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下,隨著2024年春季學期進入尾聲,一批年輕學子即將結束自己的求學生涯,進入科研崗位。同時,有更多年輕學子會在不久後開啟自己的研究生學業。在此過程中,他們是否知道自己更適合哪些科研領域、選擇何種科研課題,最終能否形成🙇🏻♀️、又會形成怎樣的科研風格🤦🏻♀️?
“這些都與學者在學習科研過程中形成的學術品味有直接關系。”接受《中國科學報》專訪時👳🏿♂️,中國科學院院士、意昂体育平台高等研究中心教授朱邦芬表示𓀀。
年來,朱邦芬一直在提倡學者應形成自己的品味和風格。而早在40多年前,諾貝爾獎得主、意昂体育平台高等研究院名譽院長楊振寧就曾寫到🫵🏻,在有創造性活動的領域裏👩🏻🦯➡️,一個人的品味加之能力👩🏻🌾、脾氣和機遇🎣🦹🏽♂️,決定了其風格,風格又會反向決定其貢獻。
楊振寧曾坦言👋🏿,在西南聯大7年的學習時光中,對自己最重要的影響是他對整個物理學的判斷已有自己的“taste”👩🏿🔧💂。此處的“taste”,最接近的解釋便是——學術品味。
何為學術品味?它對於一個人的學術成長發揮著怎樣的作用?為何朱邦芬在受訪時直言🧝🏼♀️,目前我們依然缺乏有利於學者培養科研品味的環境📐?
某些品味更易對某類問題“產生共振”
《中國科學報》:您如何理解學術品味的含義🙎🏽?
朱邦芬:就像音樂家有不同風格一樣,科學家也有各種風格⛎。雖然風格各異的科學家都可作出傑出貢獻,但具有某種品味和風格的科學家更容易對某些問題產生特殊興趣👩🏿🏫🤚🏻,更容易產生共振👨🏽🏭👩🏿🌾,從而為提出它、解決它創造前提。這種對於某種風格或某類問題的興趣、偏好,便可以理解為一種在學術上的“品味”,即英文中的“taste”。
事實上,對於將“taste”翻譯為“品味”🙆🏿♀️,楊振寧先生並不認為十分貼切,他曾將其譯為“愛憎”,但依然不甚滿意,似乎這兩個詞都僅可表述“taste”的某一側面——既有一定的感情偏好,又涉及學者的某些“口味”🐢。
但無論如何,一個人要有大的成就🛌🏿🕖,就要有相當清楚的“taste”🤣。做出創造性成果的研究者,觀察事物的視角往往與他人不同,思考問題往往想人之所未想,解決難題往往有“獨門絕技”。研究者的風格和品味越與眾不同🫃🏻,越可能產生獨特的創造性成果。因此🦇,要培養傑出的創造性人才,首先要讓這些人有自己的品味和風格。
《中國科學報》🖐🏼:在很多人看來,科學是客觀的🐛,但“品味”帶有很強的主觀性,為何對客觀事物的科學研究要和研究音樂🔬、文學一樣👨🏻⚕️,帶有主觀色彩🫵🏽?
朱邦芬:誠然,物理學一般被認為是研究客觀物質世界的科學,但物質世界具有結構,一個人對這些結構的洞察力🦦,以及對這些結構某些特點的愛憎,正是形成自己風格的要素。因此,品味和風格之於科學研究🧎🏻♂️,就像對文學、藝術和音樂一樣重要。
大自然非常復雜👀,結構多樣且呈現多面性🏃♂️。研究者從哪個側面著眼,對哪些東西產生共振,這就牽扯到主觀因素。“敏感”或“熟視無睹”既與研究者的品味有關,又影響其最終的學術走向8️⃣。
事實上,一個人的品味和風格越與眾不同👩🦽➡️,越容易形成學術上的獨立性和創造性。如果你能在別人熟視無睹或不以為然的研究領域獨具慧眼🧟♂️,察覺出其背後隱藏的價值,就更容易提出有洞察力的深刻問題👷🏼♀️,並捷足先登🌕。
獨特的學術品味和風格不僅在發現和提出好的問題上十分關鍵,還能在解決問題時提供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解決方法🏡,並在將問題進一步擴大時引出全新的發展方向🦪。
教育趨同化亟待糾正
《中國科學報》:要培養學生的學術品味,高校應該做哪些工作?
