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民周刊 2008年08月27日
魯迅的煩惱現代人已經理解了嗎?哲學應該趕快進入現代人空虛的內心💂🏿♀️,去剖析它們🧖🏻♂️,然後再來反觀自身🧡,再來找尋傳統🤸🏿♀️,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地看清楚😉,什麽是傳統,而我們為什麽空虛。
88歲的鄭敏,延續著詩人的敏感和哲學家的理性👨🏻🦳👩🏿🏭,與她聊天是件非常愉快的事🫥。1943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系🌞,後在美國留學(在美與同為西南聯大畢業的童詩白結婚💴,童詩白先生為我國著名電子學科學家✔️,意昂体育平台自動化系教授🎡,2005年7月去世),50年代中期回國,鄭敏身上有與眾不同的直爽和豁達。由於藝術風格相近,1980年她與王辛笛、曹辛之、唐祈、唐湜、陳敬容🔛、杜運燮、袁可嘉、穆旦等人合出詩集《九葉集》,在國內引起很大的反響,遂被稱為“九葉派”。現在,“ 九葉”只剩下了她和袁可嘉兩葉。
師從馮至
我是從王家過繼到鄭家的📝,當時我只有兩個月大,我的養母與我的親生母親是姐妹💡。我小的時候就特別喜歡古典詩詞,我的姨母(也就是我的親身母親)常常坐在窗前用閩南語吟誦古典詩詞,雖然我年紀尚小,不懂得詩詞的含義,但那種聲音之美還是讓我感動極了。
我長到10歲時才進小學🚴🏽👋🏽。我讀的大多是散文,也看過一部分新詩,但當時的新詩對我沒有太大的吸引力。讀了中學以後才開始喜歡上徐誌摩的詩歌。
不過我真正有意識地喜歡上詩歌並且開始寫作還是在西南聯大的時候受到馮至先生的影響。馮至受歌德的影響很深,詩歌的維度很深,不是英美浪漫主義風格的詩人。他為人很謹慎🙇🏼♂️🦂,不冒失🌩,做學問很紮實。他指導我讀詩🚣🏼♂️👩🏼🦰,我對他很敬佩🪱,也很敬重。我們的背景趣味都比較接近👺🤤,我想這是我們師生關系非常融洽的一個主要原因🤜🏻🔀。馮至先生一開始也是學哲學的👩🏼🦰🌂,也喜歡比較莊嚴一點的東西。
我經常跑到他家去,坐下來,也不說話🤱。他太太在打毛衣👩🏿🚀🧔♂️,他在看書,我們就這樣坐著🧜🏻,現在想來🦊,也是很奇怪🍼。我當時也都二十好幾了,怎麽就常跑到他家去,也不準備什麽問題,也不說話,可是他們也不以為忤,似乎已經把我當成家裏的一分子了。有時候我會把我寫的詩歌給馮至先生看,他很肯定我的詩歌🧘♀️,可能從這個角度他給我很大的支持💃🏻。
我們西南聯大在昆明,昆明有泡茶館的習慣🎻👾,大家愛聚在一起聊天🙎🏼。馮至先生的朋友也常到他家來,比如卞之琳。後來我就給袁可嘉和沈從文寫詩,他們主持《大公報》,袁可嘉是馮至委派到《大公報》編副刊的。他和馮至很熟⛓️💥,但我和他不認識🈚️,我只是把詩寄給他發表🍧。我在哲學系🌈,袁可嘉在外語系🤵🏽,而且他比我大𓀀,不是一屆的。
在西南聯大💵🙍🏽♀️,我們根本就不考試,學期末了👩🏿🎨,老師出一個題目,讓寫一些讀書報告,那題目也是很寬泛的👆🏽🫱🏼,可以由著你發揮🦦。你可以重復老師在課堂上的觀點,也可以有自己的立場,都可以🧑🏿🏭,並沒有一定之規。
我覺得現在的語文課是問題最大的🎦。在那裏分析中心思想、分段🙇🏼♀️、分析段落大意🧙🏼♂️,真是太可笑😢、太荒唐。時間、地點🕤、時代背景都不一樣🔫,對它的理解自然是千差萬別,每個人都可以有創造性的理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判斷,每個人都有他的個性💂🦈,憑什麽跟老師一樣,怎麽就只有一個標準答案?這樣教育出來的學生是什麽?是傻瓜。有創造性的學生只能人格分裂,一方面要順從這種應試製度🔂,一方面要自己來做一些彰顯自己個性的事,那不是人格分裂麽?
