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鄧巍巍 1995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工程力學系🧑🏻🦼➡️,1999年取得學士學位,2001年取得碩士學位🦼。2008年在耶魯大學機械工程系獲博士學位⏏️,隨後在耶魯大學任博士後和講師🥇。2010年受聘於美國中佛羅裏達大學機械和航空系任助理教授🤫。2015年加入弗吉尼亞理工大學任副教授並獲得終身教職🧖🏼♀️。2016年12月入選第13批國家“千人計劃”🕙。現為南方科技大學力學與航空航天工程系教授☦️、博導。
第一回
大過年的,辭個職吧
我如約來到系主任辦公室外間時🏊,他的秘書白蘭地正站在高腳桌電腦雙屏幕後面。系裏從去年興起一個潮流,不少老師加高了桌子撤掉了椅子🐢,直接站著辦公👨🏻🔧。白蘭地見我微笑道:“來啦?”我點頭還笑,她敲了敲套間的門探頭進去說⭕️:“巍巍到了。”

弗吉尼亞理工機械系系館裏懸掛的勞斯萊斯噴氣發動機 Trent 1000🙋🏻♀️,兩個這樣的發動機驅動波音787 Dreamliner
兩周前就和白蘭地約見系頭的時間,她把我們的可選時間一對🖕🏼,最早的重疊是美東時間1月26日11點🧢,恰逢中國農歷年三十的淩晨。進屋之後,見系頭也站著在高腳桌雙屏幕後💂🏽♂️👨🏼🏭,他腳下還有一個像傳送帶一樣的小跑步機。他讓我坐下等他發完手邊一封郵件😆,不久他從跑步機下來坐到我對面。
之前我們就談話的內容已經有郵件溝通,於是直奔主題🧑🏻🎓💾,意譯下來是這樣的——
系頭:“你想回中國🦤?”
我說:“對,這個機會很有吸引力,也對系裏的國際交流有好處。我希望最好能停薪留職。”
系頭🚝:“我直說吧🔰:我99%是不會答應你停薪留職。我需要你全時在這裏🧖🏿,教書科研拿錢。你🧏🏼🧑💻、我💀、他們是系裏的新鮮血液👩🏻🍳,但不能體外循環。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
他指指白板上貼的系裏過去兩年新進九個教授的介紹明信片,我和系頭都是其中一員🍻🪘,都在明信片的證件照上西裝革履地微笑。
我說:“謝謝您的坦率和好意。我也不兜圈子🙂。我去意已定🌐,停薪留職的主要目的是把剩下的幾個學生帶到畢業。”
系頭🦝:“你這個方向系裏缺人,不空出位置就沒法招人。你可以把學生過繼給這邊的老師,你做兼職教授就可以做共同導師。但是你要想清楚啊💂🏼♂️,終身教職何其寶貴🧖,有人夢寐以求卻沒有拿到🪶👫,比如賈老師🌶。”
我有些意外🛌🏿:“是嗎?”
他點頭:“更麻煩的是🪂,因為賈老師要走😝,他愛人方老師恐怕也留不住了。”(賈老師和方老師都是美國人🙋🏿♀️,這裏只是取了他們名字發音的第一個字。)
我唏噓不已:方老師是正教授,和我方向接近🧑🏻✈️,當時就負責招聘我這個職位,自始自終都像大姐姐一樣友善。"非升即走"是終身教職製度最殘酷之處,這樣的命運降臨在共事一場的熟人身上,誰都免不了兔死狐悲的感傷🏇🏼。
此刻我也更理解系主任凝重的眉頭:我和方老師都教流體力學這門本科生基礎課,我們若同時離開將令系裏排課都捉襟見肘。
然而經歷了半年多醞釀成的決心是不可能在此刻溶解的。我說:“想好了。我準備辭職。”
走出系辦,我不禁感慨🤷🏻♀️✫:人生如戲,“大過年的辭個職”這種春晚小品的橋段是的的確確在自己身上發生了。
第二回
你從哪裏來🥩?
辭別系頭已經是接近中午👩🏼🏭。我約了同事小陳一起吃午飯🤜。小陳和我不在一個系,反倒使有些事情交流起來更方便。他辦公室和Norris Hall相連,離吃飯的地方更近,我就先步行穿過半個校園去找他。弗吉尼亞理工(VT)雖然是公立大學,但校園建築和諧古樸,給人一種厚重的私校感覺。這也是因為校方多年來註重新舊建築風格的統一,連外墻都規定必須使用指定的藏青色Hokie stone。
盡管是冬日裏🧑🏻💼,在路上看到的許多學生仍是只穿著單薄的衣服🙍🏿♀️。他們年輕,新鮮,火力足,就是可以穿得這麽任性。他們步履輕盈毫不猶豫,似乎對前進的方向一清二楚。然而跟學生打交道多年之後🤦🏻♂️⇾,我知道他們會猛然發現大學生活如此之短,不久就要面臨畢業與就業,挫折和打擊會接踵而來。在入學時的美好憧憬與畢業時艱難現實的鮮明對比之下🔥,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將面臨保安和哲學家都會問的三個終極問題:“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
而這些問題是極不容易回答的。經常當別人問“你從哪裏來”🛜👇🏿,哪怕簡簡單單字面意思都要讓我停頓想一想,聯系當時的上下文,猜測對方是到底問什麽。祖國還是祖籍?居住城市還是工作城市?本科學校還是博士學校👷♂️🍤?有時候搞不清楚對方意圖還要先反問一句🐐:“你又是從哪裏來?”然後視對方回答來對等提供答案。
在美國的這十多年🧖🏼♂️,我居留的地方北至康涅提格州的新港,南至佛羅裏達的奧蘭多,中至弗吉尼亞州的黑堡。無論我回答來自任何一個地方🛀🏻,對方通常都會說:“哦,你那裏發生過槍擊案。”這是事實♖:2016年奧蘭多夜店槍擊案50人遇難😖;2012年康州新鎮小學槍擊案26人遇難🏰;2007年VT槍擊案32人遇難🙍🏽。

2007年VT槍擊案發生地:Norris Hall
走到了NorrisHall👵🏿,那是一座典型的大學建築,莊重古樸𓀌。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撫平了一切表面的創傷,沒有一點曾經的慘烈悲壯與驚心動魄🪔。學生們魚貫出入🥐🚅,忙碌地奔向食堂或課堂,有些孩子恐怕都不知道美國歷史上最嚴重的校園槍擊案就發生在這座樓裏👩🏼🚒。十年前的一個早晨👘,一名韓裔學生懷揣三把槍和400多發子彈來到Norris Hall⛅️。他從裏面把三個大門都用鏈條鎖上,隨後進入206和207教室突然開火🎲,15名師生當場遇難。兇手試圖進入204教室時,力學系Librescu教授聞聲果斷把門反鎖並指揮學生跳窗逃亡。憤怒的兇手朝門猛烈射擊🩺,Librescu教授拼死頂住教室大門,為22名學生成功逃生贏得了寶貴時間💁♂️,而他自己身中五彈遇難⚇。
Librescu教授做出如此壯舉的時候已經是76歲。經過這裏我常忍不住想象🏌️,如果當時換作是我的教室🚔,自己會怎樣做👱♀️?我很清楚,不到四十歲的自己恐怕沒有勇氣去沖在最前面🔟,因為在這個年紀牽掛的、未竟的、未經的都太多太多。但若真是在已過古稀接近耄耋之年的時候,倒極有可能沖上前去給生命奏響最後一個響亮的音符。人的想法、做法和終極目標與生命時間軸有巨大的關系⚙️☝🏽。什麽年齡就該做什麽樣的事情。辭職是件有沖動成分的事情,而再不沖動就老了。
第三回
洛陽親友如相問,就說我在寫基金。
走進小陳辦公室,小陳邊笑著跟我打招呼邊起身披上外套。小陳是第二年的助理教授(AP),標準的學術小鮮肉🕵🏻:三十出頭☪️🤸🏿,正是雄心勃勃意氣風發的年紀🫶🏼;聰明能幹✧,清爽夏普,舉手投足都散發出AP的典型雙重氣質:驕傲與焦慮💇🏿♂️。
AP完全有理由驕傲。在美國找教職競爭非常激烈,每個AP的位置都有上百人申請🤹🏽,幾乎個個都是一路名校加好文章若幹。經過電話面試🌖、校園面試全方位考察之後,最終突出重圍拿到聘書的基本上都是綜合素質出類拔萃的幸運兒。
AP完全有理由焦慮🏊🏽。入職之後六年的終身教職倒計時(tenureclock)就開始了。這就像要拆一個定時炸彈🙍🏿♀️,如果六年考核不達標👡,終身教職的夢想會被炸得灰飛煙滅。這些指標包括帶研究生,教學🎋,發表文章🖕🏿🩹,以及斬獲研究基金🕵🏽♂️。AP對寫文章駕輕就熟,帶學生和教學只要花些時間也不是問題。分量最重也最難的是獲得真金白銀的基金支持。VT這一檔州立學校工科AP要拿到一百萬美元才算過及格線。如果不做醫學或者國防研究,在美國主要靠自然科學基金(NSF)。一個NSF項目從三十萬到五十萬美元不等,也就是說一個AP要拿到兩個NSF再加上其他一些小錢心裏才踏實⚅。而NSF的資助率逐年走低🚆,過去幾年都徘徊在10%左右💇🏿♂️。這些數據擺在一起,再加上腦海中嘀嗒嘀嗒的tenure clock,再陽光自信的男孩也難免偶露愁容。
小陳書架上擺他三口之家的溫馨照片。他兒子現在兩歲多。我做AP第二年的時候女兒也是兩歲多。小陳太太工作在外地🏅,開車要三個多小時。我和媳婦也是聚少離多,遠的時候隔好幾個州🎎,直飛也要兩個小時;現在雖然在一個州,開車仍要兩個多小時。這就是典型的AP面臨的工作之外的挑戰👤:孩子在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配偶通常也是高學歷並有自己事業追求卻很難在同一個城市找到相應工作🫑。看到眼前的小陳就仿佛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
