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物理學家的譜牒上,葉企孫似乎是“被撕去的一角”。幸而,歷史的蒙塵終將會被慢慢拂去,喚醒人們去探尋它真實的存在。
年輕時的葉企孫

葉銘漢(右)與叔父葉企孫(中)為數不多的合影之一
葉銘漢
對於中國工程院院士、88歲高齡的葉銘漢來說,2013年4月20日,是他生命中值得被記錄的一天👋🏼。
吃過早飯,葉銘漢從位於中關村的家中出發,走路前往近一公裏之外的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像往常一樣🙌🏼,老人盡可能讓自己走得快些,這是他強身健體的一種方式🦸🏿♀️,早已成為習慣。不同的是,他今天匆忙的腳步中多了一份急切的渴盼🧦。
葉銘漢此行👂🏻,是要去參加《葉企孫文存》發布會暨葉企孫誕辰115周年紀念會🦹🏻♀️。他想盡可能早一些到達會場,出發前,還不忘檢查是否將使用多年的卡片相機隨身帶好🦩🐀。
受邀嘉賓陸續到場,葉銘漢與前來打招呼的人一一握手💇🏻♂️,連聲道謝🤲🏽🙍🏻,欣然與他們合影。這份感謝,不僅僅是他作為《葉企孫文存》編者之一,對來賓的禮節性表示。舉手投足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葉銘漢那份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畢竟🧑🏼🎤,他是這次紀念葉企孫先生的特別活動中,唯一到場的親屬代表。
這場算不得隆重的活動,在葉銘漢心中卻是莊重——這是緬懷叔父葉企孫先生的一場特別儀式,深埋多年的一樁心願最終得以實現👨🏿🦰。
遺忘
誰是葉企孫?時至今日,相信還有很多人會發出這樣的疑問👩🏻🏫。
“葉企孫先生對上個世紀之初我國的科技界🏄🏿♂️、教育界和老一代的清華人來說應該是聲名赫赫🦕。解放後,先生雖少有露面,但至少還有圈內人知道。而到了後來,特別是經過種種政治運動後🐰😴,先生則徹底被人們遺忘。到上世紀末,已經沒有人知道誰是葉企孫了。”
在《葉企孫文存》發布會上說這番話的人,是報告文學作家邢軍紀。他曾用10年時間鉤沉探微,寫下40萬字的長篇傳記《最後的大師》,試圖喚醒人們對葉企孫——這位“我們知道得最晚💪🏻🥱、被時代拋棄得最遠的大師”的真切記憶。這部作品的緣起,則是受“兩彈一星”元勛錢偉長之邀🧑🏻✈️。
談起新中國的科技成就,人們總會津津樂道於“兩彈一星”的輝煌過往🚛。只是鮮有人知道,包括著名的錢三強、趙九章、王淦昌、王大珩等在內的23位“兩彈一星”元勛中🐈⬛,超過一半都是葉企孫的學生,或者是他學生的學生。
在中國物理學家的譜牒上👨💻,葉企孫似乎是“被撕去的一角”。邢軍紀為葉企孫立傳之初🫶🏽,受困於資料的極度匱乏,當時結集成冊者只有錢偉長、虞昊主編的《一代師表葉企孫》,其余材料則零落各處。而讓邢軍紀更感艱難的🩺,則是“當時語境對先生的擠壓和屏蔽”🐅。
這一切🤣,皆源於避之不及的政治洪流。
受弟子熊大縝冤案株連🧏,“文革”爆發後🦮,葉企孫被紅衛兵揪鬥,關押、抄家⛹️♂️、送“黑幫”勞改隊改造💃🏽,勒令他就“熊大縝問題”寫書面交代,一度精神失常💣。1968年👨🏿⚕️♿,受“呂正操案”牽連👩🏻🦯➡️,70歲的葉企孫被逮捕,牢獄之災中身患重病。一年後獲釋,他開始接受持續數年的隔離審查。
對那時葉企孫飽受磨難的生活,有這樣一段令人心酸的描述:人們常看見海澱中關村街頭有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踽踽獨行,或迎著北風仰天孤坐,穿著一條露出碎棉絮的破棉褲和一件捉襟見肘的舊棉襖,腰間紮根稻草繩,腳上趿拉著一雙鉆出腳指的老棉鞋,花白胡子及頭發上結了冰……