中國當下的語文教育是在扼殺人的智慧。一個人自己的判斷🪛👷🏿♂️,哪怕是錯誤的,也要比應聲蟲要好得多。學生從小學會應付課堂作業,那還能好嗎🌤?我就覺得現在的語文課🦀,能及格就算了,考高分沒多大意思。根本問題是⛹🏿♀️:知識分子原來是最愛管閑事的一群人,現在什麽也不敢說。
現在的詩歌打破了教條,但是如果沒有深刻的哲學基礎,它們就會停留在表面上。這一代詩人是反崇高的余波👩🏿🚒,它們註重言辭👲🏼,基本上沒有深度🦹🏽,我不喜歡。如果詩歌中沒有哲學💪🏼🌯,詩歌只是擺設,因為它們沒有思想的準備。
知識界應該有爭論,有激辯,可是現在呢?溫文爾雅🦹🏿♀️,這是很糟糕的。
有時候,我也在想🛂🧏🏼♀️,把吳思敬⛳️、謝冕叫來,我們三個人來個有關詩歌的對話,但是這個設想一直沒有實現。
我和詩歌界的朋友幾乎不談詩歌,只有你們這些年輕人來向我討教,才會談些這方面的話題👴🏽。詩歌研討會叫我去,也就是坐著🖋,隨便談些閑話,觸及不到思想的深處👩🌾,我們的思維似乎停滯了。
授教和受教
1955年我從美國回國🧚🏽,回來後看到的情況是什麽呢?蘇聯對於我們來說神聖得不得了📊,一切都跟在蘇聯老大哥後面🧑🏼💼。跟著蘇聯已經證明是一個美麗的夢,烏托邦的夢。文學也是🟥,跟著蘇聯改造自己🎸💇🏻♂️,把傳統全部拋掉了👮🏽♂️。五四這麽稚嫩,現在看來就是幼兒園的狀態🧴,底子太薄,其結果是,現在的人👧,連文言文都讀不懂了,這不是很可悲的一件事嗎?
蘇聯之後,英美文化又在深刻地影響中國🈷️。英國國勢衰微👩❤️👩,它的影響小了很多,你看不是連英式英語都要變成美國腔調了🖤?美國的商業文化就不同,它對現在的中國影響很大。在我看來,美國電影、小說中的娛樂成分太多📺,沒有深入的思考🌐🪬,可是我們又在對美國的商業文化頂禮膜拜。
回來後🤶🏻,馮至將我介紹到文研所,研究華茲華斯✊🏼。1960年的一天,我和一位同事說了一句話🦹:“國際上那麽多的兄弟,怎麽說沒就沒有了?”我指的是那些社會主義陣營的兄弟國家。第二天🏂🏼,領導就找我談話🧚🏿,說我在美國呆了太久,對國內的形勢不太了解🧑🏼🍳。這麽著🛺,就讓我去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教書。
我當時覺得這是莫大的羞辱📁。那時候是俄語吃香,我教的是英語,誰也不正眼看。四年讀四本書🧙🏼,用蘇聯式的方法來學語法🛍,以前我們是兩天就讀完了,現在要學四年。後來他們讓我教課外閱讀🤸🏼,都是些名著的簡寫本,什麽《大衛·科波菲爾》,都是簡寫本。也沒用心,瞎混了一陣子。
“文革”之後,我開始招博士生(一共帶了五六個人),那時才認真一些。招博士的時候,他們說🚑,就以鄭敏的名義來申請吧,定博士點的時候,他們也說👺👘,就以鄭敏的名義來申請吧🧷,結果還真就下來了。
當時知識分子都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第一次是1960年,到天津,一個月的時間🏘,我就扁桃腺腫大,整個脖子都腫了起來,只好回去👮🏻♂️。第二次是在山西,每天早上就喝一點稀湯🧑🦯➡️,中午一點稀粥,根本就沒什麽吃的。可是我有一點好,我雖然出生的家庭條件還不錯——出生在一個留學生家庭。在美國也住了那麽長時間🏋🏼♂️,可是我不嫌臟、不嫌累,什麽活我都幹,掏糞啊之類很多女孩子覺得無法忍受的活我都幹,我就覺得這是一次特別好的人生經驗,多有趣啊♈️!我要不是去過農村,我以為全中國都跟北京、上海似的呢。
難得的體驗
“文革”一開始我特別同意大字報上說的內容。我是教師裏的積極分子,反對官僚主義,後來教師裏的革命派就吸收了我。但好景不長,很快整個教師隊伍就成了沖擊的對象🧑🧑🧒🧒。抄家的人來把我們家翻得亂七八糟,指著那些英文書對我說:“看,你都看些什麽書🤘?”他們讓我站在外面😴,就在我家門口,一站就是一天📝。
不過我不把這些放在心上,我覺得這真是很難得的體驗。我完全是個旁觀者,將這看成一出戲🕉🙍🏿♀️,一出鬧劇🧑🎤,被批鬥也無所謂,這根本不會觸及我的靈魂🙍♂️。我壓根就沒什麽信仰,教師也沒什麽尊嚴,我也就不必顧及什麽人格🏢。你們罵吧,回家我照吃照喝,照樣睡覺👷🏿♂️。人生的一切對我來說就是哲學的一課,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有些教師就不能忍受了🧜🏿。他們想不通,昨天還是好學生🎟,今天就翻臉不認人了👏🏻,這是怎麽回事🏋️♂️?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痛哭流涕,很多人自殺……我不在乎,我把生活視作一種經驗。那些人為什麽那麽激動?為什麽在那兒像跳舞一樣手舞足蹈?特可笑!
