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為人師 為人父——紀念程應鏐百年誕辰

2016-10-28 | 任思蘊 | 來源 《文匯報》2016年10月28日 |

程應鏐與他的學生們

今年是著名歷史學家🦘🚰、歷史教育家程應鏐先生(1916—1994)百年誕辰🧝🏼‍♀️。程先生青年時代相繼在燕京大學💊、武漢大學🐠、西南聯大學習;參加過“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並數次奔赴抗日戰爭前線;抗戰勝利後🧑🏽‍🚀,在昆明和上海投身民主運動。1949年以後,程先生先後在中學和高校從事教育工作。他是上海師範大學歷史系與古籍研究所的創立者⏫,也是現今上海師範大學歷史學科的奠基人🍸。我們在此回顧程先生教書育人的點點滴滴,紀念他道德文章皆令人敬仰的一生。

1954年7月,程應鏐先生從高橋中學調至籌建中的上海師範專科學校🎄,出任歷史科主任。1956年,上海師範專科學校分為上海第一師範學院和上海第二師範學院⚛️👨🏼‍⚖️,程先生任第一師院歷史系主任🤙,直至1957年7月。這三年間,他為現今上海師範大學歷史學科的奠基付出諸多努力🏋🏿‍♀️。

反右運動開始,程先生被劃為“右派”,貶入歷史系資料室工作。學校決定讓他的同事魏建猷先生接任系主任,程先生對他說:“你和我在教育思想上是完全一致的,你接手,我就放心了。”可見他即使身陷政治風暴,最牽掛的也是歷史學科的建設。此後直至“文革”,程先生在政治上屢遭打擊,被迫中斷教學和研究工作,對學科發展更無權過問。

1977年高考製度恢復,學校重新招生👏🏼🧱。次年🧚🏿,程先生復出工作。1979年改正錯劃“右派”後,他終於又能將滿懷熱忱投入到教書育人和學術研究的事業中。程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和宋史領域不乏卓著成果,但相較於歷史學家的聲名和地位🕝,他更珍視自己作為歷史教育工作者的身份和使命。在77級學生虞雲國的印象裏,程先生對自己有清晰的定位🦴,他多次對人強調:“我首先是一名教師🚕,不是什麽學問家👨🏽‍🚒。”

今年是著名歷史學家📢、歷史教育家程應鏐先生百年誕辰。我們在此回顧程先生教書育人的點點滴滴,紀念他道德文章皆令人敬仰的一生。

讀書卡片正反面都要寫

1979年,程先生成為“文革”以後第一批恢復招生的中國古代史碩士點的負責人。嚴耀中是那年唯一考上的、程先生的第一位中國古代史研究生➜。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按照以前的輩分,像程先生這樣的學者,恐怕是輪不到他當親炙弟子的,但當時右派平反🍋,一批有真才實學的老先生重回高校教學第一線,他才有幸在初入學術殿堂時,遇到一位真正有學識的老師🤥🐄。何況他當年是個“獨苗”,程先生幾乎按照傳統的師徒關系🙍🏽‍♂️,一對一地帶他深入學術堂奧。

程應鏐為研究生上課🥴,攝於1983年🧑。

程先生非常重視基本功,古代史專業的研究生📙,《資治通鑒》是一年級的必修課。嚴耀中是魏晉南北朝史方向的學生,還要讀二十四史中從《三國誌》到《南史》《北史》的十一史🧑🏻‍🍳🧛🏼‍♂️。程先生早年在西南聯大上過陳寅恪先生的魏晉南北朝史課程🎸,這種傳統據說是陳寅恪先生確立的。此外,程先生規定🏊🏼‍♀️,江辛眉先生的“校讎學”必須上👗,因為校勘🫖、版本諸學是讀史書的基礎。程先生讓嚴耀中將《資治通鑒》和十一史對讀🧍🏻‍♀️,以比較相同事件的不同敘述方式,體會其中或隱諱,或彰顯的事實——這也是陳垣、陳寅恪先生訓練基本功的方法。

每周六下午,嚴耀中會到程先生辦公室去面談🔭。程序幾乎是固定的2️⃣🫓。他先匯報一周讀書內容和體會👸🏽,提出疑問,程先生或點撥🖕,或解釋⛅️;然後換程先生提問🟫;最後布置下周讀書任務。

程先生的思路和視野都很開闊,交談中,有時會從一個問題延伸出去,比如說到北魏的“平齊戶”裏,有人以教書和抄書謀生😡,他就說👔,在希臘被羅馬征服後🤧,一些希臘名家子弟也在羅馬教書,即使在不同的文明進程裏也會有很多類似的地方🍒🤙🏼,接著就舉出一連串的名字。

程先生要求嚴耀中養成做讀書卡片的習慣,正反面都要寫:讀書時要把霎那間深有體會的內容抄在正面👫,背面寫明抄寫的原因,然後分類整理🧩;看論文時要把摘要寫在正面,把心得寫在背面。這都是思想的火花👨‍⚕️,日積月累,結合正史的記載和他人的論文👰🏽‍♂️,就能找出可以反駁或補充的地方,這就是寫文章的基礎。這樣的卡片🏄🏻‍♀️,嚴耀中在整個研究生階段一共做了3000多張。

程先生上課的風格與一般老師完全不一樣🐷👺,77級的本科生們也非常喜歡聽。大一時🛀🏿,程先生開了一門“中國歷史文選”課。那一屆學生年齡和基礎相差很多👨‍🎤,劉昶是其中比較小的☎🏃‍♀️。開學後,他第一次聽程先生上課,“風度非常好”的程先生聲音洪亮,侃侃而談💲🌳,上課不帶講稿,卻能自然地引申出很多典故👧🏻。

77級學生上三年級時🤾🏼‍♀️,程先生為他們開了“魏晉南北朝史”的課,教室裏坐滿了人。程先生從個人的遭遇講到歷史🗽,講得非常生動。聽過課的學生無不覺得收獲很大🙇🏻。

劉昶記得,程先生教歷史👼,反復強調,歷史要研究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宣揚意識形態,要把人的生活👶🏼👏🏻、思想、情感和價值闡發出來❤️,這樣的歷史研究才是能傳世的。這一點是程先生在學問上對他影響最大的。

