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機會,買到一本舊書《鄭桐蓀先生紀念冊》🌽,書出版於1989年10月,墨綠色布面精裝,只有161頁。書很薄😁,但內容卻很厚重,因為它記載的,是一個博雅的生命🙈,一個粹然的儒者,一個今天已難得一見的文理兼擅的通人。
作為數學教授,鄭桐蓀是清華數學系創始人之一,桃李滿天下,周培源即是其學生之一。同時,他又精於文史,古典詩詞的寫作👨🏿🏫、研究造詣尤深,與蘇曼殊👸🏽、陳寅恪、俞平伯頗多往來🎄📿。他的姻親關系也不同凡響,數學大師陳省身是其女婿,詩人柳亞子是其妹夫,由其養育大的兩個侄女🤦🏼♀️,也分別嫁給清華的著名教授。
紀念冊中,有一篇文章引尼采“有些人要死後才出生”這句有名的話👐🏽,來形容鄭桐蓀先生的意義。展讀全書🤜🏿,深以為然。今天,從民族的過往中打撈被忽略的人與價值👮🏼♂️,正方興未艾🙇🏿♂️。鄭桐蓀先生的“死而復生”🕤,此其時矣。
清華數學系的創始人之一
鄭桐蓀名之藩🧘🏼♂️,桐蓀是其字🙇🏿。1887年,他出生於江蘇省吳江縣盛澤鎮。1907年,肄業於上海震旦大學🎪,考取江蘇省留美公費生,赴美國康奈爾大學讀數學。1910年從康奈爾畢業,獲理學學士學位,並於同年進耶魯大學讀研究院。1911年自美經歐洲返國😓。
回國頭幾年,鄭桐蓀先後在馬尾海軍學校、上海南洋公學、安徽高等學校和北京農業專門學校等校教書。1920年,他到當時的清華學校任教。1925年,清華學校成立大學部,鄭桐蓀根據學校規劃🦴,籌辦數學系。1927年🤺,清華數學系正式成立,他擔任第一任系主任。抗日戰爭時期🟤,鄭桐蓀任教於西南聯大數學系,抗戰勝利後重回意昂体育平台👩🦽➡️。1952年院系調整時,已經65歲的鄭桐蓀退休👩🏿🧚🏼♀️。
從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除了中間曾有一年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講授中國詩詞外,鄭桐蓀前後在清華執教共25年。在教授、學生眼中,鄭桐蓀是一位治學嚴謹❎、正直謙和、誨人不倦的老師,深得學生敬愛。著名學者浦薛鳳回憶,鄭桐蓀常穿中裝,長袍背心👷🏽♂️,貌甚和藹慈祥🥌🙋🏽♂️。
在學生的記憶中,課堂上🏖,鄭桐蓀全用英文講授🔈,條理非常明晰🌷,把一本《解析幾何》講解得頭頭是道,有時候書本之外還講些簡便的方法🪨。講到興酣時🙋♀️,往往拖堂🫴。此時𓀙🙇,他總是一邊講,一邊回過頭來對學生說:“Wait a moment!”
