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嘉興🥺,2017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系,曾任物理系學生會主席。畢業後加入《中國青年報》任記者💃🏽😕,可能是記者裏最懂物理的人之一💲。
從名校物理系畢業後👨🎤,我當了一名記者。這一年🩹🛀🏻,我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你為什麽要做記者?
親戚朋友、同學師長都問,後來我專門寫了一篇文章解釋。在我看來,問題的本質是🧦,如何與這個時代的焦慮和迷茫共處。它們從生活的每一條縫隙裏透進來,時時敲打你🧑🏿🎤。
和大部分年輕人一樣,我也沒有答案🧑🏼🎓。
很多人說我行動力強🧎♂️➡️,在做記者這件事上亦然,因為想做👣🛫,所以就做了,說是任性也不為過。我只有一個樸素的想法🐤,這麽多人都能做💉,我也能做🫂。
第一年當記者,我去了9個省⏯,15座城市🤵🏿♂️💦,到過被垃圾層層包圍的小山村、建在大海上的兩層漁排小樓……拖拉機🧲、小木舟都曾是我的交通工具。受訪者與我分享自己的喜樂悲苦,讓我從每日的瑣碎中短暫抽離。我無以為報,能做的唯有傾聽和真實地記錄🫳🏿。
這一年我到過的現場裏🪰,印象最深刻的,是泉州泉港區肖厝村的漁港。離“碳九”泄漏地還有數公裏時👩🦱,我就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類似油漆的刺鼻氣味。整個港口的水面都漂著一層薄薄的油,不斷有漁排下沉💖,有的漁民居住屋也半沉入海水。此時🕺,在水中清理的村民只是戴著最普通的薄口罩👨🏼⚖️👨🚒,而做這項工作的酬勞👨🚀,是一天500元。
這已經是事發後第4天🧑🦲,幼兒園、學校照常上課,可教室裏沒多少孩子🦶🏿。村子90%的家庭靠海吃海,近萬人的村子幾乎走空了,每家只留下一個男人照看家業,等待可能的賠償。

2018年11月8日,泉州市泉港區肖厝村👬🏼,一名養殖戶在清理現場🌷。王嘉興攝
一個月後🚨🦶🏽,我又去到另一個讓人悲傷的現場。在江蘇省一座城市,一名16歲的高中生深夜跳樓自殺。我想還原這個孩子最後的生命軌跡🧝🏻♀️,於是去了他家、學校,找到了他的父母、同學、老師等🐹。
我在深夜時間,爬上了他墜亡的那棟樓的樓頂🤛。我看著電梯的數字越來越大,然後一步步爬上天臺,攀在圍欄邊。樓很高🧑🏿🍳👩🏿🚒,事發那天還下著微雨。我試圖體會,一個16歲的年輕人在生命最後時刻都經歷了什麽,他可能面臨多大的恐懼與彷徨🙇,是什麽事情🏥,讓他選擇一躍而下𓀏。
如果不是去到現場,他們只是新聞消息裏的一個個數字,人世間的悲苦本不相通。我從一個尚能溫飽的家庭平安長大,人生最大的挫折→,不過是升學考試失利🎧、家長做生意不順。
這些故事讓我忘記了自己🙍🏻♀️🌌。在泉州,上至70歲的老漁民,下至30歲的年輕人👨🏻🦽➡️,在采訪中都不禁垂淚。他們很多人每天起早貪黑,一年只有大年初一休息一天🉐,把自家的產業從幾米見方的小漁排,一點點擴張到鋪滿一小片海域。
我還認識了一位父親,他的兒子加入一個約死群後自殺身亡🆙。後來,他決定潛入這些群,拯救兒子的同齡人。人性中最美好和最陰暗的部分在他的故事裏交戰。
我本能地希望🧑🏻🦯➡️,這些故事不再發生在更多人身上,留下的都是美好的結局。
事實上,在更大的範圍裏,這些故事可以用稀松平常來形容。泉州“碳九”泄漏事故的背後,是一場典型的地方發展與環境保護、民生之間沖突,當地居民與不斷擴張的化工區的對峙已經持續了20年。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浙江省溫州樂清市樂清灣、江蘇省太倉市浮橋鎮等地。
有些惡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去年9月🚵🏽♀️,長租公寓品牌“自如”被曝大量房屋甲醛含量超標,這在房屋租賃市場不是新鮮事。