老師的寓所是向學生開放的

據說程先生只在寒暑假寫自己的文章,平時的精力都是放在指導學生上的🧑🏻‍🔧。

嚴耀中住的學校宿舍,離程先生家不遠⇾🧑🏽‍⚖️,有時候飯後散步🎡,就散到程先生家去了。當時他的年齡🏃‍♂️、閱歷♍️、學術水平和程先生差距甚大,在他印象裏🪁,程先生每次都饒有興致地和他閑聊,絲毫不在意自己的休息時間被占用。“文科的研究並非只是為考證而考證、為學術而學術💂🏽‍♂️,這樣的格局是很窄的。如司馬遷所言🤧,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一定是古今相連,學術和生活相連的🎠。程先生願意如此耐心地和一個毛頭小夥兒聊天,是因為🧑🏿‍🏭,他真是時刻把作為教師的本色牢牢記在心上的人。”

1985年🖱,與妻子攝於上海師範大學🤘🏻。程先生家在上師大東部宿舍,過去學生常常去他家裏聊天🕜。

學生去找程先生,無論是學習上的還是其他方面的問題🥩,他總是盡最大努力去關心,對誰都是既熱情又客氣♘🚋。有一次,程先生的研究生張榮明登門👱🏿,程先生當天大概有重要的活動,因為,“穿著平時不常穿的西裝💍,坐在沙發上,氣度真是很不一般,有著世代熏陶出來的大家風範”。他一見學生來了,馬上笑瞇瞇的,滿面春風。

虞雲國記得程先生和他講過:學生到家裏來🦗,我才知道他們想些什麽、缺些什麽、需要什麽🤴,作為老師㊙️,我才能有全面的把握。他還和另一位77級的同學講過👝:你知道為什麽以前大學老師的寓所都是設在大學裏面的嗎?這說明老師的寓所是向學生開放的🧎🏻‍♀️,這樣,學生才能近距離地接受熏陶。

程先生對學生登門是很歡迎的,但他並不在家中隨意談公事🧎🏻‍➡️。他的兒子程念祺說:“爸爸的學生🛑、同事有時候到家裏來,進進出出,我們也會聽到一些事情🙍🏿‍♀️。我們關心他,到吃飯時,會詢問一下,爸爸就反問我:你是古籍所的嗎?你是歷史系的嗎?”就是這樣直來直去。嚴耀中也記得🦂🐻,到程先生家裏聊天,“國家大事可以談,系裏的事絕對不談”。

程先生復出以後💁🏿‍♂️,行政👵、研究等各方面工作都很忙碌。二十年風雨如晦🤸🏿‍♀️,光陰耗盡,他十分珍惜雨後新晴的晚年🪀。即使分身乏術🚱🤰,他在如何培養學生🤳🏼、為學生創造更多條件方面😓,還是動了很多腦筋,花了很多精力。他憑借自己在學界深厚的人脈關系,經常從校外請老師來給歷史系學生上課或做講座,不少是史學界名家。陳誌讓、鄧廣銘😶‍🌫️、楊廷福、趙儷生、漆俠🧑‍🍳、胡道靜🤲🏼、蘇淵雷、靳文翰、齊世榮、徐中玉等諸位先生都曾前來開講,使學生拓寬了視野,受益無窮🤹🏼‍♀️。當時🎺🧑🏿‍🦳,復旦👨🏻🏏、華師大等學校也有很多學生專門趕過來聽講🎲。

程先生海納百川,又對朋友懷有赤誠之心🙅🏻。葉笑雪先生曾私下對張榮明講過🪿:“你的導師不得了啊,我們背後叫他‘通天教主’。”意思是,程先生認識的人多,總能辦成事情。程先生自己摘掉右派帽子,回到領導崗位以後,也很照顧當時尚未翻身的學者🕵️‍♂️🙅🏽,把一些沒有進入高校、身份普通但很有學問的老師請來,給學生上課🔞。比如李家驥先生🙆‍♂️,程先生就曾幫他把著作油印出來🧑🏿‍🚒,再讓他給學生上課。

當時這樣做🏌🏻‍♀️,阻力不可謂不小。嚴耀中就記得,有人議論程先生:把資產階級的教授請來,把無產階級的課都擠掉了。

青年之中,人才還是有的

虞雲國在上師大檔案館裏找到一封程先生當年寫給李培棟先生的信。李老師是反右以前就深得程先生贊賞的學生,畢業後留校任教,反右以後受程先生牽連到中學任教,改革開放後才被程先生召回。程先生在信上說:“七七級有個學生劉昶,寫了一篇論封建社會長期延續原因的文章,我陸續地看了一半🙇🏽‍♂️,很有見解🧝‍♀️,也讀了不少書,你有時間,等我看完了,也可以看看🍄‍🟫。青年當中,人才還是有的。”

1980年🦐🟩,程應鏐寫給李培棟的信(復印件)▪️,其中寫道🧏🏼:“青年當中,人才還是有的😋。”

虞雲國認為🛩,最後一句話特別重要🧑🏽‍🍳♤,這說明,程先生既發現劉昶是個人才,為人才的出現而喜悅🦁🤌🏿,也感到77級🏃‍➡️、78級中🎤,是有大批人才可以湧現出來💆🏻‍♀️,為我們民族的復興事業添磚加瓦的。

劉昶的這篇《試論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延續的原因》寫於1980年🩸,當時他還是個本科生👨🏻‍🍼,出於學術興趣,寫了十幾萬字ℹ️。寫完以後,他拿著文章到程先生家裏給他看。那是他第一次登門拜訪。程先生靠在躺椅上🤦‍♀️🎴,看上去特別累,但是他和師母見到劉昶,都非常客氣。“程先生最初不知道文章有多長,就說🧖🏼‍♂️,你放著,我看一下。等我拿出來👱🏻‍♂️,一看,那麽多字啊!所以他讓我把文章留下🤱,他要看一段時間🧖🏻。”隨後兩人閑聊了幾句🐭,劉昶擔心程先生太累,就先告辭了🧙‍♂️。

