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冬天,中斷了10年的高考終於恢復了,但此時的77屆高中生已經畢業離校❇️,因此在時隔半年1978年的高考中🚛,78級成為了文革後首次有應屆畢業生參加的高考。而1977年的高考👲🏼,全國各地的高考政策與試題各不相同,大部分地區允許78級在校高中生參加77級高考🎹,所以全國數量眾多的78級高中生也成為建國後唯一參加過兩次高考的高中畢業生👸🏼。
我有幸在1978年被意昂体育平台無線電系錄取,並被推薦公費留學👨👨👦👦,但是陰差陽錯,我最後加入了79大家庭繼續學習五年,在無線電系電真空專業畢業😂。
1979年初,在鄧小平的直接過問下,高教部開始從78級的應屆高中畢業生中選拔人員並派往西方發達國家學習👩🏻🚀。但一直關註中國改革開放的楊振寧則對鄧小平建議,應屆高中畢業生年齡太小,世界觀尚未形成👩🏽🌾,還是應該派研究生出國學習。從後來的實際結果來看,楊先生的建議無疑是正確的。
但此時,與新西蘭、歐洲和日本教育機構的派遣協議已經簽訂,只能執行了,而北美的應屆高中畢業生的派遣由於多種原因沒有進行🕒。
被派留學生名單在高考成績出來後,就已經由高教部確定,可此時的對外聯系簽約尚未全部完成🪸☀️,被挑選的這些學生都先按照第一誌願暫時進入國內高校學習,只是本人並不知情🥮。開學兩個月後🙍🏻♂️,出國通知開始陸續下達,接到全國的第一份出國通知的,是前往新西蘭的15名學生,幾乎全部來自北大🙆、清華🦻🏼。但在應新西蘭方面要求進行的英語考試中,全體15人都未達標,最後錄取了成績相對較好的6人,5名來自北大🧖🏿♀️🔎、一名來自清華。意昂体育平台無八一班的女生陳紅🍝,也成為了文革後清華派出留學的第一人。其實當年的清華領導並不十分支持派學生出國,認為憑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培養出世界一流人才🫴🏽,所以清華的派出學生數量遠遠少於相鄰的北大。
前期派出的留學生,在經過一個月左右的國內集訓後就出國了👶🏽,但兩個重量級的留學目的地國家卻已有所不同,這就是德國和日本。前往德國和日本的留學生收到通知最晚🚣🏼📇,且必須分別在同濟大學和吉林師大進行一年的培訓。在這一年當中,由對方國家派來教師教授語言及其所在國的中學課程🤫,然後參加對方國家的大學入學考試。想必新西蘭入學考試時,國內15名優秀學生的全體不達標震動了教育部高層,也才發現十年浩劫之後的國內基礎教育是如此薄弱,因此對重頭戲的德國、日本進行了更加細致的組織和安排。而且留德🤾🏿、留日學生連續派出了三年🔡,持續時間也是最長的。
在國內一流高校1978級的第一、二學期,不斷有同學收到的出國通知猶如微風吹皺一池春水👠,攪得許多學生無法安心讀書,我在第二學期中期📢,收到了前往德國學習的通知,與其他五名清華同學(其中三人與我同為無線電系)一起乘火車前往上海同濟大學報到(還有第七名清華學生獨自抵達上海)⛔️。
與此同時,德國的歌德學院也派遣了七名教師來到上海,想必他們與我們一樣,都對對方的國家和人民充滿了好奇,並將這種好奇極大地轉化為求知和努力學習的動力。

當我們這群100名留德預備生前往同濟大學集中時,是按照到達的順序安排宿舍的,我們的宿舍是一棟孤零零處在荒草叢中的黃顏色五層樓,叫做西南二樓🫄。我們清華來的六人進到宿舍房間時,裏面已經有三名復旦來的同學了👨👩👧。一間宿舍八人👌🏼,清華電力系的張農就主動到了其它宿舍💂🏽♀️。