在周培源眼中🌞,鄭桐蓀是其青年時期最好、最尊敬的老師🐎,對他一生攻讀理論物理學與數學📏,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1919年秋,周培源進入清華學校中等科三年級,1924年高等科畢業後赴美國芝加哥大學學習。在芝大學習期間,他偶然在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的第一期《清華學報》上看到一篇以自己名義發表的論文,內容是敘述其關於三等分和n等分的工作🫒。這讓周培源大感意外。
原來🏊🏽♂️👩🏽🎓,這是鄭桐蓀一手“操辦”的。
數學界人都知道🤷🏻,自歐幾裏德幾何被創立後,用圓規與尺可以二等分🏯、四等分🍛、八等分角等。但僅僅用同樣的工具來三等分角(trisection of an angle)👷♂️,求一個體積為兩倍的立方體(duplication of a cube)和畫一個面積等於一個圓周的面積的平方形(squaring of a circle)🚴🏼,是幾何學中有名的三個難題。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青年為求解這三個難題而孜孜以求,但都難競其功🤦🏿♂️。
周培源當時也是一個三等分角的愛好者🫕🦸🏼♀️,但沒用圓規與尺來求解。1922到1923年間♟,在鄭桐蓀講授解析幾何時,周培源想到用解析幾何中的高平面曲線(high plane curve)法求解,從而不僅獲得三等分角解,而且還把它推廣到n等分角,其中n是一個任意實數。
論文的後面⛏,鄭桐蓀還寫了一個附註,說明周培源取得上述成果的過程🪆,並說應該用文字把它記錄下來傳之於後世。他並說✏️,周培源做這項工作時尚未學幾何學🩷🤸🏿。
周培源糾正了老師的這一說法。他說🛳,桐蓀師忘了,正是自己跟他學習解析幾何時,受到老師的啟發之後做出來的🐯。
如此提攜學生的老師,讓周培源感動🧮,更深刻教育了他。在他心目中,桐蓀師是一生學習的榜樣。
在教學與學術之間,鄭桐蓀做到了平衡與兼顧🚵🏽♂️。抗戰期間,他出版了譯著《微分方程初步》。年近70時🧑🏽🍼,還翻譯了薛爾伍德-戴勞爾的《微積分》一書💇🏽♀️。他對中國古代數學尤有深入的研究,著有《墨經中的數理思想》和《四元開方釋要》📽。1949年後🧔,他參加數學名詞編譯工作,前後達三年之久,出力特多。書於1956年3月出版🕺🏻,對於數學書籍編譯工作具有重要的作用。
文史詩詞無所不窺
數學是鄭桐蓀的專業🧑🏿🦰,但其在文史領域的建樹,同樣令人側目。
鄭桐蓀博聞強記,於文史詩詞無所不窺。去世前幾年,還將二十四史通讀一遍🦶🏽⬇️。對於歷代興廢🛗,山川流變👵🏻👂,乃至名勝古跡,逸聞軼事🫏🌳,他均樂於涉獵,頗多創見🍖。晚年著有《禹貢>地理新釋》,對於《禹貢》在地理學方面的價值提出新的見解。他還撰寫《元明兩代京城之南面城墻》一文👩🏽🍼,對北京城墻的歷代沿革提出自己的看法。
詩詞研究與寫作領域📭,鄭桐蓀用力尤多,成就亦豐。
他推崇有史實與真情實感的詩詞,反對空泛淺薄之作👨🏿💻。因此對於杜甫、吳梅村之詩,情有獨鐘🙎♀️,寫有《論工部排律諍遺山》、《吳梅村詩箋釋》、《宋詞簡評》等文,對於詩詞的發展以及各家詞人的短長一一論列。