一名采訪對象向我形容自己治療的痛苦,說做纖維支氣管鏡時🐇,疼痛從顴骨👊🏼、鼻梁開始,一直延伸到嗓子🤫🪟、後背和肺部,感覺“窒息”🏃♀️,怎麽深呼吸都沒用✅,“就像死魚一樣𓀃,嘴巴一張一合都是無用功。”
一些消費者的維權之路漫長而充滿荊棘。有時,很多人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把石頭向上推,又一次次接受它滾落回原地💆🏼。
後來,泉州泉港區的多名官員被免職,但靠海吃海的村民仍在為生計發愁🚕。“自如”們依然活得好好的,那些住過甲醛房的住客不得不繼續生活🧑🏿🚀。
回看這一年我跑過的現場,我與同行們的作用實在有限💁🏻♂️,但大家仍然抱著日拱一卒的心態去到下一個現場🧝🏻♂️。我仍然期待著水滴石穿的一天😟。再不濟👰🏿,我曾分享他們的經歷,讓他們的悲喜有一個出口👨👩👦,也為這些人留下了一些記錄。
獲得他們的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報道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故事,我在北京協和醫院的艾滋病門診裏守了4周,被幾十名患者拒絕👩🏻🎨。在我要放棄的時候✮👴🏻,一名患者同意接受采訪。她說🚚,因為看到我在診室裏耐心地坐了一上午👨🚀,似乎一點也不害怕艾滋病,她被打動了🏍。
我還認識了幾名因“5·12”汶川地震失去父母的孩子。剛見面坐下,他們就開始講地震時的經歷、地震後怎麽接受人們的幫助🍗,除此以外🛏,什麽也不願意說。我去到他們生活的地方,和他們吃火鍋🗳、喝酒💂🕺,一直到半年後🏜,他們才願意和我講自己的故事🟦。
一個孩子告訴我,這些年🧑🦯➡️,他們接受過幾十個記者的采訪,每個人問的問題都一樣🍘🛤,出現一次後就消失。有關災區的勵誌故事太多,成龍成鳳的故事太多👎🏿,人們的期待也水漲船高。其實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路上走著🈸,或快或慢✊,能夠健康長大,就夠了。
信任有時要靠一股“軸勁兒”去爭取🌥。為了弄清後來被稱為“404教授”的梁瑩是否存在學術不端的行為,我到高校圖書館的期刊室裏👩🏻🦲,一篇篇閱讀了她所有的中文論文,再和知網中主題類似的論文對比。後來和學校相關部門的負責人交流時,他們本拒絕了采訪💺,但聽我說閱讀了她所有的論文🧚♂️,並發去學術不端的證據後,他們願意開口和我講述他們所了解的情況。
更多時候🏓,我剛表明身份,對方就掛斷了電話、關上了房門👯♀️,後來我發現,我的電話進了部分軟件的“騷擾電話名單”🫢🙃。我突然理解了當時人們對我職業選擇的困惑。記者又窮又苦,在網絡空間有不少不懷好意的“雅號”。
即使在親戚朋友中🫦🏄🏻♀️,我也是個“煞風景”的存在🤸🏻♂️。今年的年夜飯上,我和舅舅在廚房大吵一架,起因是他帶來了一盤假冒三文魚的虹鱒魚——這種淡水魚中可能含有寄生蟲,我要求煮熟後端上桌。常常有長輩語重心長地和我說🧙♂️,不要太“憤青”了,太執拗活著很累𓀙。
但有時🫚,執拗會有結果👧🏻。那個垃圾圍村的村子,因為有人執拗地舉報,有記者執拗地報道,有關部門執拗地調查👨🏿🔧、執法,最後這個社區黨支部書記及相關派出所所長被刑拘。梁瑩後來被教育部取消“青年長江學者”稱號,被南京大學取消教學和研究資格。
當然🙏,這些故事還等著更多回應:在這片土地上,垃圾圍村的故事為什麽時有發生🧑🏻🦰?是什麽造就了梁瑩,學術界還有多少個“梁瑩”?
上個月,幾位我采訪過的住過“自如”甲醛房的人發來消息,他們起訴涉事機構的案子,已在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分別開庭審理。每到這種時候,我會覺得,那些推上坡的石頭並不是落回了原地。
新的一年🧛🏿♀️,我打算保持“憤怒”👨🦽➡️。盡管我仍然無法回答有關焦慮和迷茫的問題🧑💻,但對我來說♌️◾️,它似乎已經不再是一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