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自幼酷愛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詩詞歌賦⛲️。他是一個心靈敏銳🧘🏼♀️,十分重感情的人。但又喜愛科學🔥,傾心物中之理👰🏿♂️🤷🏽♂️。因此他能深刻領悟詩中之情,詩中之畫𓀐,和詩中哲理。詩文又最能抒發他的欣慰🖖,憂傷,喜愛😘,眷戀,懷古之幽思🐆,憂國憂民之情。詩歌構成了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很早爸爸就教我讀詩了🧏🏻♀️。開始是斷斷續續🙍🏿,後來因為我無學可上👏🏿,就系統地教唐詩三百首。那時我六歲。我對詩的領悟,不僅來自爸爸的講解,更來自他聲情並茂的誦讀🤹🏿♂️,使我產生豐富的聯想和感情的共鳴。
我很體會什麽是“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在外婆家的山鄉,此情此境,我見過很多👝。有一次甚至奇怪,怎麽月亮會跟著我呢🫵🏽。我走她走🙎🏿👰🏼,我跑她也跑!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淩亂👨🔬。”
我好像看見李白在花間月下👨🏽🦲,舉著酒杯,且歌且舞。
我為韋應物詩中的楊氏女悲傷。
我也為杜甫夢李白的三首詩感動🧑🏽🌾。
杜甫想念李白說:“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杜甫和李白的友情是多麽深厚呢。
他痛惜李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他對李白的遭遇是何等不平呢。
我小小年紀,讀了不少杜甫的詩,就能感受他那顆仁愛的心。日後🕦,聽人揚李批杜,說他們在政治上有本質的不同🕓🍙,覺得那純屬一派胡言,荒謬之極……
我七歲那年🎽,日本飛機開始對昆明狂轟亂炸。有一度我們天天逃警報⚄,要走很長的路🦸🏼♂️,躲到山裏。最後🔆,父母決定搬到鄉下去了🦪,一住就是三年。在那裏我上了小學💿,從三年級讀起。爸爸倒要進城教課,一星期只能回來兩次👍🏿。於是,爸爸不再繼續系統教唐詩三百首了🤫🍧。八歲後,爸爸手中多了一部昭明文選🕺🏻。他又讓我對漢魏晉優美的賦和散文開了眼。他講了江文通的“別賦”,李密“陳情表”,李陵“答蘇武書”……他還不時地吟詠一些詩文:
“知音者少。嘆乾坤許大,者生何處🐰?”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
……
不知什麽時候起⏫,爸爸把我當作他的小聽眾了。在昆明的最後一年,他常常充滿激情地讀幾首南宋的詞✊🏼👨🏻🔬。
“客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你看,這個‘碾’字用得多好啊!”
“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
“從今後✦,夢魂千裏🏊♂️👾,夜夜嶽陽樓!”