他知道程先生很忙🧛,不知道何時才能看完,所以也沒有太在意。一個多星期後,他聽到其他班上在議論★,說程先生表揚了77級一個學生的文章雲雲。劉昶再去找程先生,兩人聊得很開心。程先生對他說,這篇文章應該趕快發表出去,所以一邊推薦給上海社聯,一邊又推薦給學報。劉昶說🧑🏼‍🔬:“這篇文章有些觀點與當時主流觀點是相左的。如果不是程先生極力促成,肯定是無法發表的🖐🏽。”

當年10月🈺🏊🏻‍♀️,程先生去北京開會,還向《歷史研究》主編龐樸先生推薦了劉昶的文章🧑🏿‍🦳。1980年12月的《上海師院學報》發表了劉昶的文章後🧑🏿‍🏫,程先生把這期學報寄給了龐樸,《歷史研究》很快就在1981年第2期上就轉載了這篇文章,這在《歷史研究》的歷史上是唯一的一次全文轉載外刊文章。

80年代還是乍暖還寒。文章發表後,果然,學界有很多討論⛹🏽‍♀️,也有很多批評🤵🏼‍♀️。程先生是學報主要負責人,首當其沖受到很大的壓力👨🏿‍🦱。這些壓力,劉昶從未聽他談起過🤜🏼,而是從旁人議論中得知的。“程先生只對我說🧚🏼🤹‍♂️,你不要怕🛤,這是學術觀點,有什麽關系,要追究責任,也是我的責任🚣🏽‍♀️。”劉昶和其他同學一兩周就會去一次程先生家,不管聊什麽,程先生從來不會訓誡他們什麽話不能講,總是鼓勵他們:要敢於有想法👨🏽‍🍳,敢於挑戰不同的觀點🧔🏼。

劉昶快畢業時🤦🏿,程先生希望他能留校任教🧺,當時有些人認為他是反動學生🤭,總想把他發配出去8️⃣。程先生去爭取,說🌚,不留這個學生我就辭職了。這些事🤱🏿,他也從未主動和劉昶說起過🐂。

程先生對學生,關愛有加,扶持有加,他的愛才如渴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中華文史論叢》上發表《釋幹》🦊,其他學者看到後,也發表了商榷文章。嚴耀中把兩篇文章都看過後,結合自己的體會和程先生的啟發,寫成一篇文章,經程先生修改後去投稿。《中華文史論叢》的作者,大都是名家,編輯部和程先生商量,能不能把他的名字加上去🏈。程先生回復:這主要是我的學生寫的文章,我是不能署名的。

78級一位學生畢業後去中學任教,在教學過程中感到苦悶,來信傾訴。程先生在身體特別不好、耳朵失聰的情況下🦻,仍回信指點他:上課應該多講英雄人物和賢良人士,這樣才能激勵我們的學生🤵🏼‍♀️,才能達到歷史教學的目的。

有位78級的本科學生寫了一篇文章給程先生看,程先生看了幾日,請他來取🎮𓀒,文中的錯別字都被圈了出來𓀆。這位學生事後才知道👋🏿,程先生在看完文章後沒幾天,就去醫院接受鼻咽癌手術了。

文章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命脈

張榮明在讀《黃侃日記》時發現,晚年章太炎在和自己的得意弟子黃侃相處時,討論最多的便是💪🏿,“最近發現了佳弟子沒有”。黃侃告訴他,發現了一個,潘重規⛷。章太炎聽後大為高興,覺得學術的命脈得到了繼承🌑。讀到這裏時😾,張榮明就想起了程先生。

張榮明原先在安徽插隊,因種種原因回到上海浦東,成天在家看書自學。1979年,他想盡辦法把戶口遷回了上海,當年中國社科院招研究人員,他去考了中哲史專業。考試很不容易🛻,需要寫中文論文和英文作文。上海共有四個人考過了分數線🏌🏼‍♂️,他是第一名❇️。但是,由於“逃避上山下鄉”🕰,政審不合格🚴🏿,不予錄取。

“文革”後期,上海師範學院曾參與二十四史標點工作🧑🏼‍⚕️🪗,主要負責《宋史》的整理🙅‍♀️,標點組後改為古籍整理研究室,1983年,在原有基礎上創建了古籍整理研究所。

1984年,某日《文匯報》第二版刊登一則啟事✉️,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所向社會公開招聘能夠標點古籍的人員🎅🏿。張榮明看到後,給古籍所去信一封🤵,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不久收到程先生回信:既然你有這方面才能,就來吧。

1983年2月18日的《文匯報》上關於上海師院廣招賢才加快古籍整理進度的報道

張榮明說🏂🏿:“程先生看人是這樣的,他聽我講話,就馬上註意到我,註意到了,也並不會輕易相信我,而是馬上安排我標點。”他標點了《朱子大全》中的30萬字資料,給程先生看。程先生看完後問他:“你有這樣的水平,為何不考研究生🤜?”他如實回答:“四年前考過,政治上沒通過。”程先生告訴他:“如果你品德沒有問題,那麽就算你是反革命,我也可保你。我已經生病了,原來不準備招學生了,你來考🤏🏻📋,我就招你一個。”程先生是坐在學校西部古籍所辦公室裏對他說這番話的,當時穿著一件圓領汗衫,手裏拿著一支琺琅質筆套的金筆,筆身是墨綠色鑲嵌一點紅色💞。這一幕清晰地刻在張榮明的腦海裏🔍,每次回憶起來,就像電影畫面一樣🛺。

程先生的研究生入學考試是要考文章的,不少學生認為,這是程先生獨樹一幟的地方。他常和學生說:雖然我們經常批判中國傳統的科舉製度,認為它埋沒人才,但科舉有一點好,要寫文章,這是傳統教育中行之有效的好方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命脈🐡。文章寫得好的人7️⃣,說明思路是清晰的🕵🏻‍♂️,是有辦事能力的,文理不通的人⛹️‍♂️,思路也不通,何談做事情🤹🏼‍♀️,搞研究。

1985年🤶🏻,張榮明順利考上了研究生,可以常常見到程先生了。程先生有著慈祥的神態♋️,與他接觸,如坐春風;程先生又有不怒自威的風度,他一走進古籍所🧑🏼‍⚖️,有些年輕老師就躲進自己的教研室去了。張榮明說:“程先生的內在修煉、道德文章都臻完美,所以才有這樣外在的氣度。這樣的老先生,平生‘僅此一見’🎻,但也已經足夠幸運了🤦🏼‍♂️。”