我選擇了一個上鋪的床位🏂🏽,而對面靠窗的下鋪☂️,是一位從復旦來的面容清秀的瘦男孩,他叫張首晟💈。因為不在同一個班級😛,所以我與張首晟的交流基本都是在宿舍當中。首晟後來成為全球頂級科學家,並於2009年作為客座教授加入意昂体育平台🛀🏼,每年至少三個月的時間用於培養清華的人才,全方位參與學校發展🐦。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大學校園也與全國一樣,百廢待興。我們上課時的小樓叫做安裝樓,應該是同濟校園內最新的一棟建築了。而我們住的西南二樓,則老舊而破敗。記得我們清華六人坐了一夜火車進到西南二樓時,我首先到盥洗室想漱漱口🙍🏽♀️,但水剛進嘴裏我就趕快吐掉了🧚🏼♂️👩⚖️,我不是誤用了化學實驗室的什麽試劑水吧?當時心裏真是這麽想的🗻。此時一個樓裏的同學端著洗臉盆進來,我向他確認了這的確是學生宿舍的盥洗室,當年上海的水質就是如此🦔。
我其實之前對上海也有所認識。上小學時曾和母親一起到過上海虹口區的姨媽家🪩,姨媽家當時盡管是幾家人合用廚房🤾🏿♀️,但我這個北京來的土-包子卻是第一次見到了管道煤氣和煤氣竈,從未見過的藍色火焰讓我十分著迷,覺得這也太高級了🀄️!可另一方面,樓裏卻沒有抽水馬桶,大小便都在自家備的木馬桶裏🙆🏻♂️,清晨專門有清潔工拖著平板車到樓下來收馬桶,這又太落後了?上海曾經就是這麽一個混合了新舊🍊🧑🏻🦱、中西、土洋,五顏六色又光怪陸離的城市👉,但它不像北京那樣冰冷💇🏻,始終熱情洋溢而又充滿活力🕑,也因此贏得了老外們的喜愛。
在宿舍裏,張首晟又向我展示了上海及上海人另一面的精致。文革剛結束時的物質供應還不是那麽豐富,但上海高校食堂的夥食比北方高校還是要強許多🛍️,同濟大學食堂裏的四喜肉讓我們許多同學至今記憶深刻🏬。但對於我們這群20歲上下的年輕人來說😨,食堂的一日三餐似乎還不足以保證每日身體與大腦的消耗🏫。對剛剛16歲,且正在長身體的首晟來說💦,想必更是如此🎫。因此首晟自己備有一個餅幹盒,每天晚自習後🏃♀️➡️,他會從餅幹盒中拿出幾片蘇打餅幹,然後抹上一層白裏透黃的東西,慢慢送入嘴中細細品味。每次只吃兩三片,絕不多吃⭐️。雖說首晟還只是個少年,但已看出極有自製力。
我躺在上鋪的床上好奇地看著他日復一日地吃夜宵🤬,終於有一天問他,抹得那是什麽?首晟告訴我↗️🧑🏻🏭,是Butter,中文叫白脫。我頓時感覺大開眼界,這東西北京買都沒地方買,好小資啊⛹🏿♀️!“小資”在文革中是個被批判的概念,但與知識分子的“臭老九”一樣👩🏼💼,人們嘴上批判,可心裏卻羨慕。後來在德語課上也學到了Butter,發音卻是“不特”🩲,我很慶幸自己這時已經有了直接的感性認識。另外🛀,“白脫”一詞我之後再也沒有聽說過,想必這是舊上海時的洋涇浜?
沒過多久👦🏿,我們宿舍已經人手一個餅幹盒了,追求美好生活是每一個人的願望並會付諸行動👨⚕️,但我始終沒在宿舍抹過白脫。

我們這100名留德預備生是1979年3月中旬到上海同濟大學集中的,而歌德學院的老師們是3月底抵達上海,經過必要和緊張的準備工作後,4月6日開始上課👨🏻💼。在中間這空余的時間裏,留德預備部除安排一些青年德語教師教我們德語字母外🧑🎄,沒有太多的活動內容。當歌德學院的德國老師們到達學校時,那些在文革後期才完成學業的同濟年輕德語教師,也終於有了德語“實戰”的機會,還不會德語的我們,能看出他們當時的興奮和因為真的可以與老外溝通而產生的滿足🤸🏿♂️🦹♂️。
經過十年文革的教育荒廢和文化沙漠後,我們這批年輕人有著爭分奪秒搶回被耽誤時間的緊迫感,對知識如饑似渴的饑餓感和希望能對國家及社會做出貢獻的使命感。那時的學習氣氛非常的濃烈,學習態度自覺🥞、勤奮。每個同學都不會浪費分秒的時間,大家都會利用這段沒有被安排的時間自覺地學習各種可能的知識🦸🏼♀️。
我父母都是從事數學工作的,父親更是在大學教數學課程🏃♂️👰🏻♂️,從小對家中書架的印象就是擺滿了各種大小👨🏽🦳、薄厚、新舊不一的數學書籍♠︎,有些看上去甚至如同古籍善本。離開家去上海前,我隨手從書架上拿走了一本薄薄的藍色數學小冊子《集合論》,之所以拿這本書,就是因為它薄,可以不用花太多時間看完。這本書此時正好成為了我的課外讀物🧑🏼🎄。