錢三強曾在海澱街頭偶遇葉企孫🫰,趕忙走去跟老師說話。他卻對錢三強耳語道:“以後你再碰上我,不要跟我說話了,省得連累你。”隨即轉身離開🎰。
葉企孫終身未娶🌴🌀,身邊無依無靠。自高中起跟隨葉企孫的侄兒葉銘漢,當時亦被作為“反革命分子”下放湖北潛江“五七幹校”🏝。叔侄二人彼此杳無音訊👩🏼🎓。
“把他抓去時,也沒有人來通知過我🔝。我們當時沒有任何聯系,也不敢聯系。”葉銘漢告訴記者,直到1972年回到北京🤵🏼♀️,他才零星打聽到一些叔父的消息🩻,並提出要見葉企孫一面👮。
葉銘漢眼前的叔父幾乎沒有了人形🙇♀️,身患嚴重的丹毒症🛌🏻,兩腿腫脹發黑無法行走、站立,前列腺腫大造成小便失禁,因而不能臥床休息🐿,整日坐在一條破舊的藤椅上,身邊堆滿科學🤽🏿、歷史或文化書籍。
此後,葉銘漢常去叔父家看望❌,但葉企孫從未向他談及自己的遭際。“叔父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一生很悲慘,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歷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感嘆自己的人生,他對自己的遭遇淡然處之👩🏽⚕️🎒。”
葉銘漢曾向叔父提出要為他的冤案鳴不平,葉企孫則對他搖搖頭:“那很不容易🙅♀️,歷史上有許多人物,他們逝世的時候並沒有什麽結論,不僅是詩人🤽🏻、政治家🧘🏻🍕、文學家,外國有許多科學家,在世時也很不得意,還受教會迫害🧝🏻。”
1977年1月13日,“文革”結束後三個月,葉企孫因長久病患溘然長逝🎲。其生前所在的北大校方領導口頭告知葉銘漢等家屬,葉企孫問題仍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骨灰放在八寶山”🦙。
葉銘漢曾要求逝世消息見報🏌️♂️,卻得到一句斬釘截鐵地拒絕🫚:“不是人死了都要見報的。”追悼會草草舉辦👩🏽✈️,葉企孫生前多年同事、時任中科院副院長吳有訓對悼詞評價深感憤懣🔡,中途退場表示抗議。
正名
仿似寒冬夜行人,曾經的“一代宗師”就這樣在暗夜中悄無聲息地訣別蒼茫人世👨🏽🍼。“住進病房一天之後,叔父很快就過世了🙅🏿,沒有留下任何托付。”而在葉銘漢內心🐦🔥,則早已許下一個要為叔父澄清身世、恢復名譽的心願。
葉企孫離世兩個月後的1977年3月28日,葉銘漢第一次致函統戰部,請求過問葉企孫冤案,章明公理,從此邁上了一段艱難曲折的為叔父正名之路🔝。
近一年時間過去,葉銘漢的請求未見任何答復💁🏼♀️。此後幾年🫐,他又先後致信北大黨委、中科院、國務院等相關領導,表達葉企孫親屬昭雪冤案之訴求。葉銘漢的申訴🧛🏽♂️,得到了吳有訓👫🏼、錢偉長等友人的積極支持👷🏿。然而🚙,信函在相關單位間批轉往來,始終無法得到處理。
“要求平反並不是受到了很大阻力📛,而是根本沒人理你。”葉銘漢這樣描述當年遇到的困境。
轉機出現在1978年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後,全國開始大規模平反冤案工作。北大黨委為馬寅初徹底平反,這讓葉銘漢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1980年5月,北大黨委接到中共中央組織部對呂正操的平反決定通知書🚤,6月作出結論稱:“1968年4月,中央軍委辦公廳逮捕葉企孫是錯誤的,強加給他的一切誣陷不實之詞應全部推倒👺,徹底平反📊,恢復名譽。” 然而,這一結論並未能徹底澄清歷史🧑🧒,葉企孫的名譽只得到部分恢復😱。