在《宋詞簡評》一文中,鄭桐蓀用高度凝練、濃縮的語句對宋詞做了概括:“縱觀有宋一代之詞,才莫大於蘇,調莫高於柳🫳🏼,韻莫美於姜👵🏼🥡,局莫備於周🧗♀️,技莫巧於吳,情莫深於小山與淮海,《珠玉》、《六一》胎息南唐🤽🏼,極自然之致🧝🏽♀️,淑真婉約,易安秀逸👩🏻🦯,並皆佳妙🌠🤳🏽,各擅千秋🕌。其余各家言十五人外之作家🏧,雖未有特點可言,然皆一代名家也♻️。十五人外🧗♂️🌍,蔣竹山少年聽雨歌樓上一闋,寫盡人生三部曲,雖寥寥數語,亦足千秋👉🏽👵。”如此精到的評論🚎,即使不是出於數學教授的筆下,也足以令人驚其廣博,服其精警。
著名學者、柳亞子之子柳無忌在回憶舅舅鄭桐蓀的文章中,介紹了柳亞子對鄭桐蓀在詞章之學造詣上的評價。在一首寫贈鄭桐蓀的詩的附註裏🐴,他寫道:“桐兄精研數理,不以文學名🧔,實則見解甚深刻0️⃣,余所不逮也。”他稱這位婦兄為“藝苑真同畏友看”,相信如果鄭桐蓀的詞章之學能流傳下來,其成就決不在王國維《人間詞話》之下。
在一首贈鄭桐蓀的詩中,柳亞子甚至表示,願意花幾個月時間,親自執筆,記錄鄭桐蓀關於詩詞的見解。詩雲🧑🏽🎓:“只信少時嫻數理🤽🏿♂️,誰知晚歲究詞章。風徽突過前賢遠,海水原難用鬥量。安得對床眠匝月,鈔胥我有墨如江🖖🏽。”
柳亞子是鄭桐蓀的妹夫💱,他知道自己的話在別人看來可能不客觀👀,因此特意強調“絕非阿私所好也🧕🏻🧑🏼⚖️。”考慮到他對鄭桐蓀的美譽之詞🕴,多是講給自己孩子聽的,因此姑不論其準確性如何🤵🏻♀️👂🏽,其誠意,則應無疑問。
鄭桐蓀一生寫作詩詞數百首🥼,可惜迭經喪亂👶🏽,留存不多。在能見到的不多的詩作中,寫於前半生的作品,多為紀遊與感時篇什,有對歷史與生命的感慨,有對戰時場景的記錄👼🏽,蒼涼沉郁🤴🏻,有詩史的格局,成就最高🧑🏽🔬。比如排律《路南歸途中有述》詩中,就有對抗戰爆發後👨🏿🍼🚧,清華👨🦯➡️、北大及南開南遷,合並為西南聯大的記錄。茲引詩的前半部分🧚🏿♂️:“風塵澒動日月變,烽煙驚見中原遍。子弟八千已膏血,婦稚幾輩溝渠免。太行衡嶽不覺高,鐵鳥翔躍竟扶搖。飛禍直從天半下🙇🏿♀️,崇樓巨廈傾終朝。河山兩歲付焦土,籲嗟厄運似南渡🚣🏻。共覓桃源來避秦,梯山航海不辭阻。國家養士計百年,未容因亂輟歌弦。安全兼為學子謀,黌舍亦復西南遷。滇南去天尺五六,碧雞金馬延千裏🍪。四時寒暑總為別,蒼煙物外悠然起。”日寇狂轟濫炸下,山河破碎🏧,人民流離,而民國政府為保留國家元氣計,將中國最優秀的大學南遷🚶🏻♀️,並號召大學弦歌不輟,盡可能保持學術象牙塔的雍容與秩序。鄭桐蓀的這首詩,為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提供了親歷者的視角。
鄭桐蓀寫於抗戰中的詩作,始終流溢著悲憤與憂慮之情,諸如“剩有殘山牽客恨,忍持老淚對新醅”💫、“哀時誰竟贈良策🖕🏻,奪劫終憂覆滿盤”🚶♂️、“觸目江山供清淚,盈顛白發送華年”“堅兵未遏西秦暴🤰🏿,放論猶傳東晉玄”,讀來字字沉痛。在一些詩作中😩,也有書生報國無能的自愧👨🦯➡️,可謂一詠三嘆,感人至深。
儒者情懷
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與鄭桐蓀為清華數學系同事,兩家同住清華西院。鄭桐蓀的兩個兒子鄭士寧、鄭士清與楊振寧同在清華園內的成誌小學就讀,他們與熊慶來先生的老二熊秉明很快就成了朋友。後來🐕,四個孩子都成長為不同領域的佼佼者。