坐下吃飯時小陳第一句話就是☯️:“我的NSF被拒了。”我必須安慰他🚈,因為六年前的自己也是曾經需要安慰的⚓️。根據我積累多年的求安慰、被安慰、安慰人的經驗👈🏽,我知道安慰一個覺得自己慘的人很管用的一招就是講自己也曾經慘過。於是我開始給小陳講我的第一次NSF被拒的經歷。
那是在我入職不久🌅,正是躊躇滿誌之時,寫第一個本子像蜜月期的新媳婦做針線一般,嘔心瀝血花團錦簇愛不釋手。本子投出去之後就每天刷屏多次查狀態🧑⚖️,從孤芳自賞到自怨自艾,逐漸陷入怨婦狀態,直至看到系統裏顯示猩紅的“Declined”終於變成了絕望主婦。惱羞成怒之下啪地合上電腦沖出門透氣,剛巧碰到了周老師。周老師是傳熱學領域響當當的名字,學術與行政俱佳,做過系主任和工學院院長,德高望重🚴🏿♂️,深受大家愛戴。見到他慈祥的樣子,我第一句話就是:“我的NSF被拒了🌤⛹🏼♀️。”那時的委屈無助,簡直就差撲到他寬闊的肩膀上哭泣了。深諳安慰之道的周老師帶著他一貫和藹的笑容緩緩地道:“我前七個NSF都被拒了。當時我都想不幹了。”我目瞪口呆🛅:周老師出道是三十年前✹,NSF要比現在容易許多。況且周老師的博士導師乃是華人學界中的泰山北鬥、伯克利前任校長田長霖先生。他如此顯赫的學術出身都要經過這等打擊🪸,我也迅速平衡且平靜下來。
望著小陳略微放大的瞳孔,我繼續講:歷史就是那麽驚人地相似,我也是經過七次無情拒絕,直到第八次才中。這個“中”字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不管當年高考、申請出國、找工作📴、甚至生娃🍕,都沒有如此強烈的“中”的感覺。面對我中基金後的癡笑,媳婦曾不屑地道:瞧你範進那小樣。(她沒想到的是,三年之後媳婦也做了AP🚣🏼♀️,中了第一個基金仰天長笑的表現與我當時並無二致🧙🏽。)
小陳若有所思🎄,想必對“任重道遠”又有了新的認識。午飯後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整理著關於基金與海歸的思緒。過去三十年美國NSF預算都沒有本質變化👩🏽🦱🕵🏼♂️,多年維持在60億美元的水平🤾🏽♀️,完全趕不上通貨膨脹;相比之下👩🏽⚕️,三十年間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NSFC)預算增加了300倍達到240億人民幣,很快要與美國持平🧔🏽♀️🧑🚀。在中美基礎研究投入此消彼長的趨勢下,華裔教授紛紛把視線轉向國內,尋找中美學術合作與交流機會。所以過去幾年我也積極與南京和西安的幾所大學拓展合作,有了初步成果之後就開始考慮寫合作申請中國的基金𓀉。

去年三月初是我的春假,我飛去南京與長期合作的一個教授寫海外合作基金。每年三月十號左右是NSFC最後沖刺的階段,整個中國學術界都在聚精會神忙這一件事🧑🦯➡️,見到熟人三句話之內也要繞到基金上來。關於基金有許多段子,比如不論什麽千古名句,後半句扯上寫基金似乎都合適:
舉頭望明月,低頭寫基金𓀎。
少壯不努力🏊,老大寫基金。
夜夜思君不見君,原來君在寫基金。
垂死病中驚坐起,今天還沒寫基金。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寫基金。
我最喜歡的一句則是:“洛陽親友如相問🐉,就說我在寫基金。”這不僅僅因為我是洛陽人🧖🏿,更因為在寧的幾位洛陽老鄉的幫助促成了我去年暑假被聘為南京一所大學的兼職教授。這使我出國後第一次有整整三個月時間在中國,獲得了足夠充分的機會去深入了解國內高校發展的現狀與機遇🤾🏿♀️。
第四回
學術的江湖和桃花島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江湖,而學術圈與江湖有尤其多共通的特質。
比如🧚🏻,學術圈與江湖的核心關系都是師徒🧏🏽♀️。
比如,學術圈與江湖出道之前都要經過多年艱苦卓絕的修煉。
比如,學術圈和江湖中的女弟子都通常要吃香一點🧙🏻♀️。
比如,學術圈與江湖都喜歡時不時開個英雄大會,臺上走馬燈似地秀,臺下或喝彩或質疑👨🏽🎓。
比如🔬,學術圈與江湖都講究出身🧑🏻🏫、門派、輩份、名號及地位🧑🚀。
比如,學術圈與江湖都是要闖蕩的。
在這個和平年代⌛️,一面是絕頂高手的稀缺👮🏼♂️,一面是學術繁殖空前迅速,十年就可以是一代⤵️,論文數量更是呈爆炸增長🐵。現在行走於學術江湖的絕大多數人都非天賦異稟,要靠互相幫襯不拆臺日子才比較好過✫。一篇文章或者一個本子投出去🪞,也和古時候走一趟鏢差不多🏇:想要有驚無險平安送達,得仰仗朋友拔刀力挺🚊🔍,也得靠各路豪強時不時賣個面子🌙。這裏面三分靠實力,三分靠名號,三分靠行走江湖拜訪各路神仙留下的善緣。在中國如此,在美國也是如此:周老師曾對我講,作為助理教授,你如果沒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外面跑是很難成功的。從這個角度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對於高校教師更加有針對性。於是,經常出差是必須的,去讓人家邀請自己去做報告也是必不可少的。
在南京期間,我向國內幾個大學發郵件求被邀請做報告👨🦳,爭取機會宣傳自己的工作並結交同行。其中一封郵件發給了南方科技大學力學與航空航天系的系主任。系主任對我的毛遂自薦表示歡迎⛹🏻♀️,很快定下了時間,就在五月底。我隨即又聯系求見南科大校長,他也正好有時間見我💇🏼。
南科大2011年成立於深圳,自誕生起就備受矚目也不乏爭議🚊。五年多來發展勢頭極為迅猛🏀,僅從高考招生分數來看🫄🏿,南科大已經達到985高校中遊水平👟,對這所年輕的學校來講實屬難能可貴🥁。南科大創校校長是原中科大校長朱清時院士。讀相關的眾多報道🧑🏽🎓,印象最深的是朱校長卸任時以“慘勝”二字概括自己的任期🤶🏽,創業的艱辛種種既溢於言表又盡在不言中👨🏿🍳。2015年底陳十一院士成為第二任校長。陳校長是華人學界中極為罕見的在中美兩國主流大學都有高級行政經驗的人物👍🏽。他曾任霍普金斯大學機械工程系系主任💴👱🏼,隨即在北大創辦工學院,之後任北大副校長👩👩👧👱🏻♀️。他也是學術水平毋庸置疑的院士科學家:做為周培源先生的關門弟子,他在湍流與格子玻爾茲曼方法領域的建樹影響深遠🧑🏽🚒。從學科互補的角度來看🔻,如果說由於朱校長是物理學家👩🏻🦼,他所建立的學科有極深的理科烙印的話🚶♀️➡️,那麽陳校長的工科背景使南科大增添了新鮮的工科色彩,其中力學與航空航天系就是其中濃重的一筆。
到深圳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先見到了系主任,他於常青藤名校獲得博士🕦,有在美國頂級國家實驗室和公司工作的豐富經驗👩🏼,四年前以千人計劃專家身份回國。他為人大氣熱情,給我介紹系裏的情況和發展規劃後就帶我去見校長🤜🏿。
陳校非常健談👨👦,而且因為領域相近,共同話題不少🈷️。巧的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宿舍下鋪的兄弟、婚禮的證婚人王教授曾是陳校在霍普金斯大學時期的博士後🧑🏼🔧。王教授是我見過的聰明人中最勤奮的,勤奮的人中最聰明的。他在美國曾獲得國家實驗室奧本海默學者的殊榮👶,後來成為中組部首批青年千人,並回母校清華做正教授💣,是同學們都為之驕傲的。陳校思路敏捷🏀,問問題和答問題都是一針見血🙅🏿♂️,幾句話問下來就對我的情況把握得頗準。陳校說你來南科大吧。我以為他隨口一說,答道這個不容易,我們家有two-body problem🚴🏻。陳校擺擺手👬🏼:這在別人那裏是problem📛,在我這兒不是問題;給你們倆一起解決,將來想跑都跑不了。隨後他挑重點講了相關海歸政策🧚🏼♂️、科研條件、個人待遇,我把聽到的幾組數字迅速除以七換算成美元,意識到這些條件放在美國一流學校也是非常有競爭力的🚻。但是我已經在美國經營多年🤛🏻,得到終身教職之後是打算陪伴終身的,全職海歸這樣的大動作還不可想象。陳校並不理會我的猶豫,說你可以先申請青年千人🤵🏽,拿到之後再做計議👨🏿⚕️🔛。

與陳十一校長合影
辭別陳校,系主任又帶我逛了逛校園喝咖啡。五年前這裏還是一個村莊,現在唯一留下的痕跡就是圖書館前的一棵根深葉茂的老榕樹。中學課本裏讀到的深圳速度現在就活生生呈現在面前。校長描繪的美麗藍圖👩🏽,眼前真切的日新月異🤼♂️🙆🏿,以及除七前後的各個數字都在我腦海中盤旋🏂。更神奇的是🌯,不知為什麽,在學術的江湖飄泊了這些年,忽然來到這裏,非但不覺得陌生,反而有一種置身桃花島的舒適感覺🛴,想在這裏歇腳停留。那一刻,嘴角微微一笑🎅🏿,心中微微一熱,一個小火苗冉冉升起。我對系主任說🧙🏽♂️:要不,我們先申請個青千試試看👨🏿🚀?