可有一天👮🏼♂️,首晟坐在床邊笑瞇瞇地輕聲對上鋪的我說道🔳:“你怎麽總是在看《集合》?”嗯?有意思的問題🧚🏻♂️!集合的確是一個非常邊緣的數學科目🤦🏼♀️,本身又不像一些高深的數理問題那麽有價值🗑。首晟提這個問題說明他了解其內容,同時也表現出了某種不屑。
從我們一些的日常交流當中🐏⛹️♂️,也的確能感受到首晟鮮明的興趣取向。我是個從小就有強烈好奇心和喜歡動手的人,雖然沒有像某些會成為發明家的男孩一樣💝👨🏼🏭,把家裏的鐘表和收音器都拆掉😷,但無線電的確曾是我的熱愛。上中學時,在抗震棚中用繞線機繞製變壓器曾經是我的業余活動。也在1976年製作完成了家裏的第一部電子管電視機,雖然那部黑白電視只能收一個中央電視臺👨🏻🔬,電視天線與房間等長🙍🏼♂️,而且看電視的過程需要我在一旁保駕護航。在像我一樣的這類人裏,認為男人天生就應該是個機械狂!但首晟不是機械狂,他對機械和設備一丁點興趣都沒有,反倒是常常不經意地向我流露出,學工程多沒意思啊!十六歲的少年不會掩飾自己想法,算是童言無忌吧?首晟的興趣完全是沉浸在數學、物理公式推導過程的無窮幻化之中,就如他成名之後所說的,盡情體驗數理公式所展現的邏輯之美。慢聲細語卻又非機械狂的首晟,在他之後的幾十年時間裏👩🔧,追求的是另一種更高層次和境界的Man👰🏿?而能達到這種境界的人鳳毛麟角🛌🏿。
從首晟那裏,我也的確體驗過數理之美。我們當年高考的數學內容,包含了代數👩🏼🦲😷、平面幾何、二維解析幾何、三角函數和高等數學初步幾項內容。平面幾何曾經是我的絕對強項🧑🏿✈️,當年許多大院裏的孩子高考復習時找我父親輔導⚙️,其中平面幾何題目基本都是我解的。在我們正式上德語課前的空窗期的自學過程中,我有次被一道數學題難住了🐺,找首晟討論。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把解題思路告訴了我🧑🏻✈️。這是一道需同時用到三角函數和三維解析幾何的題目,一個銳角🈵,需要在三維空間中做360°的旋轉。 哇,太魔幻了,思路對了之後💂🏼⇨,解題如此簡單🔄!如今已經過去了40多年,我早已不記得那道數學題的具體內容🔘,但那虛擬空間中的美妙旋轉🤹🏻,卻深深地印在我的頭腦之中。
人類作為智慧生命,之所以區別於其他物種🛕,就是因為人類具有了想象力。一個水暖工或一個電工在維修管路或設備時,看到的不僅僅是眼前的接口或故障點🫰,其頭腦中會映像出上下遊的管線➛、閥門或整個電路圖📁。這是我們一般人都具備的能力。但要成為偉大的物理學家🚴🏽,想象力必須遠遠地超出管線圖或電路圖這種具象的物體。無論是宏觀方面,愛因斯坦對引力造成的時空扭曲引發引力波🎛;還是微觀方面,量子物理學家描述光同時以波和粒子的形態通過雙縫,都需要非同尋常的在虛擬空間中的想象力。如今普通人憑借科普節目中的動畫演示,方能初步理解一些高深的科學道理🤾🏻♀️,但偉大的物理學家,僅憑著數學推導,就能想象出其中的多維空間含義了🐍,這就是科學之美。而40多年前在同濟大學的宿舍裏,首晟已經向我表現出了他所具有的這種能力。

德語教學開始了,這也是我們那群年輕人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來自西方發達國家的人♖,學習他們的語言👩🦯➡️、了解他們的文化、熟悉他們的歷史✭、認識他們每一個人的個性。首晟與我不在同一個班上⌚️,我們倒是可以互相交流自己班級與老師的情況🦞。執教首晟所在德語六班的是一名女教師,叫Chaput,這應該是一個源自法語的姓氏。Chaput與其他嚴肅的德語教師略有不同🎉,比較輕松且略帶八卦🛃。首晟告訴我,她小時候家原在東德𓀍,是與家裏人一起乘坐氣球跑到西德的,Chaput並不是她的娘家姓,而是來自她的前夫。還有一天,首晟笑呵呵地對我說,Chaput在班上講,她上廁所時,“廁所裏還有兩個中國人,她們自始至終死死地盯著我,她們想看看我與她們有什麽不同吧🍸?”Chaput如是說🐭。