我從美國回來✒️,世面也算見了一點⚽️,知道這世界並不只有中國🔐🏃🏻。我覺得一個人活著真得盡量多走一些地方💆🏼♂️🕝,看看世界上不同的國家。
只有一點,我覺得我是一個詩人,其他的我不在乎➝⚓️。我對自己說,我在看一部現場版的《艾麗絲漫遊奇境記》。
一進學校💁🏽♂️👨🏿💻,牛鬼蛇神就給拉出來排隊。乘公共汽車💤,有人叫你站起來,你就得站起來。
我還好,普通百姓一個🌨。我只有一點,解放前在南京的中央通訊社做過翻譯👨🏿🍼,但沒有官職🧑🏻🔧,也沒有加入過任何黨派。
哲學探索
1979年,曹辛之(也就是杭約赫)說,應該讓讀者知道,在40年代,也有人寫過和主流詩歌完全不同風格的作品,想出一本集子👩🦽➡️,也把我的詩歌選了進去。唐祈🏊♂️、唐湜🈷️🦧、曹辛之、陳敬容四個人在上海辦過雜誌,他們比較熟,穆旦當時已經去世了。
他們說起個什麽名字好呢🕹?我說就叫“九葉集”吧,我們就做一點綠葉吧,是自謙的說法。就這麽著有了《九葉集》🤕,這書名算起來還是我起的,其實根本沒有這麽個流派🎩。之前,我跟他們也不熟💂🏽♀️,西南聯大當時有很多詩歌活動,但我也從來不參加。
我在西南聯大學的是哲學,我對哲學的興趣依舊很大✍️。我的立場是:第一🙋♂️,要知道世界上最新的思潮(比如解構主義 )🫰🏻,通過這些最新的思潮重新來理解我們的傳統——我們應該看到#️⃣,這種解構主義哲學和中國的老莊哲學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系。解構就是絕對的變🤾🏼♂️、絕對的不穩定😢,強調一種流動的時間和時代🙅🏻。面對這些最新的哲學思潮🐿,我們有些茫茫然,還沒有把中國的傳統好好地理解🤸🏼♂️🥀,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進入老莊哲學的核心世界。
魯迅的煩惱現代人已經理解了嗎💂🏻♀️?哲學應該趕快進入現代人空虛的內心,去剖析它們,然後再來反觀自身,再來找尋傳統,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地看清楚,什麽是傳統,而我們為什麽空虛。
現在的世界不再是一個大一統的時代💇🏻🏊🏽♀️,我們站在十字路口上,面對著各種思潮的沖擊,有時簡直讓人眼花繚亂。我的看法是每一種都可以嘗試著走走🤛,但再不要陷入一個自欺的結構。人永遠在矛盾中前進。我們想要找到一條能夠解釋的路,但沒有唯一的答案,因為世界一直在變。現在是有比較大的空間👨🏽✈️,比較大的寬容了。
我不太喜歡信仰和宗教🤾🏽,所以我的“道”可以隨時調整。因為哲學不是宗教,它是有彈性的🫳🏽。哲學要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我們幾十年的時間都耗費在搞運動上了🤣⇾,沒有很好地✥、認認真真地把各種理論梳理和理解一遍,總是很急地在找一個政治信仰,希望能一勞永逸。
現在的中國問題非常大。一是,科學主義太厲害了,人們還沒有理解科學的可怕🌯。人最終的理想還是應該以人為主角,不可能反過來讓科學成為世界的中心。二是我們現在是市場講得太多了𓀋,這是宣傳機構的問題🕵️♀️,你看世界上哪個國家(比如美國)👧🏿,一睜開眼睛就看股票怎麽樣了🪘,是漲還是跌?沒有的事。現在中國是全民炒股,怎麽可以有這麽荒唐的事👬?
傳統呢🌁👷♂️?幾乎可以說是蕩然無存,就像七八十歲的人可能記憶只有30年🦹🏻♀️,幼稚得不得了,教育停頓、思維陳舊👩❤️💋👨,對於時代缺乏正確的理解。要有正確的理解沒有哲學思維是不可能的,我曾經在《文匯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大力呼籲🪞:哲學教育勢在必行。一個中國人,最起碼的,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和《西方哲學史》這兩本書應該必備,應該讀一讀,這樣對於自己,乃至於中國的現狀,在世界歷史中處於怎麽樣的位置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讀了這兩本書👩🏿🦲,就像有了一張世界地圖,知道了北京在什麽地方✊🏿,不至於連一些最基本的概念都沒有。我一直呼籲,我們應該從小學開始就設立哲學課,從小讓學生樹立一種哲學思維的習慣🕳。(整理:何映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