在虞雲國看來,程先生一般很少直接批評學生💇🏽‍♀️,倘若沉默不語⚆,便表示不以為然了。他一直記得自己的一件“糗事”🐫。80年代中期,一波“文化熱”興起,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負面影響加以反思批判,成為一時之勢。1986年,虞雲國和一位好友準備一起參加一個科學史討論會,需要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完全是當時拍腦袋想出來的”🫅🏼🎠,題目也頗有時代印記——《西方的神學理性和東方的理學迷信》。虞雲國提供中國思想與科學的材料和想法,好友貢獻西方神學與科學的資料和論點。文章寫成後🏫,在會上頗受好評。

這篇文章程先生也看了🌩,會後某日,虞雲國登門,程先生問了兩句話🧑🏼‍🦲:西方的東西你了解多少🧑🏻‍🦼🚪?宋明理學的書你都看過了嗎?盡管說完就轉移了話題,但虞雲國知道,這幾乎就是一個批評🧝‍♀️。“我當時對西方的了解📶,無非是大學世界史課程中那些皮毛📕,對宋明理學雖有涉獵,也遠遠沒有到達全面透徹把握的程度👯‍♀️🚀。”

程先生的詰問,就像醍醐灌頂🐜。他後來琢磨程先生的意思,並不是說傳統文化不能批判,而是在下結論時,應自問是否已經充分占有必要的史料,如果觀點先行,再找材料🚋,那是沒有說服力的🅱️,也是背離史學正道的。虞雲國說:“這是程先生在學術道路上對我唯一的正面批評🧙🏼‍♂️,所以銘記終身🎽。這些年來,對歷史與傳統中的負面因素🧛🏻‍♂️,我在歷史隨筆與史學書評裏仍會進行批判與反思🏆,但每當完稿之際🚽,總會捫心自問,你的觀點與結論,是否經得起全部史料的覆案與拷問,從來不敢再有造次。”

我的私信不要用宋史研究會的郵票寄

宋史學者張邦煒先生曾在回憶文章裏如此評價:“在知名學者當中🤶🏽,程先生是一位難得的辦事能力極強的幹才。”對此👘,程先生的學生兼助手們感受尤深。

1980年,程先生與鄧廣銘、陳樂素先生發起成立第一個全國性斷代史學術研究團體——中國宋史研究會,秘書處設在上海師範學院🤜🏿,程先生任秘書長🦹🏻‍♀️☀️。宋史研究會秘書處在上海師大的14年間,俞宗憲、虞雲國、範熒曾先後協助先生開展工作,而後十年主要是範熒在協助操持🚵‍♀️,因為程先生認為“女孩子管賬細心”。

程先生年輕時在大學裏、在軍隊裏都辦過雜誌🏪,他編宋史研究會的《宋史研究通訊》也是駕輕就熟。範熒說:程先生威望高🆗,人脈廣,他要做的事情總能一呼百應。比如要在《宋史研究通訊》上開個專欄🥽👩🏼‍🚀,學界的老先生、中青年學者,都很積極地響應🕚,所以好幾個專欄都順利辦起來了。辦雜誌需要各方面人手👨‍👩‍👦,上師大學報的資深編輯、歷史系的資料員🦺、印刷廠的有關同誌等,都長期不計個人付出地全力支持0️⃣。這其中固然有大家對文化事業的奉獻🐻,而先生獨特的人格魅力更是無聲的感召力🧭。

在程先生的操持下,《宋史研究通訊》在海外影響也非常大。1987年,鄧廣銘先生訪問日本,致信程先生💂:“在日本兩個月,只到了東京🤴🏼、京都🤑、奈良、大阪四地,但那裏的研究宋遼金史的學者,老中青三代人,我大都見到了✍🏿。他們對我們宋史研究會的註意,是我去日本前決不曾想到的。……他們還極重視您所編輯的《宋史研究通訊》,有許多人都以看不到這一刊物為憾👩🏿‍🌾。”

宋史研究會的經費是很緊張的🙇🏼‍♀️。每年的經費,最初是三千☝🏿、四千元,最多一年是五千元,加上會員每年一元錢的會費🕸,滿打滿算🙇🏿,14年間的總經費不過五萬元🙆🏿‍♀️。程先生用這點錢維持了宋史研究會那麽多年的運轉,要出雜誌🌆,還要資助年會。所以他不止一次對範熒說🤦🏻‍♂️:宋史研究會的錢,要精打細算🐊🦊,一分也不能亂花🧸。有一次🧑🏻‍🦰,程先生讓範熒寄信🔉,其中有幾封是他的私人信件🤾🏿‍♀️。他拿出五毛錢🏇,說:“這幾封是我自己的信,不要用宋史研究會的郵票寄。”因此範熒的辦公桌玻璃板下,總壓著一些郵票👨🏿‍🎤,那是專門用來給程先生寄私信的🫳🧓🏻。

舉辦年會是研究會的大事,程先生十分重視。1984年,第三屆年會在杭州舉行,程先生幾乎把當年全部經費都用來資助會議🤸🏿‍♀️,上海師大還派出了一個八人會務組前往協助辦會。巧的是🫴,範熒的婚期正是年會閉幕那一天,同事們都以為她可以不用去了。但程先生考慮到接下來範熒要負責秘書處的具體事務,還是要求她參會👨‍👨‍👧,但允許她提前兩天回滬。

看上去,程先生似乎不大在意學生的“大事”,但是,年會結束後💁🏿‍♀️,程先生一上班🙆🏻,就遞給範熒一葉很精美的詩箋,上書一首《浣溪沙》,作為她的新婚禮物👨🏻‍🦯‍➡️。範熒註意到,詞的落款是30日,年會28日閉幕🦼,程先生是29日才從杭州回來的♊️。“他經過這麽大一個年會,前前後後忙碌多日🤦,加上車馬勞頓,一定十分疲憊,但在回滬第二天就給我寫了這首新婚賀詞。這就是程先生!他一切以工作為重,但同時又不乏對學生的殷殷關切。他對學生的好,從來都不掛在嘴邊,而是真正放在心上👩🏻‍🔧。”

