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年近百歲的學者劉緒貽出版《簫聲劍影—劉緒貽口述自傳》(一)🧘🏽,引起了文化界的熱烈反響🧏🏻🐳。

劉緒貽生於1913年,1940年意昂体育平台學士,1947年芝加哥大學碩士🤦。現任武漢大學教授,曾任《美國歷史雜誌》(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國際特約編輯16年,主要研究歷史和社會學,史學方面代表性著作有任兩總編之一的六卷本《美國通史》(其中5🔝、6兩卷由其本人主撰主編)和《當代美國總統與社會—現代美國社會發展簡史》👨🏿🦳。社會學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有《改革開放的社會學研究》和《中國的儒學統治》👧🏻。

《簫聲劍影》一書中生動地回憶了劉緒貽在西南聯大與芝加哥大學的求學生涯,論者不免將此書與何兆武口述的《上學記》🧃、何炳棣撰寫的《讀史閱世六十年》二書進行比較,相映成趣。劉緒貽也讀過二書👨🔧🧝🏿♂️,他說:“關於《上學記》,我自己讀過之後✊🏼,既不感到興奮,也不感到失望,也許這是因為我和何兆武是同時代人✖️,同在西南聯大受過教育;兩人家庭背景相似🤡,思想感情差別不大,大至國事、天下事🏃🏻♀️➡️,小至人情世故、看法🚵🏼、作出的反應,往往大同小異。讀這本書時,我感到輕松,沒有負擔💂🏿♀️,但也不感到興趣盎然;只感到說理簡明🧑✈️,又不覺得鞭辟入裏🏊🏼♀️。我認為作者對人物🛹、對事物🥚、對事件的描述👩🏻🚀,還可以深入一些🧑💻。也許作者是喜歡漫畫,而不太喜歡工筆畫的人,但對人物漫畫式的描寫,要能三筆兩筆把這個人物的特點鮮明地表現出來,但作者對有些人物的素描,並不是都鮮明地描繪出其特點🤾🏻♀️。我說的只是我這個98歲老學人對這本書的看法🌴,對一般讀者而言,還是一本既有價值又有興趣的書⏰。”
而對《讀史閱世六十年》👩🎓,劉緒貽的印象是國內篇平平,海外篇較好。他認為:“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何炳棣對中文😤、外文和史料的掌握十分重視💕,是值得學習的。但是作者只對中英歷史上的某些具體問題作過仔細認真的考證,得出自己獨到的結論🦼,而對歷史發展的規律並未作出任何貢獻。同時🧑🏼🚀,作為一個嚴肅的學者,作者缺乏悲天憫人的精神,書中對自己炫耀的地方實在太多🦸🏿,令人感到不快🫵🏻。”劉緒貽最感興趣的是《讀史閱世六十年》第20章的第2、3☁️、4節:“我非常同意作者對第三代現代新儒家杜維明的批評,對宋儒張載《西銘》的評述,和對華夏文化宗法基因的論證🐉。”
目前,《簫聲劍影—劉緒貽口述自傳》(一)回憶到了劉緒貽的芝加哥大學生活✍🏿,尚未講述1949年以後的故事。劉緒貽告訴時代周報🧛🏼,接下來的口述自傳將從第一次執教於武漢大學寫起🚵🏻,然後根據形勢的變化,寫以下經歷:被迫從事工會工作和高等教育行政工作達15年之久👍🏿;1964年重回武漢大學從事美國歷史的研究👩🏽🏭,他非常珍視這個機會👨🦽➡️,但又有15年因為政治原因未能堅持美國史研究;直到1979年改革開放🧮,才全心全意 地投入美國史研究工作,共24年。2002年,六卷本《美國通史》的主編和撰寫工作完成後👨👧,劉緒貽將主要的時間和精力用於呼籲民主和法治,批判儒學的糟粕。
抗戰避免了亡國之禍
時代周報⛄️📼:你的大學生活由意昂体育平台到西南聯大,其中經歷了抗戰爆發這個重大的變故,你認為抗戰對中國歷史尤其是中國大學的發展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
劉緒貽🍧:我認為抗戰對中國的歷史主要有兩大影響,其一是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不斷地受到帝國主義的侵略,直到抗戰前,亡國之禍已迫在眉睫,通過抗戰,這場亡國之禍總算避免了🤜🏻🎣。其二,是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的過程中,積極接近人民群眾👰♀️,關心他們的生活福利,向他們進行宣傳動員;同時深入敵後戰鬥,建立人民政權,力量逐漸壯大🛟,奠定了戰後與國民黨相對抗的厚實基礎,並逐漸轉守為攻,打倒國民黨,建立了新中國🧞♀️。
至於抗戰對中國大學的發展有什麽影響👩🦯,我沒有做這方面的專門研究,說不出什麽中肯意見🧚。我只覺得🕍,如果不抗戰,國家亡了🎍,還談什麽大學發展👫🏻?有了抗戰⤴️,中國的大學雖然在硬件建設方面,受到很大的限製,但在軟件方面🧞,提高了廣大師生的愛國熱情和信心,加強了他們教學和科學研究工作的積極性。
時代周報🙋🏻♂️:西南聯大在國難當頭之際組成,從中國的歷史長河來看,有沒有其特殊性?