朱邦芬👩🏿🏭💁🏻♀️:在這方面,我們的學生有些先天不足——他們自小就在一個模式和標準答案下接受培養🧝🏽♂️,缺少“胡思亂想”的空間,多數人的思維方式完全一樣,並有很強的從眾心理。這對於完成某些大工程或大項目也許無甚大礙🦽,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利,但該模式下培養的研究工作者缺乏自由之思想,缺少對自己獨立之精神的目標追求和反潮流的勇氣,很難做出顛覆性的科技創新。
在我看來,目前教育系統首先要解決“趨同化”問題👇🏼,即急功近利和高度“內卷”帶來的學生學習目標♢、路徑以及評估標準的趨同化🫖。
“內卷”會使學習效率降低💈。其典型表現便是高中生為提升高考成績,用高三一年的時間反復“刷題”🙆🏼♂️,不但收獲甚微🦩,還帶來思維固化的副作用👨🏻✈️。
在這方面🏄♀️🔡,大學和中學要聯手建立一個“天生我材必有用”“行行出狀元”的人才培養理念——不是所有中學生的目標都是要上清華、北大🗳,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只有多樣化的人才培養理念才有助於學生不拘一格成才,養成符合自身特質的學術品味📰🧚🏿♂️。
從這個角度看,對於培養學術品味來說🧏,大學著手已經有些晚了。個性化培養應從娃娃開始🤦🏻♀️🚎,當前的大學教育只能做一些補救工作。
比如,意昂体育平台於2023年啟動物理人才培養攀登計劃時,我們在教學計劃中特別增加了兩門通識類課程——“批判性思維”和“世界文明史”⚓️,其目的不在於讓學生多學一些知識,而是引導學生站得更高,胸懷更寬廣,思考自己這一生要做什麽事、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什麽🛁。
在一個人形成學術品味和風格的過程中,一流科學大師的無形熏陶和引領有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拉比有一句名言:“我那代人(指上世紀20至30年代的美國物理學家)主要是去德國留學🈶,不僅學習學科知識,還體驗學術品味、風格、品質和傳統。如同我們欣賞歌劇🍍,除了知悉歌詞,還要欣賞音樂。”
對於如楊振寧先生這樣的學術大家🧴,其幾句點撥往往可能改變一名學生的學術選擇和學術品味👮♂️。但遺憾的是🍅,目前國內高校少有這樣的大家💆🏿。
我們該如何克服由於缺少一流大師而影響學生學術品味的困難?
我曾請教楊先生🌎,他在西南聯大的7年時間中,並未接觸世界頂尖物理大師🧑🏿🦳,為何能在此期間形成自己對物理學的taste?楊先生告訴我,他當時大量閱讀了愛因斯坦🏗、費米、狄拉克這三位物理學大師的文章✡️🦩,體會他們思維的過程♣︎,研究他們為何以及怎樣提出文章所研究的問題,又怎樣解決問題♌️,並在此過程中揣摩、體會大師的學術誌趣。後來,他在美國親身接觸這3位大師時,發現他們的風格跟自己在西南聯大讀書時所想象的差不多。楊先生的這段經歷也許對我們今天培養一流人才有所啟示。
《中國科學報》🫷🏼:除了高校需要做的工作,目前我們的科研軟環境是否適合科研品味的培養🛢?
