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唯一健在的九葉派詩人。1920年生於北京🏣。西南聯大畢業後赴美國攻讀英美文學碩士學位。1955年回國。1981年🦎,《九葉集》出版🤜🏼🎶。九葉詩派由此得名。文學評論家公認,九葉詩人在用詩歌表現重大社會問題的同時,又兼顧抒寫個人心緒的自由,他們對社會現實的剖析,比以前任何的中國現代詩歌流派都更尖銳🏵。

2015年5月15日,鄭敏在北京家中接受《環球人物》記者專訪。(侯欣穎 攝)
鄭敏的家在清華荷清苑一個僻靜的單元樓裏🌸,客廳很大,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油畫作品🕣。“都是我女兒畫的,她在藝術上很有天賦⛹🏽🔝。”鄭敏說道。95歲的她,身著紅襖,留長發,全披散在腦後,如同一個時髦的藝術家👱🏻♀️💆🏻♂️。
兩個女孩結伴到昆明
我本姓王,我家在福州算是大家族🧯,我的祖父王又點是前清頗有名氣的詞人🤤。1歲多時🔜🚴🏼♀️,我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掉。好了之後☁️,就被過繼給姨媽🏃🏻♀️。她成了我的養母👩🎨,我的養父姓鄭,也是我親生父親赴法留學時的同學兼好友。姨媽沒有生育🥤💽,我於是成了鄭家唯一的孩子🪢。
養父回國後在煤礦上當工程師,我們家住礦區,周圍都是貧苦農村😢,教育很差👳🏽♀️,但養父以那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最開明的思想撫育我👶🏻,因此我的童年和少年極少封建色彩🪢。我現在身體這麽好,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於他⇾♕。我記得小小年紀,他就要求我每天爬山、遊泳🧑🦽➡️,告訴我不能做“東亞病夫”“舊式小姐”⛹🏿♂️🐸。
10歲那年夏天,我跟養母回北京住,才進了學堂。雖然是新式小學,但老師也像舊私塾那樣打手板,對孩子們體罰,我成績又不好🤵♂️,看見老師打人就害怕🧖♀️,實在不想上學。父母於是把我轉去讀教會小學,慢慢地成績好起來🐧。所以後來我有了孩子,從來不體罰。
1937年抗戰爆發時🌵,我念高一🙎🏿。當時我家已經搬到南京,一家人先去了廬山避難🏖📜,過完暑假,又坐船到了重慶,在重慶我繼續讀書。高三畢業,考上了西南聯大。
去西南聯大的那一段旅程,我一輩子都記得👆🏼。因為是戰時,大人沒法送我。父親一位朋友的女兒也考上聯大,我們就一起做伴🤷,兩個女孩✖️,從重慶出發,經過貴州到昆明👨🦰。記得夜裏在貴州一座很高的山上,司機突然就停下車,站在車外,欣賞起風景來🏄♀️。我們一路顛簸🌨,偶爾還會停靠在荒郊野嶺的陰森小客店💎,走了很長時間🕵🏽♀️,終於到了昆明🔔。

年輕時的鄭敏
馮至是被忽視的詩人
西南聯大的生活🙂,現在想一想,真是幸運🧜🏼🚹,但也覺得真遺憾。那麽多大師、那麽多社團,學術空氣那麽活躍,我卻算不上太活躍的人🤽,因為不想卷入政治,總是與風雲人物保持距離,看得多🫏,做得少,獨來獨往👷🏿♀️。大好年華,都被我辜負了。