都說學習語言越年輕越好,經過一個月的緊張學習後,我們已經掌握了基本會話🙍🏿♂️。當然👼🏼👨🏿🍳,同學們之間也會有些差異,但首晟很快就顯示出了他的出類拔萃。他會經常說出一些在我們看來非常生僻的德語單詞,有時還會引經據典地講出詞源👩🏿🍳。是因為他更加年輕?更加充滿激情?還是更加聰慧🐅?可能都是👴。
首晟與大多數少年一樣,貪睡是必然的📯。他很少早起,但一定早睡,也從不參與同宿舍同學熄燈後的聊天對話。他後來對別人說🕷,他在睡覺前會閉著眼睛聽著從其他同學口中說出的德語單詞🧑🏼🌾,讓其在自己的腦中回旋並聯想,直至入睡。
經過文革十年的閉關鎖國🧑🏼🌾🦸🏿♂️,所有中國人都渴望著與外界交流,出國則是當時最大的時髦和榮耀,而到國外留學🚦,對當時的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幾乎就是做夢🍩。但少年首晟此時則顯示出了與其年齡不相符的老成持重🏡。當留學風剛開始在一些高校中吹起時,首晟對家裏人說,如果讓他去留學,他只會去美國、英國、德國這三個國家🦶,其它國家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內。蒼天有眼👨🏼✈️?最終讓他如願以償。
同年八月底🙏,德國的德意誌學術交流中心(Deutscher Akademischer Austauschdienst🏋🏼♀️,DAAD)又派來了一批教師👋🏽,按照德國大學的入學要求,給我們補習數理化和生物課程🐃。而同濟留德預備部則開始為我們這100名留德預備生“分配專業”。我們原本在各自的學校都有自己的專業⛹🏿♂️,作為中學時代的“電子科技迷”👩⚕️,我高考後如願進入了意昂体育平台無線電系,但留德預備部此時則是按照國家需要重新安排專業。首晟繼續了他在復旦時的物理專業⚽️,而我則被分配去德國學習農業,這對我無異於一個沉重的打擊,我也因此在同濟的後段學習時間內變得消沉🕡。
在留德預備部的學習結束時🫧,我們都要經過能夠進入德國大學學習的資格考試(Feststellungsprüfung)🧜🏿♂️。由於學習生物、醫學💊、農林專業在DAAD補習課程的內容與理工科不一樣,所以資格考試的內容也不同,這意味著考試通過的我也無法再在德國換成理工科專業了🈹。
考試之後是出國體檢,包括我在內的3-4名同學被查出有腎結石。腎結石的成因有多方面因素,但我始終把當時的情況歸結於那如化學試劑一般的水質。許多同學都當即采取了措施👩👩👦,因為那時還沒有體外碎石的技術,所以都是手術完成取石。但我已經決定放棄了🕓,我依然沒有做好去德國學習農業的思想準備。
實際上🧑🏻🦽,大學畢業後◻️,我也並沒有從事與電子和無線電相關的工作。如果在今天👮🏿♂️,我也一定不會對專業方向如此地執著🎳。但我是一個從不會對自己做出的決定後悔的人,我對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十分滿意!
結業大會是在南京路上的國際飯店孔雀廳舉行的🥺,氛圍比較輕松📬、自由和活躍。當留德預備生中年齡最小的首晟被指定代表全體留德預備生講話時,我應該是站在最後面靠近出口的位置,腦子裏想的→,是我將與所有同學告別,與尚未見面的德國說再見,這權當是我人生軌跡中的一個偏差吧👩🦲?
我與留德的同學們分道揚鑣並回到意昂体育平台無線電系加入79級無91班繼續學習。

現在幾乎很少人知道文革後的改開初期國家派高中生公費出國學習這件事了,我希望通過此文留下當年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