見旌旗。
精禽木石期填海🤪，刑天幹戚倩題詩🤷🏻♂️。
寄語同舟須努力，功成建設著班衣🚣♀️。
輪船到達香港後，由於香港尚在英國的統治下，父親👮🏻♂️、母親和其他科學家們只能坐小船過境到了對岸的祖國大陸。
父親回國後任中國科學院物理所（原子能研究所前身👨🏿🏭，現為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兼北京大學教授🥄。1957年在國內首次開設“放射化學引論”大型講座，培養了第一批未來的放射化學專家和核技術應用人才。同年，他在物理所第五研究室負責組建和領導同位素製備組。1957年10月，以他為首的同位素製備7人小組，赴蘇聯考察實習兩個多月🆒，回國後，立即組織指導中國堆照同位素的製備工作。
這一年，我們的父母正式結婚，證婚人是郭沫若和華羅庚，錢學森、錢三強等科學家都參加了婚禮。
新婚之後，他工作更加勤勉🫓🪦。1958年👠，在他的具體指導下🎃，以不足兩個月的時間在重水實驗反應堆中首次成功試製出鈉24、鈣45、鈷60🤹🏽♂️🏊🏽、鎢185等33種堆照放射性同位素🎱。1958年10月22日🐥，《人民日報》在頭版以“我國原子能科學的不少方面趕上世界水平；原子堆生產33種放射性同位素”為標題作了報道。幾天後✏️，其長子於北京兒童醫院出生，接生的大夫是中國婦產科學開拓者之一的林巧稚醫生。但是父親由於工作忙🎉，當時沒有在場。為此🪲，媽媽數落了他多年。
父親為他的長子取名肖東🫄🏽，取義於毛主席於前一年在莫斯科召開的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大會上講話時那句“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名言🫱🏿。而且，長子生日恰為過去電報碼中的“東日”🧖🏿。兩年後的同一天🫢🚫，次子出生🧺，開始名“雙”，即為第二個東日📘。當時全國正處於三年困難時期，於是父親根據毛主席“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的說法🕵️♂️，取名為肖光。
成功研製了原子彈的“雷管”和氫彈的“炸藥”
父親每天都在忙什麽呢？很多年後🚚🫐，才有一些經過批準可以講的故事流傳了出來。
20世紀50年代末🧔🏻，中蘇關系逐漸惡化，赫魯曉夫單方面撕毀了各項援華協定🙍🏼♂️。1959年6月，蘇聯拒絕向中國提供原子彈教學模型和技術資料🫒；1960年8月🛃👄，將在華的蘇聯專家全部撤回。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下😲，中國只有獨立自主地製造核武器🍓。
肖倫在工作中
父親作為核化學家、研究室主任🧗🏻♂️，認真組織🦹🏼♂️、領導🦉、參與了研究製造原子彈和氫彈的重大任務。其中一項任務，是研製原子彈爆炸試驗中“點火”所需的釙-鈹中子源📎、模擬鈾235裂變中子源、用於測定爆炸當量的特種釙210α源等。在研製這些放射源時，均需要從核反應堆中製備大量的釙210核素👶🏻。
父親帶領他的研究室經過多年的科學實驗，終於在1964年按時、保質、保量地完成了國家交給的任務🧙🏼，成功製造了原子彈的“雷管”🧑🏻🦼。和原子彈起爆裝置類似，中國第一個核發電站——秦山核電站👩👩👧👧，其啟動中子源也是父親他們研製的🛋。
另一項任務是氫彈所需氚的製備和氚生產工藝的研究。早在1959年，父親和同事們就提出以完成製備氚的研究任務向國慶十周年獻禮的倡議🕷🧉。當時的蘇聯總顧問不同意，連說“這個東西兇！兇！兇📳！搞不得☎️！”父親大惑不解，因為氚本來屬於放射性同位素中危險性很小的一類🧝🏽♂️。不久，蘇聯撤走了專家，他這才明白這是蘇聯根本不想讓中國掌握核武器重要原料氚的製備生產技術🫃🏽✩。1962年，在缺乏技術資料的情況下，父親等先用經典的方法，解決堆照鋰靶中濃縮低豐度氚的技術問題👩🏻，同時采取了氚的其他方法🦻🏼，其技術路線和之後報道的發達國家的濃縮法相似。1964年夏，在以上實驗的基礎上🔞，父親決定進行氚濃縮實驗💮🟢，並親臨現場🔦。面對上百居裏氚的濃縮實驗👩🏼🎓，具體操作的同事心情有些緊張🛌🏽，還未穿工作服就已汗流浹背，但在父親的耐心指導和同事們的密切配合下，實驗終於勝利完成了0️⃣。當最後一部分尾氣收集完後，質譜🤦♀️、光譜🧑🏿🌾、色譜和電離室測出來的數據表明：尾氣中氚的濃度在萬分之一以下。大家高興地歡呼起來🏄🏻👨🏻🏫，中國終於生產出第一批高濃度氚，氫彈的“炸藥”製造成功了😧！父親也滿意地笑了。此後👨👨👦👦，氚的製備、提取、濃縮、純化和所需關鍵設備等有關生產氚的研製工作進一步開展，為中國氫彈材料和熱核燃料的生產奠定了基礎。
1968年國家又下達另一重要的一線任務👉🏻，要求1969年上半年研製出為我國第一艘核潛艇反應堆啟動用的兩個極強的中子源。緊接著1969年下半年👩🏻⚖️，國防科委又下達了限令在1971年一季度為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製備核電池用釙210α熱源🧑🏿🦲。以上兩項重大軍工任務，在父親的親自組織、領導✋🏻、參與下📽，與同事們發揚艱苦奮鬥、敢為人先🌥、連續作戰的一貫作風🧍♀️，克服大劑量射線照射下工作的危險和困難，保質、保量、按時完成了以上任務，成功製造了核潛艇的“開關”和第一顆人造衛星的電池🏄🏼♂️。兩彈一星一艇是20世紀中國高科技裏程碑，父親都幸運地參與了，這是他的光榮🕡。