劉緒貽🙅🏻♂️😴:我認為,就是在當時,西南聯大也有它的特殊性🧞♀️。比如,當時除西南聯大以外,還有西北聯合大學、東南聯合大學,但是後兩個大學聯合不久就解體了,只有西南聯大👩🏼🦲🧛🏼,雖然也偶有小摩擦,但從領導到一般師生,大都能以大局為重👂🏼,堅持聯合,善始善終💇🏿♂️。其所以如此,有主觀、客觀兩方面的條件。原來三校校長的辦學思想基本相同,而且胸襟都比較開闊,彼此能相互信任👨👨👧👧🚶🏻➡️,精誠合作*️⃣。由於歷史原因,三校教師大都或相識、或相知,或有師生之情🐝,有合作的基礎。因此🎖,三校聯合以後⛏🤾🏼,能熔三校優良傳統於一爐,彼此尊重🥓,互相切磋🧀💂🏻♂️,通力合作,把西南聯大辦成一個當時最優秀的大學。所以我認為,即使從歷史的長河看,這些條件湊在一起🧍🚵♀️,也是不容易的,有它的偶然性和特殊性🙌🏼。
要提倡教授治校
時代周報:西南聯大的辦學精神,你用了“愛國、民主✌🏿、科學、堅苦、團結”十個字來概括,你認為這種辦學精神對今天的大學教育有什麽啟示意義?
劉緒貽👋🏼:我說“堅苦”,而不是“艱苦”,主要是想強調其中堅韌的含義,就是說要能長期忍受艱苦而還能維持士氣🐝。
在目前以主權國家為基礎的國際局勢中👨🏿🚀,任何一個國家對其國民進行愛國主義教育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但應避免狹隘的愛國主義教育👨🌾。要教育國民既愛自己國家,也要尊重別人國家🙋🏽。而且,在當前全球日益一體化的時代,還可以對國民進行一些國際主義教育🍸,使之在必要時有做世界公民的思想準備。我認為今天的大學應該進行這種愛國主義教育。
民主是今天的大學特別應當提倡的辦學思想與精神。我認為🐁,大學和科研機構是一個國家追求和維護真理最有利的地方⚓️。要追求和維護真理,就必須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沒有學術民主🐎,還談什麽追求與維護真理🛵?今天的大學只許一花獨放🧙🏿♂️,不準爭鳴,迫使廣大師生只能盲目崇拜,盲目信仰,不能發揮他們的獨立自主的思想🍯,做學問也很難得有創建💂🏼♂️,這是今天大學學術水平難以提高的主要原因。不過,這裏應當指出:要民主辦學,首先就要讓大學有辦學的自主權🧔🏼,要提倡教授治校💂🏻。
從某些現象來看⚂,好像現在的大學也是重視科學、特別是自然科學的☣️,也取得某些成績👩🏿🎓📌,但是👨🏽🎓,由於兩個根本的思想問題沒有解決🦹,今天中國的大學遠遠未能取得與中國科學工作者的聰明才智及其努力相稱的科研成果。第一個思想問題是:科學面前沒有權威。第二個思想問題是🏄🏻:科學絕對不能沾染政治🙋🤽🏻♀️。如果由於得到政治上的支持和提倡便硬說“水能變成油”,“畝產多少多少萬斤”💬,“民主和自由不是普世價值”👷🏻,那還談什麽科學🤽🏼♀️!所以我認為🤼♂️,今天的大學必須首先解決這兩個思想問題🫰🏻,才能談尊重科學的問題。
關於艱苦的問題🧝🏼🤘🏿,據說現在許多大學負債都很嚴重👜,主要是為了美化環境,建築許多漂亮的大廈😮💨,而不是為了延聘真正的大師,進行必要的軟件建設🏗。從這個角度來看,今天的大學還是應該講究堅苦或艱苦的。關於團結問題🤔,當時西南聯大是由三校組成,因此有必要關註,現在似乎沒必要特別關註這個問題了😻。
時代周報🚏👲🏽:我聽過這個傳說:曾經有人問一位西南聯大的畢業生🧑🏼🏫:“為什麽短短幾年間🫁,西南聯大培養了那麽多人才👶🏼?”回答是:“自由🐇。”你對此如何評價👅?