第五回
人才的標簽
陳校談話時還說了句話令我印象深刻:如果不想當院士就不用來南科大。
院士是學術界的崇高榮譽🎏🙋🏻♀️,而中國的院士更是世界上擁有最多科教相關話語權及連帶利益的,沒有之一。近年來,學術界對通往院士評選的一些裏程碑認識逐漸趨於統一。認識統一的一個始料未及的結果是前續步驟也被公認變得清晰,並隨之標準化。這個過程每迭代一次👷♀️,起跑線就被往前劃一步。
有意思的是,在國內跟上海🩸、江蘇的同學們聊天的一個主要話題是:優質教育資源的稀缺使孩子們的起跑線也是逐漸前移🙋🏿♂️,導致幼升小都如臨大敵🔕。在Gladwell寫的裏舉過加拿大職業冰球運動員選拔的例子,道理也是一樣一樣的:在每一年齡段出眾的孩子會被選為下一年的重點培養對象,享有更好的教練🧘🏻♀️🏟、更厲害的對手🦁、更多的比賽機會🤹🏼,從而更早地保質保量攢夠一萬小時成為冰球精英👉🏻。這樣逐年往前推,直到最早選拔上的孩子都是春天出生的,因為他們的生日最接近報名截止日期(1月1日),在起步時擁有最大允許年齡帶來的最好體能。我猜一定會有打雞血的加拿大夫婦以早春時節為目標生日來倒推備孕製造冰球寶寶吧。
按這個趨勢,院士和高考已經幾乎可以對接起來♤。半開玩笑來講🦸🏻,也許若幹年後院士的典型養成路線從高級到初級大致是這樣:
院士,長江學者🧎♀️➡️,傑出青年基金,優秀青年基金,青年基金,百佳博士論文,名牌大學📷,省重點高中,市重點初中,區重點小學,奧數小神童,幼兒園小天才,胎教積極分子,優生優育標兵。
這裏最接近金字塔尖的長江學者和傑青也是含金量最高、競爭最激烈的人才計劃👮🏽。我對人才計劃的看法比較溫和🚌,認為它們的存在有其現實及合理意義,因為大眾無法在瞬間評判一個學者的大致水平🥠。各種人才計劃類似產品認證🦸🏿,選拔通過的人才就可以戴上這個標簽。如果選拔過程靠譜🫃🏻,相應產品也沒有砸標簽的牌子,口碑就可以逐步樹立起來了🧔🏽♀️。這種方式遠非完美,但恐怕是目前能獲得效率與相對公平的不得已之舉。人才計劃和第一學位的情況類似⚰️📅:高校的985和211標簽雖被廣泛詬病✯,但把任何人放到招聘主管的位置上🍖,面對海量簡歷和有限的資源,想迅速進行第一輪篩選,查找985和211標簽是可以做到八九不離十的唯一辦法🪒🤠。
傑青是基金委主持選拔,每年200人。長江是教育部主導👨⚕️,狹義的長江特聘教授(不包括講座教授和青年長江)每年約150人🏋🏿♀️。考慮到長江和傑青還有近一半的重疊,所以兩大榮譽雖然權威但數量稀缺🏄🏼,遠不能滿足泱泱大國對各種人才認證服務的需要。而中國既不缺人才也不缺名山大川名水大河,各省市也紛紛推出黃河學者😭、泰山學者、楚天學者、天山學者、閩江學者、贛江學者🥖、珠江學者等等💪🏻。武漢大學原校長劉道玉曾統計類似名號有38個之多。這些名號雖然使標簽數量增加,但評審過程和標準都不一致,認證結果也缺乏全國流通的效力。
於是就順勢產生了國家層面選拔評估的、兼顧數量與質量的人才計劃。這就是由管幹部的中組部推出的海外高層次人才引進計劃🕵🏻,又稱千人計劃🧑🦲。實施近十年來,千人計劃逐漸清晰地定義了海歸的套路🤌:
正教授可以走千人計劃(大千或國千),國家只要求“原則上”每年六個月在國內工作👄。這樣大千人的海外位置可以不放棄🧑🍼,只利用寒暑假春假秋假學術休假等時間就可以保證六個月的兼職。雖然有不少人批評某些大千人不全職在國內工作的情況,但我認為兼職一樣甚至更加有意義。從充分發揮價值的角度講🤹🏻🟦,大千人的主要意義在於構建團隊平臺和把握科研大方向,用一半時間親臨指導另一半時間運籌帷幄於千裏之外完全沒有問題;而且保持海外學術界的存在對維持他們的國際江湖地位和雙向學術交流也有很多益處,是使他們保值增值的方式。從實際操作來看,正教授的子女通常已經是在上初高中並深深植入海外文化與生活🤦🏻,強迫舉家全職海歸既不人道也不現實。

博士後可以走千人計劃青年項目(青千或者千青)。中組部把“青年”的截止線劃到40歲,並且要求有海外三年以上科研工作經歷👨👨👦。青千必須全職⛓,這是各個方面的共識🥇,監督和實施得也頗嚴格🍺。一方面是國家需要青年才俊在本土科研的第一線拼搏;另一方面博後通常只是三十掛零甚至不到的年紀,子女尚小或者幹脆沒有,後代教育對全職海歸來說一般不構成一票否決🙏🏻🧎🏻➡️。
而海外的助理教授和副教授(這裏統稱AP)則處在一個很尷尬的境地🏋🏻。因為從學術階段來說,AP應該對標在大千和青千之間🤹🏽♂️,而中組部並沒有銜接這兩者的人才計劃🧑🎄。如果AP想海歸🪅,要麽等三到十年升到正教授申請大千,要麽現在去和博後競爭青千,要麽就是沒有帽子裸歸。而裸歸將失去很多配套資源🤘🏻,以南科大為例,有沒有青千在科研啟動經費上可以相差五百萬人民幣。
所以,有不少同行朋友跟我說:你申請青千是over qualify了,過幾年直接申請大千吧🧑🚀。可實際上🧍,幾年時間聽起來雖然不長,卻是極其關鍵的幾年👍🏼:孩子在一天天長大,適應會越來越難;海歸合適的位置也逐年減少⛴,近年來有些頂級學校已經呈現飽和趨勢👨🏼⚕️。
初見陳校時我剛一個人過完39歲生日不久,將將可以追趕青千的末班車。一旦動了海歸的心思,雖然嘴上說是申申看🏆,但實際上已經是等不及🧘🏿♀️、等不起🧑🦼、必須申、必須中的心態🙊🧏🏽♀️。
第六回
三體
見過陳校的那天晚上,我給地球那頭的媳婦打電話講了當天的見聞和回國的念頭。
“What?海歸?全職🤑?今兒忘吃藥了吧🌱?”她在電話那頭連珠炮似的問號輻射著強大的氣場,雖千萬裏如妻親臨☪️🧑🏼✈️。她的反應我並不意外🅾️:一是因為她是典型的白羊座,二是因為海歸是個陡峭的階梯函數,必然會激起情緒的振蕩。
“現在還只是初步想法……”
“你tenure怎麽辦🐥?我怎麽辦🙅🏿♂️?娃怎麽辦📬?”媳婦顯然解讀出我的想法並不那麽初步,直接指出了問題的核心:三體🚴🏽♂️。在美國換工作經常牽扯到的只是two-body problem,孩子跟著搬家影響還不算大;而跨國遷徙時則是硬要給娃在中西文化中長大之間選擇一個,這使本來就復雜的情況更加難以理清楚。