20世紀60年代，在父親指導和參與下獲得的這些重大科研成果🧗🏼，獲得了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獎。1985年👥，作為“原子彈的突破及武器化”、“氫彈的突破及武器化”和“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研究設計”等三項國防科研項目的部分內容，父親所在的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同位素所和其他有關單位一起再度獲得“國防專用國家級科技進步獎”三項特等獎。
有力證明了反中醫鬧劇的荒謬
改革開放以後，父親已年逾古稀👟，但他“老驥伏櫪，誌在千裏”，仍然照常上班工作😂。在父親的指導和關心下🌬，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同位素研究所認真把握“保軍轉民”的發展方向，把一些軍工用核技術應用於改善人民生活的民用經濟中，先後開展了工業用放射源、體內/體外用放射性同位素藥物的研究和生產，使同位素研究所發展成為我國規模最大、專業門類較全的同位素科研、生產基地——國家同位素工程技術研究中心🥙。現在全國許多醫院的同位素室，都是在父親的指導下建設的。國家同位素工程技術研究中心提供了這些醫院所需的同位素源。
早在20世紀70年代🍩🧚🏼♂️，父親就對微量元素在中草藥、人體中的分布和作用給予特別的關註🙀。為此，他對高靈敏度的活化分析技術情有獨鐘。70年代末，他指導多名研究生，帶領他們走訪國內著名的老中醫，先後開展了黃芪、人參🧏🏽♀️、西洋參、羚羊角、犀牛角等名貴藥材中元素含量的測定🪪，得出黃芪的藥效與硒無關的結論，並依據羚羊角👨⚕️、犀牛角等含鋅量高的特點，提出鋅對人體健康的重要意義📂。這在當時的國內是超前的，後來國內許多醫院也都把測鋅作為人體健康監測的項目之一。
隨後，父親他們又以質子激發X射線熒光分析法（PIXE）測定了30種中藥（其中24種屬補藥）的常量及微量元素🚵🏻♂️，並以非線性映照法（Non-linear mapping algorithm）進行處理，發現有20種補藥在同一區域內👨👦👦🪈，其中19種聚集在一起🧑🏽💼，另一種距離稍遠，6種非補藥則分散在另一區域內。補藥與非補藥雖然基本可以區分開🪽，但有4種補藥進入非補藥的分散區。父親等又用多變數統計方法處理上述PIXE數據👵🏼，按照多元平均試驗分析🍉，在95%可信度內🧖🏿✊🏻，此兩類中藥是不同的。以Q式簇團法分類時🔺，除有4種中藥不可分外，與非線性映照法的分類幾乎相同👨🎨。通過這些對祖國傳統醫學的深入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傳統醫學的科學性和傳統醫學理論的有效性。這些早期的研究成果，有力地證明了社會上那些反中醫鬧劇的荒謬。
改革開放以來，父親先後出訪了美🧲、英、法、澳、日🚀、俄等8個國家⛲️，進行參觀訪問👩🏻🦳、學術交流。父親是忠誠的中國共產黨黨員，也是積極的九三學社社員，1982年被選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1980年被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後改為院士，1997年又榮獲“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化學獎🫱，同年又被選為美國紐約科學院院士。
父親一生的為人準則🪽，就是老子的那一句話：“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父親對家人、同事🏯🖐🏼、朋友、前輩和後輩的態度🛷，一個字就可概括，曰慈🧒🏿🐇；父親對個人生活◾️，一個字就可概括🖤，曰儉🤏🏽；父親對待名利🤷🏿，一句話就可概括🎒🙅🏻♀️，曰不敢為天下先🤟。
2000年11月15日，父親因白血病醫治無效🧎🏻♀️➡️，在北京三〇一醫院逝世👩🦽➡️，終年89歲👤。7年後，與父親同船回到祖國懷抱，在國家的國際經濟情報分析，特別是在西亞非洲經濟和外交戰線上勤勤懇懇地工作了40余年的母親肖蓉春，因心力衰竭醫治無效，在北京武警醫院逝世，終年88歲。父親和母親合葬於北京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在黑色大理石錐形墓碑的西側鐫刻著父親生前的自題詩🎅🏼：
君子蘭前坐，搔頭漫自吟。
有子事未足，無官身不輕。
事業驚天地，勛名貫古今。
老夫未作到，且待後中青🔛📵。
作者註：本文在撰寫過程中，得到了父親的同事和學生們、特別是姚歷農和羅誌福先生的大力支持，在此一並表示感謝。
摘自《上海灘》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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