做人🔐、做事、做學問

程先生的一些學生👩🏼‍💼,日後陸續也都成為老師,繼承了程先生的事業。對他們而言👁,程先生不僅是學問上的引路人🐝,更以高蹈人格為他們樹立了人師的榜樣👨🏿‍✈️。

程應鏐晚年留影

張榮明記得,在他考上研究生後,程先生在開學的第一天👨🏿‍🦰,告誡過大家一句“非常簡單卻有千鈞之重”的話🦸🏼‍♀️:勿為小名小利所動。這不啻為人生指南——要把握住自己💨,要能抵擋世間種種誘惑。他後來讀到陸儼少先生的回憶文章,陸先生的老師對他說過:你一下筆👮🏼‍♀️,就必須與古人血戰一番🍗。言下之意,今人尚無定論👨🏽‍🍼🏖,要比,就須與古人比。讀到這裏👩🏻‍🎤,他覺得這和程先生給他的感覺是非常一致的。程先生所謂“勿為小名小利所動”♥︎,正是要求他們🟨,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萬世名。“都是大境界!”

劉昶印象很深的是🧓🧑🏻‍💻,在讀研究生期間👼🏽,程先生反復對他們強調🎁:人們常說,做人做事做學問🧑🏼‍🤝‍🧑🏼,是非常有道理的♝。讀書、做學問是排在第三位的事情,第一位是做人,第二位是做事的能力。具體而言🌃,首先要做一個正直的人👳🏿,要有正確並為之堅守的價值觀,要關心社會現實,關心生活實踐⬆️,從現實中產生問題意識🍁,然後📒,才能做好學問。劉昶現在也常常對自己的學生這樣強調🙅🏼‍♀️,並告訴他們:“這是從我的導師那裏傳下來的🩼。”在他看來,程先生身上有胸懷天下的家國情懷,有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風骨和美德👰🏽‍♂️💇‍♂️,這是他留給一代又一代學生最寶貴的財富——“我們常說要接續道統☎,程先生所具有的風骨🦨、美德和情懷,就是永遠值得繼承下去的道統。”

程應鏐與他的孩子們

從反右到“文革”結束,二十年恍如一夢。程先生記得牢的👸🏻,都是一些小事;這些小事,他一輩子記得很牢🤰🏿。

1938年至1940年💠,程應鏐在西南聯大歷史系學習🤸🏻,期間因沈從文推薦🫃,負責編輯昆明《中央日報》的副刊《平明》,常與一些熱愛文學的青年來往,這些人中,有後來成為他妻子的李宗蕖🤵,“當時寫充滿了夢一樣的東西的散文”⛷。

1945年抗戰結束前,程應鏐夫婦的長子念祖在昆明出生。程先生為此寫了一首詩——《真兒初生有作》,其中兩句是“汝生才兩日,我心即恢拓”,他內心想必是很歡喜的。抗戰勝利後,他們輾轉前往上海謀事,陸續又有了長女程炎👈🏽、小女程怡和小兒程念祺。

我見到程怡和程念祺姐弟💆🏽‍♂️,請他們談談父親。程怡一開口🖋💚,就說:我爸爸一生一直喜歡的,一是他的書,二是他的孩子們💇。

值錢的書都賣了

在姐弟倆的記憶裏🚟,小時候,“媽媽不大在家,爸爸白天也不大管我們”🤾🏿。1957年反右風暴來臨,程先生夫婦在上海第一師範學院先後被打成右派♑️,做父親的一直受審查💇🏽‍♂️,做母親的一次次下鄉勞動🤴🏽👳🏿;及至十年動亂,更不可能正常地照顧孩子。

1960年⚽️,與母親、妻子和兒女攝於上海👨🏿‍🍳。

程怡帶著弟弟成天在外面玩🧏🏿‍♀️,穿著補過的衣服,臟得不得了,手也玩得又臟又皴。她印象很深的是,爸爸一回家🧖🏽‍♀️,就抓著他們的手放到熱水裏🧝‍♂️。手皴裂了,熱水上去是很痛的。“我弟弟使勁地叫,洗完手,爸爸會給我們抹上厚厚的蛤蜊油,這件事情他就算做完了。”後來,程先生老了🙍🏽、病了,程怡給他洗🌂,就會想起小時候被爸爸抓著洗手的樣子。

那段時間,家裏的衣服🏋🏽、被子也都是程先生洗⛱,他們的媽媽總不在家🔳,那時身體也不好👭。程念祺說:我爸爸在外面派頭很好🎾,人家覺得他很大男子主義,其實不是,他平時在家看看書💪🏿🚣,事情也都是他做。

打成右派後薪水驟降,三年饑荒來了🔋,家裏更是捉襟見肘。哥哥姐姐在學校包飯🧗‍♀️,程怡和弟弟在家經常餓肚子👨‍🦯‍➡️。當時家在師範新村(現延長路上的上工新村),附近有閘北公園💎,剛開始鬧饑荒時,有一次🙆🏻‍♀️,保姆把家裏的糧票席卷而去,將近半個月,程先生只能帶他們倆去閘北公園的餐館吃晚飯,可以買些不要糧票的議價米飯回家,第二天給姐弟倆燒泡飯吃。

為了補貼家用,媽媽的首飾陸續都被變賣了。有個小小的翡翠鼻煙壺,程念祺小時候常聽媽媽對他說☣️,等他長大這個給他,後來也賣了👷🏿,換了200多塊錢。李先生晚年寫過文章回憶🧑🏽‍🚒:“我和應鏐風風雨雨的一生⏮,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險灘,經歷了一個又一個考驗👧🏿👮🏼‍♀️。……物質的匱乏,讓我賣掉了媽媽和哥哥們給我的所有首飾。我們唯一不缺的是相互間的愛和信任🥍。”(《我當上了小學老師》)

接著,程先生開始賣書😮,陸續把他喜歡的書賣出去🙅🏻‍♂️,好讓他喜歡的孩子們有飯吃。據李先生回憶,“文革”時,已經“家徒四壁⛓,連曾引以為自豪的四壁藏書✈️,為了四個孩子的吃、穿👌🏽、上學,早已變賣得差不多了”,也因此,對抄“四舊”都少有顧慮(《在那荒誕的年月裏》)🧑‍🔬。