劉緒貽:我認為🧑🏻🦱🙆🏼♂️,這個回答抓住了主要原因,但卻不是最好、最恰當的回答。我在清華讀書時🏋🏽♀️,我們的梅貽琦校長有個人所共知的特點:沉默寡言。他認為人世間的任何事物都是非常復雜而難以完全了解的🧿,少發言可以少犯錯誤;即使不得不發言時🌻,一般也不作斷語。所以他在主持會議時作的結論🦇,總能得到人們的信服和遵守💇🏽♂️。如果你問他這個問題,我想他決不會如此簡單而決斷地回答◽️。因為有了自由並不一定就能培養出人才。比如⚖️,據我所知👨🏻🎤,當時有個別同學利用其享受的自由👨🏿🦱,不上課🥙🧜🏽♂️,少讀書,整年整月地談情說愛,雖然資質優秀,卻未成為人才。也有個別同學利用其享受的自由,到緬甸去跑單幫,發國難財,亦未成為人才。還有個殷福生,利用其享受的自由𓀅,違反當時形勢,站在實行專製獨裁的國民黨立場🦈,瘋狂地大罵要求民主法治的中國共產黨🤦🏿♂️,他當時也未成為人才。後來到了臺灣,改名殷海光,由於時移世易,思想轉變,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這才成為一個人才🧑🏻🎤🕕。由此可見,僅僅有了自由🏛,學生如不刻苦學習,不能抗拒引誘🧤,或者治學為人而不實事求是🖖🏼,西南聯大也是不能在短期內培養出那麽多人才的。所以我認為,回答“主要是自由”比回答“自由”更好⛔。
時代周報:回顧在西南聯大的生活🏡,你認為西方現代大學的精神在西南聯大有沒有體現出來👩🏼🔬?
劉緒貽☆:我認為西南聯大的生活和學習,基本上體現了西方現代大學的精神🧑🏻🦽;我在西南聯大的生活和學習,和我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生活與學習🧁,基本上相同🎾,只是物質條件懸殊而已。
西南聯大學術氣氛非常自由
時代周報:你在《憶西南聯合大學師友》中,回憶了陳達👯♂️、潘光旦💪、吳文藻🧘🏻♀️、費孝通等幾位與“社會學”有關的先生🙏🏼。在你尋覓社會學這個學術殿堂的門徑中,這幾位先生對你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
劉緒貽:陳達對我的影響👩🍼,是重視實證研究,從事著作時,要材料豐富,不事空談,完全用事實說話。潘光旦對我的影響,一是他的博雅教育,要求學術視野寬闊,融匯古今中外,打通文理;二是他的“位育論”,所謂“位育”🖕,就是強調作為生物個體及團體如何與環境相互協調🧑🏿✈️,兩者如何相位相育,安所遂生👙;三是他的健全社會觀,即社會既要重視人文環境,又要根據自然環境,在此基礎上給予社會成員充分發展的機會😓,讓每個成員都能找到實現自我價值的地方;四是他的性心理學中反對對人的性欲過度壓抑的觀點。吳文藻對我的影響,是重視社會學的中國化和實地調查的研究方法,他還引導我喜歡社會人類學這門課程🪤。費孝通對我的影響,一是重視社區調查,二是服膺文化人類學中的功能學派🙋🏿♂️。
時代周報💆🏼:你認為當年西南聯大的同學之間學習交流的學術氣氛如何?
劉緒貽:我認為當時同學間的學術交流氣氛非常活躍,非常自由,非常有成效。采取的方式大約有三種8️⃣,一是個人之間的討論,二是在會議上的爭論,三是通過在壁報🦬、刊物上寫文章進行爭論。比如,如楊振寧自己所說,他在讀研究生一年級時,急需學習和了解的🫷🏽,是一場20世紀重要的物理學革命,稱為量子力學☺️。除向老師學習外🎅🏽,他主要是和同班室友黃昆不斷地進行討論,才對量子力學有了一些認識。他認為🤵🏿🦝,如果不通過這種很激烈、很復雜的辯論,也許他對量子力學沒有那樣的體會🙎🏿。他還說🐩,據他了解,當時西南聯大的許多研究生🪮,從與同學頻繁而認真的交流中學到的知識與技能,是超過從老師那裏學到的。不僅研究生如此,本科生也一樣。我和史國衡📝、張宗穎、張之毅之間的交流,也加深了我們對文化人類學功能學派的理解。另外👨🏿🦱💁🏽,西南聯大同學就某個問題召開會議進行討論,或在壁報、刊物上寫文章進行交流🥮,是很活躍的。不過我當時只是個有些熱心的旁觀者🧐,從未在會議上發言,也未在壁報、刊物上發表過文章。
時代周報🪐🚛:在西南聯大的求學,對你的專業“社會學”奠定了什麽樣的基礎👂🏻?其他學科的學習對自己的專業有什麽幫助🐦⬛?