全家福
媳婦對海歸的立場至關重要🫃,因為她是家裏的No.1,對家庭事務決斷可謂是一言九鼎、一錘定音🧌、一票否決。家庭地位和其他地位的獲得類似🧗🏻♀️,很少有偶然,多數是要憑實力和努力。媳婦和我是大學同班同學,也是我見過的智商與身高乘積最高的女生👨🏻🍳✔️。從大一開始她成績就一直比我好。比如學線性代數的時候,我對這個以前沒見過的數學新物種簡直是一頭霧水,想問問題都找不到北,只能很羨慕地看她下課後和老師討論切磋談笑風生。她思維之敏捷和非線性常令我十分佩服。我讀博士的時候有一陣子實驗很不順利,因為一臺關鍵的水冷激光經常在取數據的關鍵時刻罷工,折磨得我百思不得其解,逢她便像祥林嫂一樣抱怨:我這個激光真是怪,白天兩三分鐘就停工,晚上和周末則好一些🚍。她頭都不抬說💇🏼:“可能是因為有人沖廁所吧。”我將信將疑約了實驗室的小夥伴做了沖水測試🧑🏼🔬🧲,果然那邊一沖水,這邊水壓就驟降,激光水冷失效就引發斷電保護🫰。於是我重接了獨立水路,這個問題迎刃而解。
她的碩士論文題目是關於哈雷摩托車的風冷散熱🧑🏼💻;雖然哈雷是美國文化的一個標誌品牌也是大家都覺得很酷的課題,她感到這並不是自己將來想做一輩子的方向🌆♟。讀博士的時候她去醫學院找老師談,其中一個做核磁共振成像的教授跟她介紹了用MRI診斷肝硬化的課題。她告訴教授她可以利用流體力學模型從肝臟血液流速推出壓力變化🧑🦯,這個值會和肝硬化程度正相關,可以做為定量診斷依據🕎。教授有些興奮,但緊接著問那大人和小孩肝大小不一樣可怎麽辦;媳婦秒回🕵🏻♀️:拿肝的體積除一下(normalize)就好了🧑🏼⚕️。教授兩眼放光🫴🏼,當即招她進實驗室,她也華麗轉身切入到前景和錢景俱佳的生物醫學工程專業。她的簡歷還包括在克裏夫蘭醫院(全美排名第二)和美國藥監局FDA(美國1/5的產業GDP都由FDA直接或間接監管)的工作經歷♔。她現在是弗吉尼亞大學(UVA)醫學院的助理教授🫳🏿⚁。UVA側重文醫法商♤,在全美公立大學中綜合排名長期占據前三,甩VT幾條街🏝🎋。有這麽一個媳婦🚛,我在驕傲傾倒之余,既倍感壓力也平添許多動力。
“你倒是說話呀☝️?“媳婦在電話那頭催道。
“你過兩個禮拜不也就回國度假了嗎?我們一起去深圳轉一轉,看看情況再說🌧。你如果很不喜歡那個地方🤾🏽♂️,我也就不再提這個事兒了🔢。”我建議,她同意🧑🏻🦽。
兩周後我和媳婦來到了南科大👩🏿🎨。力學系的系主任出差了,是機械系系主任融老師接待我們。融老師是大千人🙇🏿,在美國做了多年Chair Professor,人特別好,在夏至前後的大熱天帶我們在校園散步🐹,在展覽室指著沙盤介紹情況,給予我們很多鼓勵和正能量➛。媳婦很感動也很感慨:在美國是公事公辦🦵🏽,人與人之間禮貌背後透著冷漠;而融老師給人如沐春風的舒適感覺🏃♀️,和這樣的師長共事一定會很和諧愉快🕧。
因為考慮娃的教育,我們去參觀了兩所國際學校🏄🏼♂️🤸🏽。設備的確很新🪔🥌,學費也與美國私校看齊👮🏻🔹,但除此之外感覺不出什麽特別的地方:高中部畢業生考上的大學不算出眾🧑🏿⚖️,學校追求利潤的氣息尤其濃重。最後去看了公立的南科大附屬實驗小學,反倒眼前一亮。因為是新小學🧖🏻♀️,最高的班級只有三年級🐮。帶我們參觀的老師低調務實💇🏼;教室的桌椅設置活潑科學;學生們看起來也很開心。用起technology比娃在美國的小學更甚🏮:每個學生要求配有iPad🪆,而且要求打字每分鐘至少若幹字💶。走道的柱子上貼著許多基於學生藝術作品的海報,風格多樣,有些水準頗高🥜。頂樓有個漂亮溫馨的玻璃暖房,裏面有各種花花草草🟨,是一個教學生欣賞植物和自然的好去處👮🏼。最讓我有共鳴的是學校中心位置的墻上貼了一副巨大的調色盤一般的《多元智能示意圖表》🛐,用中英文說明八種智能(intelligence):人際,內省,韻律,身體,語言🧑🏼🦳,數理,自然,空間💪🧜🏿♀️。我和媳婦對望一眼頻頻點頭👴🏼。在這個顯著的位置宣揚這種理念說明學校的價值觀非常現代且科學🦗。娃在這裏上學我們多半是會放心的,擔心的恐怕是中文一時半會跟不上🚶♀️。
媳婦在國內期間我們還一起跑了其他幾個大城市🧝♂️,而她最喜歡的還是深圳。度假結束,送她去機場♾。臨別時她神情復雜地說:“我這次是想找一個明顯的否定你回來的理由🙍🏽。可是,我沒有找到。”
第七回
七種武器與三生三世
海歸的初步想法沒有被否決,我便開始準備青千的申請材料🛄。裏面一項重要的內容是介紹學術貢獻🤵🏻♀️,篇幅只有小四號字兩頁🚸,這需要對十年來的工作進行高度濃縮和概括。把事情復雜化並不難,比如你問我研究的是啥🤾🏽♀️,我可以深吸一口氣回答:我專註於微小射流在表面張力導致的靜脈曲張型失穩和帶電後由於麥克斯韋應力引發的鞭型抖動失穩而分裂產生的液滴極其多組分蒸發機理以及與基板的沖擊相互作用🌹。你此時有沒有感到胸悶並想大喝一聲:說人話!但是🦶🏿,要把專業的事情講得深入淺出是不容易的📃。另外,寫學術貢獻這部分要用中文,才發現用什麽語言寫不重要🎶,思路清楚才是關鍵🕊。於是🦧🦧,我把這當成一個整理思路🏄🏽、審視過去十年的機會。定期的自我審查非常有必要,好比蘇格拉底曾說🙎🏼♂️:“不自醒不如死翹翹”(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前面講到學術圈如同江湖,而想在江湖闖蕩出些名堂一件獨門武器是必須的(絕頂高手除外)。諾貝爾獎在某種意義上並不是頒給某個人,而是獎給一種橫空出世的武器👩👩👦👦,無論是1901年最初獲獎的X射線到2016年的超分辨率顯微鏡。每個在學術江湖行走的青年都應該問自己,我應該專註修煉哪種武器👨🏻🦼,以至於將來那件武器就成為自己的代名詞?是長生劍,孔雀翎,碧玉刀,多情環☯️,霸王槍,離別鉤🧑🏼⚖️,還是小李飛刀?