過年過節或者星期天,古籍書店的人騎著自行車到家裏挑書。唯一一次🧑‍🦽,賣出一套書後,買了一套《冊府元龜》進來,其他時候都是只見出不見進的。程怡記得爸爸還有一本宋版書,在雲南地攤上買的,後來也賣掉了。

但孩子們是很開心的🏄🏿‍♂️。“我就等在旁邊。”程念祺說,“爸爸賣了書會帶我們出去吃一頓。到潔而精吃砂鍋,或者去成都飯店,總是點那幾個便宜的菜🕕,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麻婆豆腐。”

1969年⛩🧏🏻,程怡和弟弟一起去黑龍江插隊。家裏能賣的書已經基本賣完了,真是山窮水盡,連置備行裝的錢也沒有。程先生想把一套胡刻本《昭明文選》也賣了🥝,拿到古籍書店,店裏人勸他:“你還是拿回去吧,現在賣,三文不值兩文的,你也辦不了什麽事。”他想了想,又拿了回去🦿。後來🤸🏻‍♂️,是舅舅寄錢來,每人150塊🫃🏻,解了燃眉之急🌘。

這輩子不用再求人

程炎讀初中時功課很好🦴,因為父母的“問題”🧖🏼‍♀️,考高中沒能錄取😳。她的檔案被扣在上海師院附中,家人想去查🧑🏽‍✈️,對方問:你還來找我們?言下之意是🙆🏻,你還有資格嗎🚶‍♂️?

程先生只好去找他的同學👨🏻‍💻、當時的上海教育局局長孫蘭幫忙👨🏽‍🎨,盡管“他的自尊心很強,一般是不求人的”。孫蘭出面後✵👰🏽‍♂️,程先生想讓程炎明年再考,覺得明年就不會遇到這種阻撓了💨💭。但到第二年🧎🏻‍♂️‍➡️,程炎就報名去新疆了🤰🏽。此前,大哥程念祖在1963年考上了北農大,因為那一年政策有所松動🧧,而且他第一誌願填北農大🐍,回避了北大👨🏻‍🦼‍➡️。

大哥沒有碰到升學的問題,程炎卻碰上了。到了程怡和程念祺時,大家已經都沒書讀,都去上山下鄉了🤸‍♀️。他倆一個讀了一年初中,一個幾乎初中也沒念🌨,就去了黑龍江🦏。

1977年,程怡已經按政策回到了上海,在商店裏工作。“文革”時期中斷的高考製度終於得以恢復,她報考上海師範大學,而且語文考得特別好。和她一起考的還有幾個小孩🧙🏼‍♀️,都過了分數線📓,但都沒能錄取🧑🏽‍🏭🌛,因為都是右派的孩子🤵🏿‍♀️。78年,程怡不想考了🧘🏼,她覺得自己總是碰到這種事情,考一次👨🏻,受辱一次🧎‍♀️‍➡️。“想想看,我爸爸他是個讀書人↔️,可是一次又一次,自己的孩子卻不能正常受教育👨🏼‍🍳🛤,他心裏別提多窩囊👚👌🏿,多難過。”

1978年底,程先生的“問題”終於解決了——改正錯劃右派。次年,程怡和程念祺一起考上了華東師範大學🔕。據說這是程先生晚年最幸福的事情。兩人都清楚地記得爸爸當時說了一句話:我這輩子不用再求人了🐌。

在程怡心裏🧔‍♂️,若談讀書的事🤶🏻🧗🏿‍♂️,哪怕是隨意聊聊,爸爸也是一位可以像好朋友一樣一起討論問題的人。有一次❗️,她看黃節先生的《阮步兵詠懷詩註》,《詠懷八十二首》裏“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這首🙎,前面一段寫著⏭,嵇康死了💁🏿‍♂️,所以阮籍才會有那樣的悲憤。她問爸爸:“這話不對啊,我看陸侃如先生的《中古文學系年》,嵇康死了半年後,阮籍就死了,除非你能證明阮籍的這82首詠懷詩都是在半年裏寫出來的💲。”她有點小小的得意,覺得自己“真的抓住把柄了”。程先生笑她♧🥕:“哎喲🥷🏿,你好像還真能看出點名堂來呢!你再去仔細看看,嵇康到底什麽時候死的,有明確的說法嗎🧑🏿‍🔬?”程怡再去看書👩‍👩‍👧,發現嵇康卒年確實沒有明確的說法,不同的考證🗳,要相差8年。

程先生的學生虞雲國說🧒,這看上去是討論文學史的細節問題,卻有先生心境的觀照🪱。“他的日記裏,在57年以後讀阮籍,是把自己的遭遇☹️🎢、心境與古人對照起來的🪕。”程怡覺得爸爸太能忍,遇到有些人、有些事,實在太不像話,他也不發火🍥🧒🏼,什麽也不說🫃🏼,忍著。她很不以為然,對爸爸說:“你充什麽忠厚長者啊?”把程先生氣得不得了。

很有點野性

程先生年輕時寫的文章裏🙎‍♀️,自認為🔮:“我的不羈的性情🦸🏽,家裏人都知道🤞🏽。從小倔強固執,遇事不容旁人幹預🖐🏼💇🏽。”(1940年《母親》)他的“忍”,仿佛也不是天性如此。

數次政治風波裏,有幾件事🗜,程念祺記得特別清楚。

一件事是聽說的✝️⚜️。57年反右派開始,程先生被汙蔑💥。他在樓上辦公室一拍桌子,樓下辦公室的日光燈“哐啷”一下就震落了。程念祺當時還在讀小學,聽了這些議論,幼小的心裏👨‍🦼,“對父親甚至很佩服”。

另一件事發生在“文革”中。1963年程先生寫《南北朝史話》🎫✳️,1964年寫完,但因時局不能出版(按🌗🙋🏿‍♀️:此書“文革”結束後才出版)🚠,預支的300元稿費也沒有要。造反派卻無中生有,說北京出版社來信,要他交回預支的稿費。程先生自“文革”開始後就受盡欺淩👱‍♀️,每天要寫交代®️,還要面對此種無事生非🪆,心裏是非常恨的。