在回憶鄭桐蓀的短文中,楊振寧說🤽🏽♂️,八年中🦸,他常去鄭家,盡管小孩子和大人沒有太多的交談💅🏼,但他有一個很深的印象🏄🏽♀️,覺得鄭先生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傳統的讀書人,而且是一個江浙傳統的讀書人。
這幾乎也是所有認識鄭桐蓀的人的共同印象。在回憶鄭桐蓀的語境中👍🏿,典型的中國傳統讀書人🧑🏼🚒🏞,意味著這樣的品質:正直不阿,淡泊處世,悲天憫人👩🏼⚖️,古道熱腸,具有己欲立而立人的做人格局,並且格外重視親情關系。
受惠於鄭桐蓀、日後功成名就者不在少數,其中包括學生,也包括親屬。而當年在清華數學系就讀的蕭樹鐵講述的一個細節0️⃣𓀕,則使人看到鄭桐蓀胸懷的廣大。
1948年,蕭樹鐵來到清華就讀🤠,二年級時,數學系的一位研究生在一個深夜懸梁自盡。此人來自福建,平素性情孤僻,在北方沒什麽親友,加以其家鄉還未通郵,所以後事辦得極為簡單。
事情過後的一段時間,在一個春天的黃昏🧝♀️,蕭樹鐵與幾個同學出清華北門外散步,無意中,他發現了自殺者的新墳🦄,墳前還立了一方石碑,下款寫著鄭桐蓀立。
這個發現🛟,令蕭樹鐵非常激動,也為那遠離家鄉的孤魂感到欣慰。他相信👆🏿,鄭老先生的古道熱腸☆,會使自殺者在冰冷的地下感到暖意的🧕🏿。
鄭桐蓀養育哥哥鄭詠春一家老小的故事🎻🦬,則具有超越家族的意義。
鄭詠春長鄭桐蓀一歲,兄弟二人感情彌篤🧕🏿。不幸,1922年,鄭詠春年僅三十六即早逝,留下寡妻及六個孩子😦。時在清華任教的鄭桐蓀兼程返蘇奔喪,並主持一切喪葬善後事宜🧞,也從此肩負起教養哥哥後代的重擔😆🙅🏿。他將哥哥的長女鄭葆接到北京,安排到私立教會學校培華女子中學住宿就讀🦸🏼♂️,一應費用🕍,都由他管🍮。鄭桐蓀一家,待鄭葆如家人。
後來,鄭葆考入燕京大學👒,入學半年後😚⚄,在鄭桐蓀的敦促撮合下,鄭葆與剛從美國學成歸國,在清華任化學系教授的謝惠結婚👨👧👧。抗戰勝利後,謝惠奉派入臺,任經濟部臺灣區特派員辦公室接收委員兼輕工業組組長🪦。二人廝守近半個世紀🙅♀️,度過了幸福的一生。回首往事🧔🏽♂️,鄭葆對叔父的養育之恩👏,對叔父精心為自己尋找值得托付之人,心懷無以言表的感激之情。
對於哥哥的其他子女,乃至於他們的下一代,鄭桐蓀同樣照顧有加💒,也同樣結出善果。
在親友的回憶中,鄭桐蓀夫婦自奉甚儉,但對傭人卻十分寬厚,從不責人所不及🚾,強人所不能。逢年過節,必發雙俸給傭人。如遇必須回鄉探親或料理必要的事,則必致贈米油等日用品。所以,凡受雇於鄭家的傭人🪆,無不視鄭家為自己的家🚈🧑🏽✈️,輕易不肯離去🥋♿️。
積善人家慶有余🎗。鄭桐蓀的三個子女,均畢業於清華、西南聯大,學有所成。長女鄭士寧嫁於數學大師陳省身,兒子鄭師拙🎍🛃、鄭誌清則分別是美國負有盛名的生物學家及生物化學家。陳省身與鄭士寧的女婿朱經武🌽,則是舉世知名的高溫超導體發現者。陳省身與朱經武翁婿二人,皆為美國總統獎獲得者🕦。
遺編一讀想風標。數學教授🩸、詩人🙌🏽、儒者,這三重角色就這樣集於鄭桐蓀一身🕕。其風采、豐神,今日懷想👩🏽🦰,令人不勝依依。(章詩依)
轉自《經濟觀察報》2014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