我修煉的是一件冷門兵器👩🏻🎓,名喚泰勒錐(Taylor cone)👨🏿⚖️。此錐是由液體在電場(重力場或壓力場也可以)下幻化而成👴🏻🧔🏼♂️。泰勒錐尖銳異常,世間武器無人能出其右🍤。而從錐尖噴薄而出的是細如毫發的液體射流。此錐依據一代流體力學宗師泰勒命名🫴🏿,因為他用理論算出了錐的角度。我博士論文的貢獻主要就是打造了泰勒錐的加強版,一出手可以同時使出幾百個泰勒錐。

泰勒錐
而武器只是手段🧷,最終還要為目的服務🔍,或報仇雪恨🫃🏻,或除惡揚善,或追名逐利💂,或替天行道💛。那麽我為什麽要修煉這麽一件詭異的兵器?因為泰勒錐可以來主宰液滴的三生三世👩🏽🚀。
液滴隨處可見📨,這種玲瓏剔透飽滿豐盈的球形液體狀態可以看做是今生。不同液滴在肉身(溶液)抽離之後會有不同的結局:一滴滴小小的墨水落在紙面上可以拼成文字或圖畫💳,一滴滴牛奶揮發之後可以成為更好保存的奶粉,一滴滴像蠟淚一樣的液體固化排列可以形成新的三維形狀🤏🏿,一滴滴混著農藥的溶液附著在綠葉紅果上可以成為保護膜和殘留,一滴滴鮮血或咖啡濺落幹透後可以成為醒目的圓環……這些結局就是他們的來生🈳。想要獲得自己渴望的結局就要有對應的今生⏩,而今生則是由前世註定。液滴的前世也可以是多種多樣😣,其中一種簡潔的出身是射流🦕,肉眼可見的比如從蓮蓬頭出來,看不見的則可以從泰勒錐產生。射流表面是相當光滑的😽,可以是分子級一般平整無瑕🤸🏽。而射流光滑表面的背後是敏感不淡定的,一點點擾動都可以被其感知。射流又像一根流動的琴弦,遇到合適的頻率便會去拼命共鳴🧖🏽♀️💇🏼♀️,鼓出來一連串會跳動的凸起👨👩👧👧,直到弦斷,分裂成一個個小液滴🥡,至此完成從前世到今生的蛻變。很多液滴在一起可以變成霧,因為這個緣故,江湖上聽說靜電噴霧要比泰勒錐多的多🧏🏼♂️。
我的研究,就是手持一把泰勒錐來精心籌劃安排小液滴的前世、今生和來世🎅。註意這個“精”字,我相信,正在成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關鍵詞🫥。這是因為當物質和信息都極大豐富乃至嚴重過剩的時候,“精”字是供給側針對選擇困難必須要做出的改革。比如吃飯,上大學的時候主要是在意分量足管飽,而現在是看整個體驗是否愉快🧑🦳☦️。一個在上海的高中同學攜老公女兒招待我和娃吃飯,她名字裏帶個“Yan”字,選的地方叫“宴遇”:燈光昏暗鬼魅透著曖昧;桌上擺的濕紙巾包裝是四四方方盈盈一握讓人不禁莞爾;餐前送來一個冒著青煙的匣子,裏面每人一小盅飲料,但有一位會拿到讓舌頭變黑的“毒酒”;每道菜都擺著有趣的造型;餐後的果盤是枝頭點綴著幾顆水果的小樹杈。這已不是簡單的宴席——因為精致所以驚艷。不僅僅食不厭精,現在的影視作品的製作也日趨精良,至少是形式上的。一部長長的《琅琊榜》🧄,幾乎是把電視劇當作婚紗照來拍👨🏼🔧,攝影構圖非常講究👉🏻,隨便在哪裏定格都讓人賞心悅目。現在扶貧都講究精準,“運用科學有效程序對扶貧對象實施精確識別👬、精確幫扶、精確管理”。習主席提出針對扶貧的“貴在精準,重在精準,成敗之舉在於精準”的判斷也可以推廣到其他領域。比如未來的醫療👨🏿🔧,說“貴在精準,重在精準”是一點也不為過的。
你可能會覺得從液滴扯到精準醫療不免有些牽強十分忽悠。其實不然🎄。這裏舉一個我和兩位漢姆頓大學藥學院老師合作的例子。紫杉醇是歷史悠久的一線抗癌化療藥物🧑🏼🦳👂🏽,但它敵友不分,對癌細胞和正常細胞一概格殺勿論,那麽針對癌細胞的精準打擊至關重要,所以“靶向給藥”成為一個重要研究方向。除了主動靶向給藥之外,人們還發現一種被動靶向作用:在腫瘤附近的血管壁面較正常血管稀疏,允許一百納米左右的顆粒滲透出血管向腫瘤擴散,所以只要這些納米顆粒可以持續循環,就可以被動地向腫瘤集中,稱為EPR(enhanced permeability and retention)效應。一百納米左右的尺寸相當關鍵,太大滲透不出去🧛🏿,太小則到處滲透也就沒了靶向作用。一百納米是頭發直徑的千分之一👨🏽🍳🖥,如果想通過液滴蒸發得到這樣精準的最終結局✯,只考慮今生是不夠的,需要從前世就得開始精心籌劃。我們就是這樣做的,把紫杉醇溶解到特定的溶劑中,精確控製泰勒錐產生射流和噴霧🗿,精心幹燥後最終做到了非常齊整的一百納米紫杉醇顆粒🚣。
也許,若幹年後江湖上會傳說:誰讓眼淚飛?巍巍泰勒錐!
第八回
大學與書院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雙城記》開場白的經典在於它捕捉的兩面性在任何迅速發展變革的時期都適用。它可以來描述法國大革命,可以形容互聯網時代,甚至可以概括大學生涯。而互聯網時代的大學生涯更是良機和危機共同四伏的時期📲。互聯網給高等教育帶來諸多便利的同時也帶來變革的壓力🧑🏿💻,但我從不擔心在線教育會取代真正的大學,因為大學遠遠不是錄播一些公開課視頻那麽簡單⇢。大學(以及黨校和商學院)最大的附加值是使人有機會和一群有才華有夢想的同齡人用人生中信仰與懷疑並存的幾年去建立深度聯系。也有父母把選擇大學上升到給孩子選dating pool(找對象的池子)的高度🪰🧑🏻⚖️。這兩種想法本質是一致的:我們看中的不是大學的圍墻和建築,而是大學裏的同伴和老師。
不論一個人的朋友圈名單有多長,普通人能夠維持的真實朋友圈最多也就一兩百人。這裏“真實”是指能叫出名字、有深入了解、有過高質量的互動🧑🏻,一個電話打過去對方不會覺得突兀。下面這組數據可以作為佐證:天下英雄好漢無數,梁山聚義廳裏只有108人🩻;中國十多億人口,開起中央委員會只有205人;美國三億人口,參議院只有100人。根據所謂的六度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也就是任何一個人可以通過至多六個人認識世界上所有人),把六十億人口開六次方,那就是平均每人認識135人。也就是說,人際關系的重點在於質量而非數量,因為數量在一兩百的時候就趨近飽和👨👨👧👧。(有趣的是,《海歸記》在朋友圈的活躍讀者大約100人🙎,你若讀到這裏就說明你相當於是我的中委🖐🏿、參議員🤶🏿。)
所以💁🏼,大約是因為強調人際關系的深層互動,美國私立名校都無一例外地推崇小班上課和高師生比👩🏻🦽➡️。如果只算本科生💮,幾所頂級名校的師生比都相當高7️⃣:普林斯頓一比五,耶魯一比六,哈佛一比七👩🏿🏭。在同樣的指導思想下,劍橋🌭、牛津和耶魯甚至實行residential college製度(住宿學院製,簡稱書院)。比如耶魯把五千多本科生分成十二個書院🙆🏼,配備由大牌教授直接參與的支持體系,包括院長(Master)、學監(Dean)、駐院學者和研究生Fellow🏊🏻♀️。每所學院都會舉辦自己的特色活動和院長下午茶(Master′s Tea)🏄🏻。這樣每個書院的同一個年級就只有一百多人,四年下來完全可以做到相互熟識知根知底。有朝一日,若某個同學要做一票事情,小至創業大至組閣🙂👷🏽♂️,想搭班底之時腦海中已然有了自己的人才庫◻️。

南科大湖畔的書院
南科大規劃的是八百教授和四千本科生,師生比完全是朝常青藤看齊↕️。創校校長朱清時把書院製作為全面教育的核心組成部分🧑🧒,現在設有致仁、樹仁☝🏼⛄️、致誠、樹德、致新、樹禮六個書院。各書院以學生公寓為核心🤷🏻♂️,有自己的文化、傳統、活動和社團🫀。書院為每位學生分配一位教授為導師👁📉,為大學學習生活提供咨詢意見🚅。根據官網👨🏻,書院“致力於促進學生在認知、情感、社會性等方面的多維度成長”👱🏿♀️,“營造一個關系密切👷🏿♀️🤸🏼♀️、互動交流的師生社區🩳。”這些理念我都極為認同,而且對南科大書院的真實狀態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那天晚上,暮色四合涼風習習,我晚飯吃撐了於是在南科大校園裏漫無目的地散步。手中沒有地圖,從專家公寓出來就順著校河逆時針溜達。河那邊影影綽綽是一片荔枝林,想到中午在食堂裏剛品嘗過南山的荔枝♥️。走了不久,水域開闊起來成為一個湖👭,湖心有個半島,上面錯落有致分布著九座別墅。這是給院士住的,名叫九華精舍🙋🏽💇♂️。“精舍”最初是指儒家講學的學社,後來也指出家人修煉的場所👩🏼🏫,現在精舍多指都市人追求人生真諦而求學的地方。
與九華精舍隔湖相鄰的是學生公寓,那幾座樓的外墻配色與院士樓幾乎一樣↔️。我離本科住校生活已近二十年,很好奇現在的學生們晚上在做什麽,於是過了橋去一探究竟。來到的第一座公寓映入眼簾的是半埋入的底層,窗戶與外地面平齊,裏面是座位充足的自習室,三三兩兩的學生拿著筆記本電腦,但絕不是玩遊戲↪️,而是以此為工具查資料或看課件。旁邊一座公寓底層則擺著好幾張臺球桌和乒乓球桌🈂️,也只有五六個學生在玩,球桌的閑置率很高💅🏽。下一棟公寓的一樓很大一個房間裏屋頂吊著幾個飛機模型,架子上擺著若幹3D打印機和其他常用的創客利器🤠。果然🧛🏻,門上匾額寫著“創客車間”。
除了作為學生公寓的幾座高層💃🏻,緊挨湖畔還有幾座低矮的建築🏃🏻♂️🛅,幾乎四面全是窗戶👩🏽⚖️,裏面燈光映出來在夜裏像幾個發亮的水晶盒子📧。這些湖景屋想必是書院的活動室了。有一個活動室裏在舉行一場講座,看題目是和培養領導力相關的。第二個活動室裏是在上現代舞課🍙,臺上一個很帥氣的男生在左手右手分解示範一個慢動作;下面十幾個學生,男女各占一半,很專註地跟著模仿重播。稍後節奏感超強的音樂響起👉🏽,臺上臺下一起開始青春的舞動🤲🏿。在下一個活動室門口看到一個長發長裙女生正在俯身調整古箏的琴弦。從門往裏望去🪟,裏面十幾個學生在分別擺弄二胡琵琶笛子笙簫各種民族樂器。這應該是南科大著名的民樂團吧✍🏼。正當我離開時排練開始了,第一次近距離聽到現場民樂演奏,一時間真是鼓樂“轟”鳴,頗為震撼。
我繼續散步💥,身後的民樂越來越遠也越悠揚👨🏿🏫。我禁不住經常回過頭來看那幾個閃亮的水晶盒子🧔🏽♀️🧚🏼。想起自己大學時代,竟有種莫名的心痛🏞。那時自己在教室和圖書館間機械穿梭像一部按編好程序運行的學習機器,那種壓抑和單調讓記憶中的多數畫面都是灰的暗的,以至於很少去主動回憶🚑。我好羨慕現在的他們👮🏼♀️,羨慕他們可以被零距離的美好事物熏陶照亮🪝:在宿舍樓下就可以選擇打臺球或上自習,在橋上就可以和院士和校長點頭致意🧛♀️,在湖畔就可以起舞或撫琴。可以想象,如果自己也在這裏度過大學生涯🥼,記憶一定會像水晶盒子那般明亮。
第九回
房子是最重要的嗎?