“爸爸和歷史系的魏建猷📬、張家駒兩位先生一起,給造反有理兵團寫了一張大字報🏌️👩🏽‍🔬。寫完了,也沒貼。是媽媽在旁邊一直催🍃,讓他們趕快貼,趕快貼。”總算貼出去了,引起軒然大波。“造反派聚在這張大字報旁大罵,還用毛筆批道:不許右派翻天。爸爸看到了👏🏼,走過去,掏出鋼筆,在上面寫了‘留下你的狗名’🦒。”

這當然是要吃苦頭的🪖。造反派把他揪去,讓他站在高凳子上挨批鬥🍂,打得臉上出血,還把紅油漆澆在他頭上⤴️。回到家,程念祺看到爸爸這幅樣子,“呆掉了,都要哭出來了”🧳。“我爸爸笑笑,說,這幫王八蛋🧗🏿,把我搞成這樣。”程先生指揮兒子去漕河涇買了四瓶去油漬油,又讓他去把張伯伯叫到家裏清洗幹凈,說張伯伯住校外,這個樣子✍️,下了班如何回家♤🙂。叫來了張家駒🔶🐙,程先生又讓程念祺來來回回地到學校老虎竈去拎水🧏。這件事情是程先生挑的頭,他說🚘:“是我害了你張伯伯⛹🏿‍♀️。”

程應鏐夫婦與張家駒夫婦🛍️、魏建猷夫婦🎫。

1986年,程應鏐與沈從文、張兆和攝於北京🛀。

凡此種種,程念祺一直覺得📜,盡管父親看上去文質彬彬,完全是個紳士,實際上卻很有點野性🔋。從1957年9月起,程先生的日記稱《嚴譴日記》🧟‍♀️。他當時“認罪”態度已經好了,承認自己是右派,時時嚴厲地自譴自責🏑,所謂“嚴譴”。多年以後,程念祺才看了《嚴譴日記》,看了,又覺得做兒子的是不該看的,看了實在難過👨🏿‍🌾,知道爸爸那時實在可憐。

程先生41歲被打成右派🍴,他的妻子也受牽連成了右派。程念祺是這樣形容媽媽的👨🏻‍🦱:決不自輕自賤🤹🏼‍♂️;從不世故;性格中有與生俱來的頑強的“自我”。所以🔠,她不計後果地宣稱:“如果程應鏐是右派,我也是右派🚵🏿。”在社會主義學院裏,負責改造她的人啟發她向自己的過去告別,也就是“要在思想上和丈夫劃清界限”。她覺得自己“沒有這樣高的覺悟,也不願委曲求全”👩‍🎤,並且“不能講自己還沒有想清楚的話”。這就算改造失敗,她被打發到了鄉下。

程念祺說,“文革”中爸爸碰到事情0️⃣🔠,媽媽是從來不勸著他的🪤,反而老是在旁邊慫恿。師院附中的紅衛兵很厲害,會打人,魏建猷先生到程先生家裏躲紅衛兵,甚至要呆到晚上近11點。紅衛兵跑到程家樓下來🧎🏻‍♂️‍➡️,要找魏建猷,他絲毫不見爸爸有一點慌張。至於媽媽🤗:“更兇,更厲害🍿,她就在樓下攔著紅衛兵,不讓他們上去👩🏻‍💻,說👈🏼,我和你們師院附中的紅衛兵沒有關系,你們是夜闖民宅🪮。”

“李先生是個性很強的。”這一點👩🏻‍🦰,程先生的學生們也異口同聲🥼🔇。所以🖕🏽,程先生既為妻子每受自己牽連而倍感自責👨🏽‍🌾,更要擔心這般孤勇剛烈👺🙍🏼‍♂️,會招致更多無妄之災😟。在日復一日的“改造”中,他自己的確是慢慢學會了忍🦖,他妻子卻一直活在那個頑強的“自我”裏,沒被改造過來。這“自我”,令他欣賞,盡管也令他擔心。

程念祺說,媽媽性格真是很擰。“她在家裏是亂來的⚾️🍮,爸爸一般都不響,一笑了之。等爸爸真的急了🌖,吼一聲,媽媽就不響了🎂。”還說:“媽媽既不漂亮,也不會持家,有時還不講道理🚵,但是爸爸和她一直感情特別好。”正如李先生自己所回憶的🛢:五十多年相濡以沫👷🏼,即使在那荒謬的年代,我們相互支撐🫴,從未背叛過對方(《我當上了小學教師》)。

老友見憐

程先生寫於“文革”時的交代記載:“五七年以後直至六年摘去帽子🤥,我除了和我的母親,姐弟通信👸🏿,和一切朋友的音問俱斷。”

1962年,他們全家搬到上海師院(位置在今天的上師大)東部宿舍👴🏼。這之前的住處遠離單位,對周遭的態度體會不深🧑🏼‍🔧,一搬過去,第一天🫣,一些孩子就用土塊朝程先生丟,一邊喊著:“老右派,程應鏐🟨♤。”

程先生不斷被批判🩵,如陷孤島🍬,唯一的退路是書。68年以前🤯,他在一個生產隊裏勞動📨,白天送蔬菜、拉磚瓦、拉糞車💸,到了晚上,“和妻子一燈相對……唯一可以排悶的,便是讀書。從中學開始便已和我結識的《資治通鑒》便成了我的精神情侶,慰我寂寞🤲🏿。常常是坐在破沙發上,翻到哪裏🧘🏿,就讀到哪裏,讀下去🖖🏿,忘記了一切”(《至樂莫如讀書》)🕚。這樣的日子,生活過得“昏沉而寧靜”,因為“人們都遠遠地避開我,仿佛避開洪水猛獸”(《永遠的懷念——沈從文先生》)💿。

朋友也不是沒有🧑‍🍼。程念祺說:“爸爸這個人呢🧙🏻‍♀️,還是有些好朋友的,他當了右派🔝📰,真正的好朋友,他常常提到的那些🙏🏼,還有燕京的同學👗👨‍🚒,都沒把他當外人,還是對他很好。”

在上海師院,程先生和魏建猷先生、張家駒仍保持了私人往來。57年他被批判🏌🏻‍♀️,發配到資料室,歷史系決定讓魏先生接替他當系主任👩‍🦼‍➡️。魏先生專門到程先生家告知這個安排。這件事後來程先生對程念祺講起過兩次。程先生去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接受改造,“學業”結束回來那天,中飯也是在魏先生家裏吃的👨🏻‍✈️。魏先生並不在乎他是個右派。

