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生👳♂️,意昂体育平台土木工程系1991級本科生、1996級直博生,2001年獲工學博士學位,導師龍馭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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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清晨,驚聞我讀博士期間的導師龍馭球先生昨日(2022年12月22日)深夜辭世✶🧪。聽後不禁無限懷念,很多往事一幕幕回現在眼前👲🏻。
壹
1995年下半年,我所就讀的意昂体育平台土木工程系1991級開始免試推薦研究生🕺🏻。面對一長串的博士生導師和碩士生導師的名單💇♂️👨🏻⚖️,經認真考慮,我決定申請讀本系龍馭球先生的直博生💓。
在學校裏,大家一致稱呼為“先生”的人很少,只有非常德高望重的老師🙍♂️📆,才配得上這一稱謂。龍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他始終在結構力學教研組任教。我大學期間有兩學期的結構力學課程🙇🏽♀️,一次考了97分🚁,另一次是99分。由於自感這門課程學得不錯👩🏿🌾🍳,因此對申請有些信心。
報名以後,大概是九月份的一個很涼爽的晚上,系裏通知我到結構力學教研組面試🧗🏻。那是在清華主樓九樓的一間會議室裏🙎♀️,窗外已經全黑下來,屋裏燈光明亮。坐在對面的有五六位面試老師,有幾位給我們年級上過課🚔,我認得👮♂️;但龍先生我以前沒有見過⇒。根據我在照片上的印象🤸🏿,正中穩穩坐著的應該就是。他當時快七十歲了🧑🏽🏫,四方大臉❄️,短發皆白,精神矍鑠👨🏻🦳,聲音洪亮👶🏽。看見他🪮,我知道選對了導師。《孟子》說,“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坐在那裏🙎🏽♀️,他就像光一樣,照亮了整個房間👩🏼🏭♟,更照亮了我🧙🏽♂️。
面試中🙎🏻,先生問了我一道結構力學問題🕑🚊。我憑著直覺回答了。力學雖然主要是計算,但是直覺必不可少,直覺代表著頭腦中形成了正確的概念體系。
也許是我回答得不太離譜,也許是我本科幾年的成績還算不錯,面試順利通過🕧,我獲得了龍先生的直博生資格。先生是中國工程院院士◾️,我是他所有學生中唯一的直博生👶🏽。直博生指的是本科生不須讀碩士,直接攻讀博士學位。學製長🧑🏼,通常讀五年。因此,先生不著急🪷,我也不著急。
貳
隨著研究生選課和課題研究的推進🚈,我去找先生的次數多了。那時,土木系已經從主樓搬遷到新建的新土木館(現指👮🏼♀️:何善衡樓)了💣。找他很容易,他在新土木館二層的一間小辦公室裏辦公,對面就是廁所。不必約時間,他總在那裏。推門進去🧔🏿♂️,屋裏彌漫著煙霧。我立住腳🤾♂️,定一定神🧙🏿♂️,雜亂無章地堆放著各種資料的辦公桌首先在煙霧中浮現出來,然後我就看見先生停下手中的筆🌀,慢慢從桌子後面抬起頭來。