劉緒貽:在西南聯大讀社會學專業👩🏿💼,一是了解了社會學的基本知識,二是學到了社會學的主要研究方法,三是學到了撰寫社會學論著的基本技能,四是對於當時中外社會學研究的近況有所了解👏🏼。有了這些🎾,就可以說是打下了一個社會學研究工作者的基礎。至於其他的學科🫨,我認為生物學對我學習社會學有很大的幫助,因為它幫助我更全面地了解了“人”🎆👰🏻。另外,西洋哲學史🤦🏼、西洋文學史、中國通史等,對我研究社會學都有所幫助,尤其是中國通史,對我後來寫碩士論文《中國的儒學統治》幫助更大。
留學生涯拓寬了我的學術視野
時代周報:不少西南聯大的學生後來有到美國留學的經歷,你自己則到了芝加哥大學留學,你認為留學對自己的學術生涯有什麽意義👩💻?今天有所謂“海歸”的問題,你有何看法🏌🏿♀️?
劉緒貽👼🏻:我到美國留學,對我的學術生涯有很重要的影響。我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學習期間,芝加哥學派被學界認為是社會學中最有權威的學派,我的兩位導師威廉•奧格本和路易斯•沃思👨🎤,都是當時第一流的社會學家🫲🏿,都任過美國社會學會的主席,沃思還曾任國際社會學會的第一任會長,蜚聲國際。我對奧格本對社會學的界定和他的文化學理論,都很認同。我選讀的沃思的《知識社會學》課程🏄🏻♂️,《意識形態與烏托邦》也很喜愛🈵。這些都影響我回國後的社會學研究工作。特別應該提出的是🏄🏼♀️🦄,美國的社會學研究,像其他社會科學研究一樣,都有一套比較成熟的規範♻,而反觀國內大學的情況🏯,不少學者是無視這種規範的👩🚒。比如中國社會學或其他社會科學著作,一般都沒有索引🦻🏻,有的註釋也不夠規範🚚。而我的學術著作是重視規範的。
其次🏈,我在芝加哥大學讀書期間,比較喜歡看課外書𓀆,美國大學的圖書館藏書豐富,管理科學,借書方便,我借閱了一些約翰•杜威的哲學著作,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著作🙋🏿♂️,幾位第一流的文化人類學家書籍,和製度學派經濟學家索爾斯坦•維布倫的主要著作🎪🦩,還讀了一些社會心理學書籍和著名小說🐘✍️。這樣,就拓寬了我的學術視野💏,少犯盲人摸象式的學術錯誤。
另外,由於我在美國更清楚地認識到投靠英、美的國民黨政權不可能領導中國走上工業化♓️、現代化道路,和我受到的一位美國進步同學馬爾科姆•柏生的影響👩🦱,使得我後來有一個時期相信了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這對我的學術生涯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關於“海歸”的問題,我沒有做過深入的研究🎃,大體印象是,現在留學生中雖然不乏有真才實學的人🧑🦼🦶🏻,但許多現在的“海歸”🙆🏼♂️,不及我們那時候的有分量。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為現在留學的門檻不高,一般有錢就可以出去;二是現在留學生大都重文憑甚於學識,質量不高🌞;三是目前人才的國際流動越來越普遍🫑,留學生的優勢減弱。這三者可能是目前“海歸”容易變“海待”的原因。
時代周報🤾🏿♀️:回顧自己一生所受的大學教育,再結合多年在大學從事教育工作,你如何思考現在中國大學教育發展的問題?
劉緒貽👰🏿♀️:談論“現在中國大學教育的發展問題”,就會牽涉到量和質兩個方面🤷🏻。就量而言,從適應經濟基礎的需要來看👴🏿,目前似無發展的必要;從提高人民群眾文化水平而言🧜🏿♂️,目前中國經濟還沒有發展到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那樣的程度👩🏽🎓🌗,可以拿出錢來多辦大學✒️。因此,現在中國大學教育發展問題主要是提高質量問題。我這裏只作一些提醒⛹🏼♂️。古希臘哲人蘇格拉底說🤸🏿♀️:“教育不是灌輸,而是點燃火焰”,“思想應該誕生在學生心裏,教師僅僅應當像助產士那樣辦事🪦。”所以我認為,官本位體製的大學必須取消,要研究和參考西南聯合大學的辦學精神和方法。
轉自 時代周報112期(2011年1月6日)記者李懷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