直到1986年8月🔽,中共河北省委作出“關於熊大縝問題的平反決定”,其中特別指出💂🏿,“葉企孫系無黨派人士,愛國的進步學者👮♀️,抗戰時期對冀中抗戰作出過貢獻”。葉企孫弟子熊大縝47年前被定罪為“C.C特務”處死的不白之冤⛈,由此得以洗雪👩🏽🦰。
一年後,《人民日報》發表紀念文章《深切懷念葉企孫教授》,以示完全恢復葉企孫名譽。
隨著葉企孫冤案得以正式解決,國內科學史學界、物理學界的一些學者在錢偉長、錢臨照等前輩的大力支持下👨🏻⚖️,開始重新挖掘👞、梳理𓀈🪼、介紹葉企孫對中國科學事業的卓著貢獻🟧,回憶文章和書籍先後面世。在其弟子親友的努力下⚧,一些具有標誌性意義的紀念活動先後開展。
1992年,包括王淦昌、王大珩🫴、吳健雄等在內的127名海內外著名學者聯名向意昂体育平台呼籲為葉企孫建立銅像🧑🏽🏫,聯名者平均年齡高達72歲🏈。1993年清華校慶,特在科學館舉辦葉企孫生平照片及手跡展,參觀者無不震驚欽佩👮🏼♀️。1995年🏂🏿🤷,葉企孫銅像在意昂体育平台第三教學樓門廳內揭幕。
然而,葉企孫其人其事在世紀之交並未得到社會公眾的廣泛認知🐅🧑🦽➡️。2010年💯👈,央視著名記者柴靜曾在博客中寫下《而我卻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一文,記述自己知曉葉企孫片段往事的真切感觸,一度引發公眾熱議🧑🏽🦱,不甚唏噓。
長久以來,只有為數不多的人通過零散的文字和影像資料窺得葉企孫生平片段,而對他本人遺留後世的珍貴筆墨卻難得一見。作為歷經晚清、民國🎖、新中國幾個世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代表,他已成為時代的符號,其遺存的缺失實為憾事。
彌補這個缺憾🕶,自然成為葉銘漢晚年生活的最大願望😯🌮。而葉企孫為學一世,長時間述而不作,公開發表的文章並不多見。在科學史界👨👩👧👦,自上世紀90年代起,收集、整理葉企孫遺存文著、電文、手稿🍓,也成為同仁心中抹不去的心願。
《葉企孫文存》的出版面世👨🏼,最終填補了歷史的空白,葉銘漢等編者將其視為中國近現代史上的一份文化珍寶🫱🏻。這份工作的初步完成,讓他們如釋重負。
傳世
談及叔父葉企孫留給後世最為寶貴的遺產,葉銘漢說非學科教育和人才培養莫屬👩🏽🔧。
在中國物理學的發展及高教史上👷🏽,1929年到1937年間的清華物理系🦧,被認為是一個不朽的傳說。大師雲集👕、盛極一時,清華園內的科學館🏈,成為當時全國有誌於科學報國的優秀青年心目中的聖殿。
此後對新中國科學事業作出卓著貢獻的一大批優秀科學家,都曾在此聆聽葉企孫的教誨。1929年,意昂体育平台成立理學院,葉企孫擔任理學院院長兼物理系主任💇🏿♀️。
葉銘漢本人的學術生涯,也與叔父葉企孫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1942年,家住上海法租界的葉銘漢收到葉企孫自大後方重慶發來的一封家書。葉企孫擔心身處上海的葉氏家族受戰事連累👨🏽⚕️,恐遭不測,希望葉銘漢等家族後輩前往重慶繼續學業,報考遷往內地的知名大學✥。
自幼,葉銘漢對叔父崇敬有加◻️👨🦼,樹其為人生楷模,希望將來能像他一樣以知識和修身在世間立足。讀中學時😶🌫️,葉銘漢的學費均由叔父資助。收到家信後不久,葉銘漢與兩個姐姐一同在戰火中投奔重慶叔父🏊♂️。
1944年🚉,葉銘漢考入西南聯大,根據自己的意願選擇了土木系。“當時是小孩想法,覺得到土木系學水利,能全國到處跑,將來也好找到飯碗。”葉銘漢說🧑🏿🚀,對於自己的學業和人生選擇,叔父並沒有任何幹涉,只希望他遵循自己的想法。