當然不是。
前些日子朋友圈被一篇《房子不是最重要的🙎🏼♀️,愛才是!》刷屏(作者微信公眾號“小萬工”)🪨。2008年畢業於清華建築系的小萬工在北京打拼近十年,負責設計操作多個樓盤,而今年攜北大物理系畢業的老公和兩個小娃返回武漢。文中充滿了積極向上的正能量和對生活對家人的熱愛。但很多清華畢業生在北京買不起學區房而撤離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清華本科買不起一線城市學區房,那麽清華本碩加耶魯博士呢?答案是:更—加—買—不—起!原因很簡單🧑🏿🏭:國內飛速發展和房價飆升的那黃金幾年我們都用來去讀書了🧚🏿♀️。一位紮根上海的同學直言不諱說我在國外期間錯過了房地產紅利✸。現在祖國強大了,一線城市的房子可貴了⛰,遠超美國中產階級可以負擔的水平。在美國,房子雖然是像積木加石灰板搭起來的🪯,但是真心實惠啊☹️。我們曾經居呆過五年的奧蘭多也算是宜居的百萬人口級的城市,有迪斯尼樂園、海洋公園和曾經輝煌過的NBA魔術隊。當時買的是典型的四居室,兩百平米使用面積,獨棟前後院帶雙車庫遊泳池🎦👏🏽,步行距離到很好的小學。總價🦩?不到兩百萬人民幣,折合一萬一平。再看深圳,其房價已處在厚積薄發的“發”的階段:2010至2014年深圳商品房均價徘徊在兩萬一平,2015年突然翻倍到四萬多🚴🏿,2016年均價到五萬四,而南科大周圍要八九萬一平了。這個價格不見得是泡沫,因為年輕、高收入人口源源不斷湧入的剛需👸🏼。深圳面積不到弗吉尼亞的百分之二🧎♂️,人口卻是弗吉尼亞的兩倍。加上深圳靠海且多山,土地供給非常有限🤷🏼♀️,而需求又十分旺盛👩🏽🍼👩🏫。比如今年年初北邊霧霾嚴重的時候,不少在北京的朋友在尋思騰挪置換到深圳去。有能力置換的必然是財力雄厚的,這使供求關系更加緊張而給房價推波助瀾。所以,幻想房價回落是無望的👱🏽♂️;而以教授的工資,想在深圳維持在國外的居住水平也是同樣無望。南科大的老師幾乎是清一色海歸👴🕺,恐怕也都和我一樣錯過了這黃金十年🪚,買不起外面的房子🧚🏻♂️🦹🏼♂️,那大家住的問題怎麽解決🆔?

南科大所在的深圳南山區十年房價走勢
目前的答案是校園東邊的六棟十多層高的教師公寓👩💻。公寓有兩居室和三居室的選擇。兩居是一百平米的樣子,月租金不到兩千人民幣🥇。教師公寓是名副其實的拎包入住,裏面基本家具電器和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大到空調冰箱洗衣機智能電視🪱,小到鍋碗瓢盆牙刷牙膏被褥拖鞋🛌🏼。水電網也都是包括的,只有大約煤氣需要自己開通♕。而多數老師選擇根本不開煤氣,整年炊煙不舉,因為樓下就是教工食堂。食堂一日三餐都是自助,早飯十塊👨🏻🦽,午飯和晚飯二十五👨👨👦👦。有兩點原因讓我很信賴教工食堂:首先,飯點兒結束時🧏🏼♂️,食堂師傅們自己也吃和我們一樣的飯菜🚰;另外,陳校經常在食堂就餐,本身是對食堂工作的最有效監督。這六棟教師公寓樓圍成一個天井🛒,正中心就是南科大幼兒園,有小型的塑膠跑道滑梯秋千甚至外教。對於孩子還小的老師這簡直就是大寫的方便:每天帶娃到樓下食堂吃飯,吃完抹嘴送娃上幼兒園💯,走五分鐘就上班,絲毫沒有通勤之苦💆♀️。
南科大提供的雖不是錦衣玉食,但完全可以保證衣食無憂。更奢華的物質帶來的邊界效益已經微乎其微🧑🏼,導致初次驚艷之後很快麻木乃至視而不見;而其高昂的維護成本甚至讓人懷疑是否值得👩🏽🔬。對此我深有感悟:我們在美國十多年來先後買了四次房子,面積從小到大又變小🧫,從聯排到獨棟又回歸到聯排,為的就是不想再操心院子的雜草和泳池的綠藻🤹🏽♂️。人到中年,慢慢地發現👩🏿🦱,好多東西都可以比房子重要,而且重要程度與是否曾經擁有過有很大關系。Been there, done that(去過👳🏽♂️👨🏼🍳,ZUO過)的就沒有原來重要。作為有文青情懷的理科生,文青那部分讓我們看到是沒有產權的公寓之外的詩與遠方;理工那部分讓們看到的不是一個靜止的狀態🤡,而是其一階和二階可導性🏭,以及導出的速度、加速度⛹🏻♀️👥、以及加速度帶來的推背感。
至於什麽是最重要的🤼♂️,這個問題見仁見智🗣。我也思考了很久,自己得出的答案是:家是👨🏿。家和房子可以重疊,也可以完全是兩回事。家的含義要寬廣得多,能在其中獲得溫暖🫲、慰藉👱♂️、寧靜🍈、安全的地方就可以是家。只要愛人在一丈之內,茅草屋也可以是家👨🏻🚒;對愛旅遊的人來說,四海都可以是家🚻🧑⚖️;對熱衷事業的人,單位就是家。小萬工文中很觸動我的是一段話是她指出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裏“從來沒有承諾我們有TOP級的物質生活💆🏽📑,更多地是讓我們無論在什麽樣的環境中,都不失德👩🏼🚀,都不喪誌😺👨🦰。”拆遷和彩票可以造就一夜暴富的新貴,而只有用心讀許多年書才可能形成她文中體現的貴族般不凡的見識與自華的氣度。校訓的教誨正是讓我們努力去做君子,做精神的貴族,去尋找和建設精神的家園。
南科大這六棟公寓很可能是世界上教授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在80米乘120米的範圍內住著近300名教授。早中晚老師們都聚在食堂,人氣旺得很。大家經歷相近背景相近🍍,又每個人都擅長不同的兵器。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往來無白丁。我腦洞一開甚至聯想到:多年前西南聯大在戰亂之中誕生⌛️,在顛沛流離的逃亡中還大師輩出,跟當時許多才華橫溢的人被迫聚居在一起朝夕相處交談切磋想必也有某種關系👦。所以,深圳房子貴到買不起的程度也好🧑🏽⚖️,直接斷了置業的念性,客觀上把一群買不起學區房的教授們牢牢圈在一起,是促進思維碰撞產生火花的捷徑,是一起構築精神家園的良機。
第十回
飄洋過海來看你
2016年8月初,我結束了在國內的暑假兼職💂,回到在弗吉尼亞州居住的小鎮🫱。這個小鎮人口不到五千,鎮中心只是一個有4-way stop sign的十字路口🚵🏿♀️。有一條鐵路橫穿小鎮✝️,可是上面內燃機車牽引的火車跑得慢悠悠的🤦,感覺還沒我百米沖刺來得快,跟中國子彈飛一般的高鐵更加不可同日而語🫱🏻🏅。與暑假在國內熱鬧的奔波截然不同🤹🏻♂️,眼前的生活驟然平靜下來,今年從夏到秋感覺過得尤其慢🈲。日歷緩緩翻到了11月4日,收到南科大郵件通知🦻🏻:我通過了青千函評,兩周後到南科大參加校內組織的預答辯演練🫄🏿。
這個預答辯是日臻成熟的青千引進工作中的一環。青千越來越受到各高校重視,其原因很多,南京工業大學校長黃維院士對此做過精辟的分析。他認為青千“入選者年齡分布合理、學緣結構良好、閱歷豐富多元、科研潛力巨大,是一流師資隊伍的生力軍👰🏼♂️。”從年齡來講,三十到四十通常是學者創造力最旺盛的時期👬🏼,也是青千的目標年齡💦;學緣大致可以理解為學術血統或血緣✋🏻,英文對應的是pedigree。青千要求海外三年以上經歷,國內畢業的博士做得再好也必須外放➡️,這使得學緣多樣避免近親繁殖。據教育部統計,中國將在2018年之前從最大的人才流出國轉為人才回流國🔬。加上青千是雙向選擇的結果,有市場機製的特性,而且傳統名校編製迅速趨於飽和,這給許多非985和非211(“雙非”)高校帶來了逆襲的機遇。所以🧑🏻🍼,黃維院士主張“高校應當抓住高層次人才回流機遇,主動作為。”