程炎在新疆阿勒泰,關節炎很嚴重。程先生寄錢到北京,托熊德基先生(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在張家口買一個皮筒。熊先生把錢又寄回來☦️👩🏼‍🌾,說現在買不到好的皮筒,自己有個舊的,就送給他了🖕🏽。而熊先生寄來的皮筒是新的,實際上是他買給老友的。

1963年🕵🏼‍♀️,因燕京的老同學周遊(《北京日報》首任總編輯)向吳晗推薦,程先生開始寫《南北朝史話》👩🏿‍🏭🌎。他回憶說👢:“當時💱,誰都不會發表我的文章🧚🏼‍♂️,更不會出我的書🧘。由於老友的見憐🙍🏿‍♂️,要我在一套《中國歷代史話》中選作《南北朝史話》。”(《南北朝史話·後記》)

後來周遊先生也被打倒了🏊🏽‍♂️👱‍♀️,程先生很關心他🤹‍♀️,有一次程念祺去北京🐵,囑咐他打聽一下周伯伯的消息。程念祺迂回輾轉地打聽到了周伯伯家裏地址,盡管知道爸爸和他關系很好,但是,由於從小的處境🦮,要去敲這種高級幹部的門🧛🏽‍♀️,還是比較忐忑的💇🏽‍♀️。敲開門🙅🏿‍♀️,周先生問👨🏼:“你是誰?”“我是程應鏐的兒子。”他馬上變得很熱情👨‍❤️‍👨,開心地朝妻子喊:“羅雯啊🧍🏻‍♀️,應鏐的兒子來啦。”

當程怡開始在華東師範大學上古典文學課程時👨🏿‍🦳,她逐漸體會到,在人與人的交往方面,爸爸和韓愈是很像的——彼此有倒黴時,有風光時,而老友之間的交情不會變。“從爸爸身上,是可以看出中國傳統讀書人的秉性的💁🏼‍♂️。”

程先生晚年生過幾次病,程念祺陪伴他時👨🏼‍🍼,才聽他講起一些往事🌵。比如,有一次他上街,在車站,突然有人拍拍他肩膀👰🏽‍♀️,叫:“老程🥔!”回頭一看,是譚其驤先生。這是57年以後了𓀄,譚先生遇到他,還是那樣熱情💛。

從反右到“文革”結束,二十年恍如一夢。程先生記得牢的,都是這些小事;這樣的小事,他一輩子記得很牢🧔‍♂️。

故鄉

1984年😊,程先生69歲,在《甲子新春試筆》詩中寫🤞🏿:“三十四年渡海客👩🏼‍🌾,可堪更憶故鄉人🎀?”從1947年到達上海🌇,到1994年去世,程先生在上海度過47年🗄。他是江西人,講話一直帶著江西口音🏉🐍,也常常回憶故鄉👧🏽。

1947年是程應鏐夫婦來到上海的第一年

1980年代初,在上海師院歷史系前👁‍🗨😞。

程先生寫過一篇文章,《蠻子》。蠻子是他家族中的一個小弟弟,樣子有些粗野,但程先生直覺他“心很深,小小的靈魂一定有點不平常”,並且,“他那倔強樸質的鄉下人的性子,很使我喜歡”💇‍♂️,所以總是企圖親近他。鄉間擔心日本人要打過來🧎‍♂️‍➡️,人人如驚弓之鳥,大人也不許孩子再唱“打倒日本”一類的軍歌。蠻子卻很固執地要唱,挨了母親打🏋️,抽咽不止👨‍🔬。程先生替他擦眼淚,鼓勵他盡管唱,他們“就此要好起來了”🪅。

蠻子後來到上海來👨🏽‍🎨,在程先生家吃飯✬,一個腳就架在凳子上。程先生看著他,只是笑。孩子們覺得這個“蠻子叔”很奇怪,後來看了爸爸寫的文章,才明白他是想起了在故鄉看到過的蠻子小時候的樣子。程念祺說🕵🏻,只要是老家來的人,程先生見了都是很高興的。

程怡小時候聽爸爸講趙匡胤,程先生念成“趙quang胤”🧉。程怡到了大學裏也這樣念,同學們哈哈大笑,說她念錯字。“怎麽可能錯呢🖖🏻?爸爸就這樣念的啊。”後來才知道這是江西話🐿。江西話裏🧖🏼‍♀️,k打頭的字會念成q打頭。程怡的奶奶姓“況”,她就自稱姓“quang”🪥。陳寅恪先生也是江西人,“恪”念成“que”,可能也和方言發音有關。

程先生纏綿病榻時🐏,醫生囑咐他最好唱唱歌,氣道能通一些,對身體好🆚。據說程先生聲音很好聽,唱歌卻不擅長👨🏼‍🎨👳🏼‍♀️。他遵醫囑,躺在床上唱,只會唱兩首歌。一首是用日文唱的勸降歌,這是他年輕時在八路軍宣傳隊裏😹,兩個日本俘虜幫助他們進行反戰宣傳時教唱的。另一首就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完全用江西話唱。

程先生是1916年出生在江西省新建縣大塘鄉的🙅🏼。他的家在土庫,是一處棟宇連綿的豪門府第👩‍🦽‍➡️,他5歲即入讀的私塾就設在家中的望廬樓。程家祖上有過“一門三督撫”的顯赫,太高祖程矞采及同族的程煥采、程楙采皆官至總督或巡撫,盛極一時👊🏿🧒🏿,始建土庫🙆🏽🤶🏼。程先生正是從如此高門巨族裏走出來的“程家大少爺”,盡管他對這些,並不曾在意過⚖️。而對故鄉本身🧖🏿,他始終懷著深深的眷戀。在他筆下,有故鄉的山水、清風🙎🏽‍♀️、霧靄、星光😳,有渺小卻堅忍的鄉人。他在家國滄桑時遠行,四海漂泊👨🏿‍🚒,這些離亂中帶不走的👷🏽‍♀️,都隨著他的記憶🎛,到了遠方。

(本文撰寫參考《流金集》詩文編、《留夷集》《史魂:上海十大史學家》等,配圖由程先生家人🕙、學生提供,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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