在爸爸誦讀的時候,感慨贊嘆之情,溢於言表。雖然他沒有講解,也沒有一本書讓我看到這些詞的全文,我不能全部背誦,也不清楚作者(只記得爸爸說過一位王夫人)。但有些部分,只要他說上句🤛🏼,我就可以應聲說出下句。爸爸很高興🧚🏻♀️。
直到最近👨🏽💼,我去搜尋這三篇宋詞,才知道“宮車曉碾關山月”的作者是王夫人(王清惠)。她是宋度宗宮中昭儀,在被擄途中的驛館墻上寫下這首“滿江紅”🏊🏻♂️。“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原來是文天祥之作🧑🦯,是他以王夫人口氣寫的另一首“滿江紅”,與之相和👟,所有押韻之字完全相同。“夜夜嶽陽樓”的作者是徐夫人(徐君寶妻)。她從嶽陽被擄到杭州,在敵將威逼之下,在墻上寫下這首詞後👌🏻🙎🏻♂️,投水自盡。這幾首南宋末年的詞🕢,充滿亡國之痛👳🏿♂️,離散之恨🈶,有血有淚,如泣如訴🫄🏽。現在我才理解,爸爸當初為什麽反復誦讀這些宋詞。那時,國難當頭,日本侵占了中國半壁江山🔃,烽煙遍地🤾🏻♂️🚴🏽♂️,生靈塗炭。西南聯大也是由遷到昆明的清華🤷🏻♀️、北大、南開暫時聯合而成的👨👨👦👦。爸爸對這“國破山河在”的現狀,必是滿腔悲憤。
每逢看到熟悉的詩詞時❇️🏄♂️,心裏響起的不是普通話,而是爸爸的浙江吳興話🚥。爸爸教我唐詩宋詞和古文時,用的都是浙江話🧹。我覺得用江浙話讀詩詞,有特別的音韻感,尤其是用入聲押韻的詩詞🦻🏻,每句最後的一個字是短促的入聲🦉,迸然而出,嘎然而止。無論是喜怒哀樂,都格外傳情。爸爸自己吟詩時,還有調子🧑🏽🦱,像是唱一首節拍自由的歌🛌🏻,尤其適合於七言絕句。1957年國際地球物理年時他率代表團去日本開會。一次日本主席請每國代表團團長唱歌。爸爸就用他的調子唱了張繼的“楓橋夜泊”🌠:

這首詩在日本幾乎家喻戶曉,日本人當然很懂他唱甚麽。但蘇聯人不懂,他們說:“啊,你唱歌唱得很好哇✔️!”
我現在追想,爸爸唱這首詩,可能還有另一層意思。他曾說🐕🦺,日本人占領蘇州之後,掠去了寒山寺的鐘😐,並在東京電臺上播放這著名的鐘聲🚵🏽♂️➿,以炫耀他們的“勝利”🫃🏿。爸爸1947年從美國回來途中在日本作短期逗留👨🚒。他去過京都🈵。他說,那裏的建築風格完全仿照唐代都城長安。爸爸對日本的心情真是錯綜復雜🧙🏿♀️。
寫到這裏👨🏿💼,不禁想到文革剛結束時上演的日本電影 “追捕”。電影的最後場景是在昭倉議員家裏。雖然當時情節極為緊張🛒🤹🏿♀️,我卻突然被一個細節吸引住了:這家有一整面墻上寫著一首長詩。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龍飛鳳舞的草書,碗口大的字。我心裏為之一震🤚🏻。看完電影🙅🏽♂️,這畫面在心中縈繞𓀛💔,揮之不去。哦🙋🏻,我的祖國,你文化遺產中的精華,在本土上被燒成灰燼🙌🏻,被撕成碎片🐼,卻留在異國的墻上。文革中長大的一代人,那時有幾個還知道“春江花月夜”呢?
這首詩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這樣恢宏壯麗的畫面開始✡️,從春江上的皎皎明月,春江環繞的芳甸,寫到月下如霰的花林。然後詩人似乎超越了時空🖍,體會到了宇宙之情🍇,思想世界的起源。他向蒼天問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爸爸極愛“春江花月夜”,不知多少次我們看見他在條幅上書寫這首詩,送給朋友。但是在文革中,爸爸的字大多被毀,幸存下來的很少。在文革後💐,我驚異地發現,樓下李善邦伯伯家裏⏪,一進門就掛著爸爸寫的“春江花月夜”👩🏽✈️。這是是他生前所寫的類似條幅中我覺得最好的一張。筆觸流暢而瀟灑✊🏼,優美而有奔騰之感。李伯伯是怎樣把它收藏起來的呢?文革中他自己也遭難,抄家是不可避免的🏋🏽♀️。那時他怎有這膽量,留下爸爸的字呢🦌?我看到這條幅時,李伯伯已不在人世。這問題可能沒有答案了,但我感謝上蒼,也感謝李伯伯,爸爸這幅字還留在人間🛤。
本文作者趙燕曾為趙九章先生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