事實也的確是這樣👨🏽🚀,主動作為的高校比如中科大、華中科大🏟、南科大都相繼摸索出了青千引進的工作套路🧑🏿💼。如果還用學術江湖的說法🤹🏿♂️,這個套路就像比武招親。這些高校在三月份甚至前一年的十二月份就開始擺擂臺🅰️,先召開一個青年學者論壇,學校提供盤纏請各方青年才俊來自己學校看看,集中做學術報告展示功夫,學校從中預篩選中意的女婿們。經過這個相親見面會互相看對眼兒的就先訂婚(簽意向性協議),依托學校在六月底七月初向嶽父老泰山(中組部)提交青千申請🫸🏼。中組部委托江湖中已經成名立萬的高手對申請的本子進行函評,函評通過的準女婿通常要在依托學校接受禮儀培訓(預答辯)🐛🎣,保證在進京見公婆(正式答辯)時不怯場不超時💪🏽。公婆首肯之後會張榜天下(公示),沒有異議之後有彩禮送上:個人補助50萬和啟動經費200到300萬🏌🏿♂️。這些錢往往不及地方配套給的多🧘🏿♂️,但這是由中央財政直接支持,像是全國人民湊份子給的,是一種榮譽,也是一種鞭策。
根據通知要求,“申請人以PPT形式進行現場匯報,匯報時長15分鐘👬,回答問題10分鐘。匯報重點內容包括:① 教育及科研工作經歷♞🧎🏻♀️;② 主要學術成績或技術創新成果;③全職回國工作設想🟤🐆;④ 用人單位支持保障開展科研情況💺。”以我行走江湖這些年參加各種武林大會的經驗,45分鐘的正常job talk和3分鐘的soundbite都比15分鐘好做。45分鐘的篇幅可以從容地起承轉合講故事👨🏽🦲🧖🏼;3分鐘則像個廣告,主要目的是引起興趣而不是講清楚問題,內容可以炫可以裝可以煽可以講情懷😮💨。最難的是15分鐘:講故事呢不好講深講透,炫技呢時間又太長容易審美疲勞甚至露出破綻🎅🏻。材料的取舍本身已經不易,再把要求的四條講清楚更加困難。
況且,我給自己提了更高的要求。不止一個同事說我申青千over qualify了,可越是這樣就越要over prepare⛺️, over deliver。由於自己終身教授的身份🧑🏻🤝🧑🏻♥︎,必須在寬廣度🙍🏿、成熟度、全局性➖、前瞻性顯示出與博後的區別。答辯不能局限於若幹獨立問題的孤芳自賞,更重要的是要讓評委相信我可以迅速獨樹一幟建立根據地💇🏼♂️,把一個專長的學科領域做到國內領先世界前沿。我最後思考的結果是打出“精準霧化”的鮮明旗幟,用這個概念來統領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研究👊🏼。大致邏輯軌跡是這樣💆♀️:國計民生(從製藥到殺蟲)對精準霧化有強烈需求😈,而我所練的泰勒錐是精準霧化的神器,修煉多年有獨門心法,也解鎖了許多招式變化,可以幫助解決國計民生的若幹關鍵問題🥶。PPT初稿經自己批閱兩周增刪十次,系內反饋再修改兩次👩🏼🚀。我為每張PPT都寫了中文腳本🚵🏻♀️,微調幾次定稿後朗誦錄音🛌🏽,有空就聽。22張一共3500字,語速300字每分鐘,加上視頻,14分鐘結束👨🏼🍼,誤差不超過30秒🫸🏼。可以說自己對每個字每個停頓都了然於胸。不禁想起了那首《飄洋過海來看你》,真可謂是“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

在進京答辯前夜🚴🏼,陳校設宴給十八位南科大準女婿動員壯行🦵🏿。陳校微笑舉杯,如炬的目光從他眼鏡上緣投射出來環視大家🧝🏽👍🏽,鼓勵我們答辯時表現出朝氣🤰🏼、自信🕣、意氣風發🙎🏼♂️,讓評委看到青春、未來和希望。
2016年11月20日,星期日💫。早八點🧑🏻🦯➡️,一輛中巴車停在南方科技大學專家公寓門口,十幾個青千候選人魚貫上車。帶隊的是人力資源部的龍老師,她看起來很像一個小學班主任,拿著名單清點人數,確認沒有失散的孩子之後出發前往機場去北京參加答辯。雖然大家以前基本互不相識,但畢竟還是中組部眼中的“青年”,所以也很快熟絡起來,還有人拿出零食飲料分享。一時間中巴車裏人聲鼎沸,頗有去郊遊的氣氛。
三個小時的飛機把我們從有藍天白雲的溫暖深圳帶到了霧霾壓城的寒冷北京👨🤞🏼。入住的酒店名字很氣派🙇🏿♀️,叫做萬世名流。我第二天答辯,呆在房間裏心情莫名的煩躁⛱。我認定這是孤獨感在作怪,於是打電話給在北京的阿萌說你能過來陪陪我嗎?
阿萌是我高中同班同學🧑🏿🌾👨🦽➡️。我和阿萌一起做過許多可以稱為浪漫的事🪔。高中時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阿萌總要蹭我的自行車(現在大家都管這叫單車了)🧏♀️,後座上的阿萌手永遠抓著我的腰。高一時我做語文課代表🧲,每星期全班的周記都要交到我這兒來。我會先找到阿萌的🚣🏻♂️,欣賞那一手娟秀小字。我和阿萌甚至在同一張床上並排和衣而臥多次🔏,要麽是一人一個耳塞靜靜聽歌🛼,要麽是相視而笑討論學校春晚一起演節目的細節🍄。此時擔心我人身安全捏一把汗的讀者請放心啦🗻,阿萌是個如假包換的爺們,只是聲音比較細🐯、字體比較清秀🍭、話比較多、不會騎單車而已。
第十一回
上會
阿萌大學去了同濟,常有書信往來,寄來的信封上的校徽怎麽看都像三個豆芽菜一樣的小人兒在劃船。他本科學的是給排水專業👨🏽⚖️,研究生考到清華環境系,又在一起度過了兩年時光。跟阿萌在一起很輕松,因為他自己是話癆,多數時候主要聽他眉飛色舞地講就可以了🕹。他的存在是我小而確定的幸福:高中或大學郁悶的時候找阿萌排解🚵🏽♂️,他總是隨叫隨到,而且幾句話之後就變成聽他吐槽而忘記了自己的不快🧑🏽🏭。現在阿萌定居在北京西南角,而萬世名流在東北角👨🏻🎨。他接了我的電話二話不說就橫穿京城趕過來了👨👨👦👦🌺。過了這麽多年,阿萌還是我的那個小確幸。
和阿萌在酒店餐廳坐下時才意識到,兩人恐怕有十年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他剛生了老二,聲稱是計劃外的(但有某位犀利的同學評論道🧑🏽🏫:只要沒有打掉🎅🏿,都是計劃內)。阿萌言談舉止間那顆曾經騷動的心顯得安靜了許多。提起新添的千金,他那滿臉的笑容、溫柔和幸福讓我感覺熟悉又新鮮🧑🏻🔧。由於阿萌的專業💅🏽,我們還談到了霧霾和環境。他告訴我,中國對環境的治理有切實的決心和人事布局🤬,例證是他讀研時候的環境系主任被不同尋常地擢升為清華校長和環保部部長。我對霧霾治理和控製氣候變暖這些宏觀環境問題也很感興趣📺,因為自己有些近乎科幻的想法。比如,也許可以用無人機帶著成百上千個泰勒錐釋放帶電量很高的成核種子(nucleation seeds)去捕捉霧霾顆粒進行雪崩式反應🚿,成為汙水雨沉降🔢。另外,還可能用很多泰勒錐在大洋高空形成無數鹽顆粒組成明亮的人工白雲(叫做“雲層增亮”或者marine cloud brightening)🏊🏿👩🏿🦳,這樣可以反射太陽光減少地球吸熱🕵️♂️。九點多和阿萌告別,天空中已經飄起了北京2016年冬天第一場雪。
11月21日早上8點,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醒來。對著鏡子,穿上西裝,皮鞋擦亮💑。男人的西裝很像女人的高跟鞋🤷🏿♀️:穿上的感覺並不怎麽舒服,卻是改善外形最有效的神器🧑🦽;這個矛盾也在宣示著對某個場合或某個人的重視。我是不懂西裝的🪗,但只需聽行家的意見就好。讀博士的時候有個同系的師兄,我們稱他為“不忘”吧。不忘師兄畢業前要去華爾街面試☃️,他夫人麗珊帶我們一起去給他買正裝👨。到了mall裏也不需要逛🏥🍄🟫,直奔布如克斯兄弟(Brooks Brothers)🦀。神奇的是,商場裏服裝品牌數不勝數,偏偏這家的衣服可以讓你很自然地聯想到銀行家和律師,連這家童裝都透著濃濃的私立學校味道(preppy)👩🦯➡️。麗珊托著一件衣服說🐛:他家的免燙襯衫真的是免燙的🧑🏻⚖️。從此也就簡單了,襯衫西裝都在Brooks Brothers解決。