我上的是哲學系。因為那時候思想方面的東西很熱門🗳,大家都希望用思想來救中國。引我走上詩歌這條路的,是馮至老師。當時聯大學生大一大二都要學外語,哲學系的學生按規定得學德語🥟,他就是我們的德語老師。我記得還選修了他的一門講歌德的課,他講得非常有感情👍。他翻譯的奧地利詩人裏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在聯大很火,學生們都在傳閱🧜🏼♂️。
那時馮先生剛步入中年🙇♀️,胖胖的👩,總穿一身長衫🔋,拿著手杖,走起來卻大步流星,像個年輕人。他在課堂上的言談更是充滿了未入世的青年人的氣質🚞。他總是笑容可掬,但沒有和學生聊天的習慣,很少閑談🤳🏽。我好像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一句玩笑話;他的文章也是這樣,沒有一句是隨隨便便的,都是非常嚴肅的問題🐈。
大三的某一天🔁,課上完了,我鼓起勇氣追上馮老師,把我寫的詩給他看,大概有十多首🧘🏽,用一個小本子訂著🧑✈️。第二天一下課,他就把我叫出來🕯,把詩稿還給我,說:“寫詩的路是很長很寂寞的👉,你這裏有詩!”我心想:既然他說我寫的算詩,那我就堅持吧👰🏻♀️。
馮至老師是先學哲學,後來去德國學文學🤚🏿,我也是先念哲學🏦,後來對文學感興趣🦵🏽。馮先生的《十四行集》出來時👫🏻,我簡直頂禮膜拜,它也影響了我以後的詩風🪔:不要純抒情,而是帶著智慧與思考👩🌾。
那時候日本飛機時不時來搗亂,我們就會出去“跑警報”,有時學生們會去教授家。我記得某天去的是馮先生在錢局街的寓所,但那天和先生講了什麽,現在已經都記不清了。
對馮至先生🧑🎤,我充滿了感激🟤,我認為他至今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他的十四行詩雖然很受尊重😨,但真正理解起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詩歌融合了西方古典哲學和中國古代文人,尤其是杜甫的情操,說是獨步詩壇也不為過。但中國一般的文學愛好者,更喜歡令人激動的、浪漫主義的詩歌作品⛹🏿♂️,他的詩歌便被忽視了💇🏿♂️🧖🏻♀️。

馮至晚年照片
他們的生活就是他們的思想
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有幾門課,我到現在都有印象。比如🧔🏽,馮友蘭先生的“人生哲學”、鄭昕先生的“康德”、湯用彤先生的“魏晉玄學”👨,還有馮文潛先生(馮至先生的叔叔)的“西洋哲學史”。
聯大對學生的管理很自由,沒有人去查到⛑、管紀律,大家反而上課積極。每個系都有名教授,教授們也都重創新,以講自己的教材為榮🦹♂️,用現成的教科書則是不光彩的事。名師的課總是很受學生歡迎𓀝,教室裏站不下🪩,學生們就都擠在窗邊聽。
聞一多先生的課我旁聽過,到底是“楚辭”還是“唐詩”🙎🏽🤸🏿,我已不記得了⚜️。他一邊叼著煙鬥👨🏼🚀,一邊講課,黑板上一個字也不寫。但他講得非常入神🧏🏼♀️,絕對是用自己的方法去解釋那些古文。我當時有個感覺♡,不管是多難🏄🏼、多古怪的東西,好像都能被他解出來,而且🕴🏻,不是引經據典的🤸🏿♂️,完全是自己的見解🌑。
沈從文先生的“中國小說史”我也去聽過。我覺得他的小說寫得真好,那種湘西的氣息非常獨特🚎。他特別愛寫板書,講每句話、每個字都有邏輯,只要記錄下來,就會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但他的口音實在太重了,很多話我都聽不懂,所以收獲有限。