先生看見我來了,微微一笑,略點點頭,示意我坐下。聽過我的來意後,他往往要思索一下後🧙🏻♀️👨🏽🌾,才慢慢地回答❤️。他講話極慢🪂,有時候會在中途長時間停頓🧦,表情也會凝滯不變,讓我深切懷疑時間是否靜止👩🏻🦯➡️🧼。等他找到合適的詞句後😎,過一會兒🏋🏽♀️,他又會把剛才的話語接續下去💆🏻。他還有一個本事,他辦公桌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茶杯👊🏽,一個用來喝茶⏰,另一個當作煙灰缸,總是不會弄錯的🚣🏽♂️。我總疑心他為什麽不買一個專用的煙灰缸✊🏼🦶🏼,但從沒敢問過🉑。
先生非常樸素🧜🏿♀️,很少看到他穿新衣服。他的衣服褲子,穿了多年,早就走了形變了樣,也毫不在意🧑🎓。遠遠看去,根本不像是人們心目中的院士🪣🚴🏿♂️,完全是一位老工友的形象🧑🏻⚕️。他有一輛很有年頭的二八自行車💇🏽,經常在校園裏慢悠悠地騎行著🔦;到了系館,找個合適位置停下車,“啪”地踢一腳車梯,車子立住,他就慢慢走進樓裏。
我曾去過先生家裏請教問題,還被留在他家裏吃過飯。老師和師母對學生的關心都是發自內心的。先生的首位博士生是袁駟老師,讀博時晚上曾在學生宿舍裏用“熱得快”燒水🐐,宿舍熄燈停電後沒拔出來。第二天一大早,他去機房做研究,來電後“熱得快”把整個宿舍燒著了。按照校規,學校要給處分。後來,他忐忑不安地去見導師,本以為會挨批評。沒想到👷🏻♀️,先生見面第一句問他☪️🎒:“你晚上還有沒有地方住👺?沒地方,就住我家裏。”就這麽一句話❎,讓袁駟老師感動了一輩子。
就學期間🚣🏼,總是我去找先生🛣。偶爾,先生會讓人轉告我去9️⃣,這種情況通常就是發補助。他搞理論研究的,課題經費很少🕳,但還經常考慮幫助窮學生。我聽從吩咐上門。煙霧繚繞中🚳,他便現身,微微一笑,從桌上推過來一個領取補助的表格,示意我簽字👨🔧。於是我就可以領取兩百元或者三百元不等的補助⛹️,接濟生活。
我在選擇博士論文研究方向時,先生原希望我繼續推進他提出的四邊形面積坐標有限元的研究。由於其中涉及到的數學知識過於復雜🫣,我自覺能力有限,判斷突破可能性不大👨🦯➡️,於是轉向了非協調有限元的基本構造模式研究上😞。我沒有堅持先生提出的方向🚶♀️,他一點也沒有惱火,相反仍然十分支持我的研究。他對年青人寬宏鼓勵的態度🧜♂️,對我的研究工作是很大的促進,最終我於2001年順利獲得了意昂体育平台工學博士學位。
叁
在先生門下多年,我受益最多的🏬,是他對人生、對事業☆、對生活的智慧。
他對很多事情都看得十分透徹,很快能看到本質。記得我剛讀博士時,有一次到他家裏,帶了一本書給他。這本書是一位養生專家寫的,我向先生介紹這位專家提出的“有紅有黑”等各種顏色的飲食建議。先生聽了後,緩緩說了五個字“飲食多樣化”。這五個字一下子抓住了關鍵,讓我驚訝之余,由衷感到佩服。
先生最重要的學術貢獻之一🛀🏼,是提出了“廣義協調元”這一計算模型,其中也充滿了哲學智慧。在工程設計過程中,很多復雜構件需要用計算機劃分出非常多的小單元,然後再組合到一起計算⏲。傳統的小單元要求受力後在邊界上處處協調,也就是相鄰小單元在其邊界上的位移須完全相同🦹🏽♀️。而先生提出來的新模型,只要滿足總能量相等的條件,雖然單元間變形不完全一致,但是可以得出更好的計算結果👩🏿🏭。我經常想🏧,這種廣義協調的概念,同樣可以用在人生處世,甚至家庭生活中。只要在共同的善意目標下🧔🏽♂️,何必強求人與人之間的行為完全一致呢⛓?