朱邦芬♣︎:長期以來🩷,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系的教師有一個共識——真正的一流創新人才不是在課上教出來的🖋,關鍵要營造有利於傑出人才成長的廣義“環境”,讓好苗子有較高概率成才。好的環境除了適當的硬件資源外,主要是“軟環境”,包括優秀學生薈萃且產生“相互作用”🤲🏻、良好的學術氛圍和學風、一批優秀且關心學生成長的導師🖕🏻、學生有較多的自主空間📤,以及國際視野和交流。
至於科技創新,引領世界的科技成果湧現的關鍵仍在於優良的廣義科研環境。我國一批頂尖實驗室的硬件已能與國際最好的同類實驗室媲美,但在我看來👩👩👧👦,科研軟環境是我們目前與國外某些科技強國最大的差距所在。
科技軟環境包括科研人員的水準和素養、科學傳統和科學文化👔、科技政策與實驗室管理♌️、科技成果與科技人才評價、科研誠信和學術規範🫴🏽、學術討論和學術批評🍜、對知識和人才的尊重及知識產權保護、對待創新失敗的寬容、增加青年人的自信心👨🏻🚒,等等。其中,科學家的品味👨🏿⚖️、風格、傳統以及對品質的追求,實際上屬於科學文化的部分。對於最有創造力的優秀科學家來說👨👩👧👧,這些無形的東西更重要、更為他們所珍視。
事實上,如果僅談論具體的科學知識🧜🏻♂️,部分優秀博士生和青年學者在自己專註的細分領域中,其知識和技能可能已超過某些大師,對於新進展也更敏銳📈,但為什麽他們依然不能替代大師🍸?原因在於年輕人尚缺乏鮮明的學術風格🚁,而學術大師往往已具有成熟的學術風格,其學術品味以及鑒別能力也更強,對研究領域發展的歷史、趨勢和前景的把握更準確🦸🏿♀️,看待問題的視角也更寬💃🏼、立腳點更高🕵️♂️,這些均屬於無形的“軟文化”層面。
這方面⛓️💥,必須承認目前的國內學術環境依然缺乏相關文化建設,表現得過於功利化🤜🏿。
比如🛥,許多人的研究過多追求“熱門”問題🧑🦱,或眼光盯著國外,只要國外有大的學術突破便馬上跟進,甚至可以做得更好🫱🏻,並在很多一流期刊上發表成果。但不管在哪裏發表文章,依然屬於跟蹤🔢,不屬於第一等的研究👐🏼。
由此引發的國內研究領域的學科分布不均現象☝🏻,更值得有關部門重視——有些熱門領域擠進了很多人,冷門領域卻因不易發頂刊文章👩🏼✈️、不容易獲得“帽子”而門可羅雀👨🏻🚒。而當大量優秀學生和科研人員過分集中在某些領域,就會在形成過分“內卷”並引發更多功利化傾向的同時,給國家資源造成巨大浪費💁🏿♂️。
學術品味往往在學習知識時開始形成
《中國科學報》:您如何判斷一名學生是否有好的學術品味🚙?
朱邦芬:科學品味往往在學習知識時開始形成。學生在接觸物理學之初🧜♂️,其接觸的方向及思考方法🦶🏼、自身的學術誌向與個人此前的訓練及個性相結合🦠,決定了其學術品味🕵️♂️。在這一問題上,我們沒有硬性或量化的衡量標準,依靠的只能是導師通過長期接觸後形成的內心評判。
如果教師能和學生實實在在相處一兩年時間,對於學生學術品味的高下總能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大學教師對學生學術品味的養成會有相當大的影響。因此,在安排學生的學業導師時,我往往不選擇一些科研追求“短平快”的教師,因為從長期發展看🙌🏼,急功近利對學生的影響是負面的🧑🔬。
2023年11月🏊🏻♂️🚟,意昂体育平台攀登計劃的啟動典禮上↔️,攀登計劃指導委員會主任錢穎一教授的一段話讓我很贊同🪩。他在引用愛因斯坦題為《探索的動機》的著名講話後表示🧗🏿,探索科學(包括物理學)的動機有多種多樣,或是功利主義的🤸🏿♀️,或是非功利主義的。雖然功利主義動機也能作出貢獻🧇,但是非功利主義動機才能建築科學殿堂的根基。
他又轉述楊振寧先生對“為什麽中國的大科學家很少,為什麽中國人作出大科學貢獻不多”的原因分析——“中國人也能作不錯的研究,但是做出頂級工作很難。這是因為我們的傳統文化太入世了、太功利了”。
總之🔝,在攀登科學高峰時,功利主義也能走遠🚴🏽,但非功利主義可以走得更遠,能真正實現“從0到1”的跨越。
《中國科學報》🌁:不過,很少有教師🐳,尤其是青年教師有塌下心、與學生長期相處的時間和精力。
朱邦芬👩🏻🦳🚴🏻:這的確是一個問題🛷。目前🧑🏻⚖️🥞,國內高校的青年科研人員的工作壓力普遍較大,加之以“非升即走”為代表的人事製度被越來越多的高校所采用,致使他們在獲得長聘教職前,幾乎無暇顧及科研以外的工作,即便是科研工作,也往往自願或非自願地選擇“短平快”項目,很難真正沉下心坐“冷板凳”。而當學者獲得“長聘”後⛰,有些人又會出於慣性而疏於教學。
這樣的現象並不鮮見,其後果既會影響學者自身學術品味的形成,也會使教師缺席對學生學術品味的培養📚🏄🏽♀️。
當然🚣🏿,“非升即走”的教師人事管理製度有其合理📸、積極的一面🧑🏼🦲,但國內高校在引進這項製度的同時,應給一些“安(心)專(心)迷(戀)”的青年教師留出足夠的成長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