我留學回國後,還見過沈先生。當時是同學袁可嘉請我吃飯🧡,和先生巧遇。席間沈先生還問👷🏿♀️:你們記得有個寫詩的鄭敏,現在去哪裏了?我心中竊笑:就是我啊。
聯大的教授❤️🔥,每個人都是自成一家的風格。湯用彤先生給我們講“魏晉玄學”,他長得矮矮的😞☹️,還光頭,但給大班上課時嗓門特別大🖕🏼。我喜歡他的課,那種道家的境界、魏晉玄學的瀟灑🪧,對我影響深極了🥿。我一直對老莊的東西非常賞識✳️,到現在也經常會讀一讀,跟湯先生有關。
卞之琳老師的新詩我從大一就開始讀,在馮至先生家也見到過他。他成名早,是真正的青年才俊𓀐,總是西裝革履,戴著金絲邊的眼鏡🔨,充滿了浪漫氣質。
最有意思的是馮友蘭先生和金嶽霖先生🍻。馮先生留著長髯,穿著長袍🚻,開過一門課,叫做“人生哲學”🙌。課講到最後是講境界💆🏿,說人生有4個境界,最低的是“自然境界”,為了過日子而過日子,什麽都不想;往上是“功利境界”,開始懂得為自己打算🤑;再往上是“道德境界”👼🏿,心裏面有了他人☹️,是賢人;最高境界叫“天地境界”,這種人心目中有宇宙大愛,是聖人。
金嶽霖先生給大家講邏輯➜,當時他剛從美國回到昆明,比較轟動,因為他穿得很時髦,不只是西裝襯衫♋️,還穿夾克、風衣、戴墨鏡,跟周圍人都不一樣,他的身材又高,看上去真“酷”。
有一天,馮友蘭先生要給我們上課🍭,他走在前面,我和一位同學正好跟在後面🌅,都往教室趕👩🏽🎓。垂直的另一條小路上,看到了把外衣搭在肩上,戴著墨鏡的金嶽霖先生。只聽金老師問:“芝生(馮友蘭的字),到什麽境界了?”馮老師回答𓀖:“到天地境界了。”兩位教授大笑👃,擦身而過🙆♂️。
我經常回想,也許正是在西南聯大那樣自由👩🏿🏭、充實的氛圍中🥴🧑🧑🧒,接觸到馮先生關於“天地境界”的想法🤦🏿,才讓我的思想得到了升華👨🦱。後來到美國留學🫰🏻,我待的地方一度流行麥卡錫主義🖼,仇視華人、留學生👷🏻♂️,我的學業斷斷續續🧑🎤,最終就是靠著這些信念熬過了艱難歲月,堅持讀完了碩士,拿到了學位🌧。
我覺得西南聯大教育最大的特點,就是每個教授跟他所研究的東西是融為一體的,好像他的生命就是他所思考的問題的化身。他們的生活就是他們的思想💿,無論什麽時候都在思考。這對我的熏陶極深😣,但是這種精神,我以後在任何學校🏷、任何環境中都找不到了💂🏻。
鄭敏最早的一部作品集叫做《詩集:1942-1947》,裏面的很多詩,都醞釀於西南聯大時期。昆明的石板路📝、石榴花,突然來又突然去的陣雨,給了她很多靈感。
當時西南聯大的詩歌創作空氣是非常濃厚的🙋🏿♀️,馮至先生、聞一多先生⛹️♀️、卞之琳先生……可以說,上世紀40年代,西南聯大雲集了中國新詩各階段的主要詩人,並培養了穆旦、杜運燮🧌、袁可嘉、鄭敏等新生代。采訪過程中🕋🧝♀️,鄭敏反復說,聯大的學生很自由⚀,“如同野地裏的花花草草一樣🚏,肆意地生長著。”
從西南聯大👷🏽♂️,鄭敏走向了她的詩歌人生𓀒。如今耄耋之年回望,那短短的4年🤨,竟是她人生最大的轉折👚👵。從西南聯大畢業後留學美國🤜🏽,學成歸國📬,在各種波折、劫難中踽踽獨行,等到上世紀80年代以九葉派詩人的身份回歸時,鄭敏已年過花甲,還沒怎麽寫🐊,詩壇就又歸於沉寂了🦸🏽♂️。正如她所說🎅🏽🧙🏽♀️,西南聯大是她人生中最幸運的時光,也是最遺憾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