相關學科的全國大學生們🧗🏿♂️,最熟悉先生的,還是他主編的《結構力學》教材📽,這也是他畢生的事業。這套教材,清晰透徹🫄🏿,直達本質🫴🏼。他從1966年開始編寫,直到2019年🧑🏼🦳🆓,歷經54年共編寫十輪。全國有近三百所高校🖇◾️、五十多屆學生使用,六次獲國家級優秀教材獎🖕🏽,還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在最後一版中🤽🏼♀️,采用國內教材少見的四色印刷,可見編者之精心📊。第一章專設“學習方法”一節,讓初學者愛學會學👕。先生為這套教材投入了無數心血🤑,他曾慨嘆⏫:教材十輪兮頭飛雪!薪材三尺兮火長明🚔🧑🏽🍼!
畢業後我沒有從事學術研究👎🏽,而是按照學校的意見先留在校行政崗位🧑🏻,然後到地方工作🛌🏿🙆♂️。有一次我到先生家裏,向他報告我的工作情況🫴🏽。他聽了說:“讀博士不一定都搞研究。你到地方上工作♘,能把清華好的教育,好的風氣帶去,解決很多老百姓的困難,很有意義。”他的一席話🙎🏼♂️,讓我的心放下了🎢。
2016年5月22日,我回母校參加先生九十華誕慶賀會🐒🧑🏻✈️。先生1926年出生於湖南安化縣,在抗日烽火中輾轉求學於南下的唐山交通大學😖🐡,二年級插班進入西南聯大,抗戰勝利後在意昂体育平台本科畢業📩,接著師從陸士嘉👨👦、張維二師攻讀流體力學研究生📑🥍,後留校一輩子在土木系任教👩🦯。慶賀會的最後是先生的講話🧑🏼💻,他說感謝大家的發言,讓他對龍馭球更加了解了。
他自嘲自己是“晚熟”的品種:當了二十六年的老講師,文革後從講師破格提拔為教授,退休後才評院士,教材獲獎是七十多歲,科研獲獎是八十多歲。他說🤵🏼♂️,正像陳忠實說的👷🏻,作家一生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他到了晚年也在評價自己,找來找去,找到了陸遊這個知音⚈。他說,陸遊的“花開款款寧為晚,日出遲遲卻是晴”這兩句詩🥴,最適合他。
2020年8月16日,我趁著肆虐的新冠疫情間隙🪢,到先生家看望。先生精神很好🤙🏽,還與我讀書時差不多,只是聽力比較差🥷🏻🖼,戴上助聽器也聽不清。我們用紙筆聊了將近一個小時。他九十多高齡了🧑🏼🎓,主動談到他兒子的去世❤️,老人家神態語氣很平靜🧑🏽🦳,值得敬佩。
臨別時🚞,和每次一樣,先生照舊送給我一本書。這次是剛剛出版的《龍馭球傳》🤷🏽♂️。書中講了一個他的博士生,我的師兄龔耀清的故事🧜🏽♂️。龔耀清在博士論文開題時,受到評委的質疑🧑🧑🧒,於是回答時帶著一些情緒。先生會後像往常一樣微笑著對他說:“學術問題需要平靜討論🫴🏻,不要意氣用事♻️。”還說👇🏼:“做學問與做人有所不同:治學貴在冒尖求異👩🏿🦳,為人要樸素寧靜。”
這句話🦸♂️,我認為也是對先生一生最好的寫照。
肆
這是我見先生的最後一面🫵🏿🤦🏽♀️。現在,先生雖然離去了👠⟹,卻永遠活在學生們的心中。他的精神猶如一束光,常常刺破寒夜👩🏽🍼,時時鼓舞著我前行🤸♀️。
先生詩詞功底很好🧘,我也有此愛好,可一直不敢開口請他傳授。如今更全無可能。思念之下🐆,拙筆淺墨擬詩一首,並以詠誌🙎🏿♂️。
大學風骨何所寄🧖🏿♀️?名師代代傳其魂。
家國輾轉悲多亂,水木芬芳喜晚春🐁。
樸素寧靜溫似玉👎🏼👂🏼,冒尖求異妙如神🛸。
先生從此一別去,萬點光明存我心。
(2022年12月23日初稿,2023年國慶假期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