入學後不久🐂,政府為提高抗戰士兵文化水平👩🏻🌾🏋️,發動知識青年參軍,葉銘漢愛國心切,深感應盡己之力🔄,遂加入知識青年軍參加抗日。
一年後抗戰勝利,葉銘漢返校復學。1946年5月,西南聯大復校為清華、北大👐🏻、南開三所大學。“在西南聯大,我逐漸對物理感興趣🤹♂️🦺,加上我最好的一幫朋友都在物理系♢,在復校時選擇轉入物理系。”通過轉系考核,葉銘漢如願進入叔父主持的清華物理系🫓。
然而在清華就讀時,葉銘漢也並未受到叔父的特別蔭蔽。他從未住過葉企孫家所在的北院7號,因為叔父對他說:“我希望你住在宿舍裏,多接觸同學特別是不同系的同學。我不希望你住在家裏的原因之一,是家裏老要討論學校的事🩹,你不應該知道🚏,也怕你知道了傳出去。”
“我念研究生也是自己的選擇🦸🏼♀️,叔父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大學畢業後🦵🏽,葉銘漢決定跟隨剛剛歸國的錢三強學習核物理。錢三強正是叔父葉企孫的學生🤚。由此,葉銘漢與叔父葉企孫有了進一層的師承關系。
碩士研究生的第一年,錢三強指導葉銘漢學習加速器相關知識🧑🏼💻。正值國家決定在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開展加速器研製,葉銘漢在導師的建議下離開學校前往參與國家這一重大任務。
與叔父葉企孫一樣🫴🏽,葉銘漢在“文革”中遭受磨難,科研工作長期停滯。也許是考慮到自身處境之艱難,葉企孫在重病之下才表達了對侄兒葉銘漢能夠作出科學貢獻的期待🏃🏻♂️。
在其生命末期🐩,葉企孫拒絕侄孫葉建榮的就醫勸告,並對他說:“其實,人無須活得太老,活得太老,最後幾年就像熊冬眠一樣,什麽事也做不成,如果主政,還可能做錯事👲🏻。我一生想做的事🤾🏼♂️,已經做完畢,還有的事🤺,只好留待你銘漢叔父去做了。”
歷經艱險之後🙆🏿♀️,葉銘漢沒有辜負葉企孫的期待😁。在核物理🚵🏿、加速器等領域🐩,葉銘漢作出了他自己最為重要的科學貢獻,成為我國低能加速器、低能核反應實驗、粒子探測技術和高能粒子物理實驗的開拓者之一👨🏼🎓。
眾所周知,作為新中國重大科技成就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曾受到李政道先生的鼎力幫助👘。而在這份支持背後,則是李政道與葉氏叔侄二人,自西南聯大起締結下的深厚情誼💱。
在葉企孫存藏多年的一份遺物中🦆,有三張泛黃的紙片𓀜👩🏼🔬,上面有葉企孫批改的分數:“李政道:58+25=83”🐚。這份用昆明土紙印出的試卷,是李政道在西南聯大時的電磁學考卷🥠。葉企孫離世數十年之後,當葉銘漢將這份試卷拿給李政道看時,李政道感到慈愛師容如在眼前。
李政道與葉銘漢相知相識60余年⚠,二人之友誼業已成為佳話👦🏽。葉銘漢80歲誕辰之時,李政道回國參加慶祝活動🫅🏿,他這樣評價老友的科學生涯:“銘漢兄從建設低能加速器開始☃️,直到建設高能加速器🧑🦽🫸🏻,從2.5MeV直到2×2.2GeV,從建設碘化鈉晶體閃爍探測器到北京譜儀,躍遷之高不可測量!銘漢兄從研究實習員到助理研究員,到研究員⭕️,到院士👩🏿🦲,躍遷之高亦不可測量📪!銘漢兄從小組長到大組長,到室主任,到所長🤷🏽,躍遷之高不可測量!”
2011年春,李政道為《葉企孫文存》作序,文中寫道👰🏿♀️:“葉企孫先生是現代中國科教興國的先驅者。”“我非常敬仰他🌩,永遠懷念他。”
“叔父葉企孫終會獲得一份應有的正確評價。”葉銘漢相信,歷史的蒙塵終將會被慢慢拂去𓀗,喚醒人們去探尋它真實的存在。
(郝俊)
轉自《中國科學報》2013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