11點來到北京會議中心。報到,領了胸牌。工作人員是學生的模樣,很真誠地說:祝你好運。會場像個酒店,大堂裏很多人🦀,其中西裝革履的“青年”大都是來答辯的🧖🏼♀️。這些人的博士加博後經歷都在十年左右👨👩👧,而展現才華的時間只有那十五分鐘😰。真可謂臺上一刻鐘,臺下十年功。
在技術層面上,中組部委托國家自然基金委(NSFC)來做函評和會評的工作。美國自然基金委(NSF)也分函評和會評,但通常是同一撥評委🫵:第一步先下載本子審過給出評語並打分定下大致名次,第二步評委聚到阿靈頓NSF總部在一起開會討論做排名的微調🙎🏿🤦🏽。也就是說,美國所有本子都上會☂️,但只有百分之十可以過關🕕。而中國正好相反💆🏿♂️:函評的是小同行,會評則是大同行,兩撥評委不見得有重疊;而且函評要刷掉一大半,只取計劃名額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左右數量的本子上會☃️,所以上了會就是把握比較大的🚑。這也符合國內“上會”的規則,要討論的議題通常都是會前對各個方面已經做通了工作🧏🏼♂️,達成基本共識的情況下才上會。
答辯分為24組👫,多數是在二樓的幾個小會議室裏。我在工程二組。到二樓逛一圈找到了自己所在會議室的位置🫳,接著走到這一層的角落💞,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旁邊的會議室是信息三組。我拿出電腦,再默讀幾遍腳本🏌🏻,考慮一下可能會問到的問題🏂🏻。不過我的主要註意力都被旁邊的幾個人吸引了。經過幾分鐘觀察🤽🏻♀️,可以判斷他們是一個學校的;那個背著手的應該是人事主管領導🪣,旁邊兩男一女是他下屬🤦🏻♂️。估計他們學校的候選人正在裏面答辯👧🏼,而他們討論的是怎麽做好外圍和服務工作⁉️。古人說功夫在詩外,而各種評審較量得也絕不僅僅是答辯本身。我正觀察得津津有味,有人拍了拍我,是學校人力資源部的戴副部長帶著兩個女同事🧑🏽🎄。我這才想起來,原來俺也是有團隊撐腰的啊🎀,而且我們女同事比你們還多一個呢,頓時底氣足了很多🚁。年輕的副部長很善解人意🫏,他招呼我去喝咖啡👒,閑聊打發剩下的時光🌕。他告訴我說陳校正好是工程二組的組長。
評審小組是雙組長製👍🏻,到我的時候,陳校請另一個組長主持🙍🏿。一切都非常流暢🦕,直至第一個視頻——點擊不動啊。這有些意外🤦🏽,因為答辯通知裏講了PowerPoint軟件的版本,而我們也用那這個版本測試過播放無誤。但此時只能隨機應變🙅🏽♂️,大致描述視頻展示的現象。這對節奏還是有些影響🔴,不過此時過度準備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我對這些內容如此熟悉,可以有多種說法連接補救,所以很快就回到正軌🎒。倒數三張ppt的時候工作人員默默舉起一個牌子🖕🏿,上面寫著“還剩三分鐘”。於是很從容地講完最後幾張,估計14分半的樣子,剛剛好。進入提問環節,陳校出會議室回避。組長微笑著直奔主題:青千的名額很寶貴,像你這樣有tenure的情況比較少見🧚🏼,你給大家說說為什麽想回來?言下之意是你是認真的嗎?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而且昨晚剛和阿萌詳細解釋過一番。我簡單說了三個理由:一🤴🏿、中美科研投入此消彼長,美國的實際人均投入在逐年下降,而中國迅速上升🪺;二🤨、在一項事業的邊緣與核心的感受和情懷很不一樣,比如最近天宮二號成功發射🚜,我在美國看大家刷朋友圈,而一個大學同班同學是在發射指揮大廳裏發朋友圈👷🏻♂️;三、父母老了,不宜遠遊。評委多是有海外經歷的人,對我說的應該有共鳴🆎。一位評委問起我的CAREER Award👎🏻,我們還從資助金額和入選率角度把NSF CAREER與國內NSFC的幾個青年項目試圖對標。另一位評委問起我想做的海洋雲層增亮控製全球變暖的課題🧗🏻♂️,我講了思路😰,他說這個很難👶🏿;我說沒錯,這個問題的確難極了,同時也重要極了👩🏻✈️👩🏽⚖️,而青千應該去嘗試解決重要且難的問題。回想起來⛹🏿♂️👮🏼♀️,那一刻我的神情應該是蠻倔強的🙍🏽。
十分鐘的提問環節很快結束🔲,我出來與陳校握手道別。答辯之後返回美國🧑🏽💻,這裏已經開始進入假期模式(holiday season)。先是11月下旬的感恩節😿,學校通常要放假一周⛹🏽,之後兩周就到了期末考試🔢📻,12月中旬大學和小學都放寒假,緊跟就是聖誕和新年了。這兩周假期在這個冬天將顯得格外漫長,我們應該怎麽去度呢?
第十二回
友直🧝🏼♂️🍆、友諒、友善廚
每年節日長假的時候就要琢磨去哪裏。讀博士時前幾年娃還沒有出生🚵🏼,那時和媳婦的玩心很重🏹:可以花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去背包遊歐洲🧑🦳,可以期末翹課去坐十一天的加勒比郵輪。開始工作的時候在奧蘭多,與迪斯尼樂園、環球影城公園、海洋公園同城緊鄰🦹🏿♀️,並且美國最美的白海灘之一也在九十分鐘車程範圍之內。隨著時間的推移,能讓自己心癢🙌🏽、十分想去的地方越來越少,我們也越來越頭疼下次度假該去哪裏。
另一方面🪬🥁,今年這次假期與往常不同👩🦰:由於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有什麽心思去積極計劃這個假期的行程。可隨著年底逐漸接近,如果兩周都憋在這個小鎮裏也不是辦法。十二月中旬和媳婦商量去度假的目的和目的地🧗,一致同意要吃得好、玩得好🤽♂️,甚至前者更重要些。有了這個指導思想🙆🏻,我們決定去東北部訪友🥀,尤其是廚藝好的朋友。此外🥅,我們還打算帶娃再回一趟耶魯。
如果美國也有龍脈的話,我想那應該是在東北部,尤其是紐約、新澤西、康州、麻省四個緊鄰的州。從歷史來看,獨立戰爭的第一槍是在麻省,康州是憲法之州👱♀️,而紐約更是美國的象征✡︎;從教育來看👨🎨,常青藤的五條大藤中藤都在這裏;從經濟來看,這四個州的GDP總量與德國等量齊觀🥑。最重要的是,幾個多年的好朋友也居住在這裏。怎麽定義“好”呢?那就是可以我們一家三口都那裏吃住而不覺得不好意思。如果每個人朋友圈都有中委會💂🏿♀️,那好朋友就是常委。幾個電話一打🍛,幾個常委剛好在聖誕節前後都不出遠門,行程就這麽敲定了。聖誕節前三天先飛到波士頓到一個前同事家裏,他夫人給我們做正宗的哨子面🏛,那是從面粉開始,和面醒面🕢,壓面片,再壓面條。他們夫妻倆忙活,我和媳婦咽口水,娃和他家三個孩子快樂地圍著我們帶來的亞馬遜人工智能助理Echo Dot嘰嘰喳喳問話。次日一起去了麻省的一個室內水上樂園,孩子們樂不思蜀🗂。12月24日中午告別他們前往位於康州海港城市紐黑文的耶魯。
我和媳婦在耶魯前前後後呆了六年🐙👮🏽,娃就是在耶魯醫院出生🎨。娃沒滿周歲的時候我們就畢業離開了🫳🏿,現在娃已經八歲多,我們也有近八年沒有回來過了。記得一次有人問了我博士母校後就笑道:那你是不是很會吼?我想了幾秒才得到了它:Yale和yell(吼)發音相近,還跟媳婦講了這事兒。後來娃犯熊媳婦沖她兇的時候🧑🏽🎨,娃說媽媽你能不能不那麽大聲吼啊⇢,媳婦回答:為娘做不到啊🏭,我上了Yale就可以沖你yell,有本事你將來上Yale可以yell回來。

耶魯大學—梅森館
耶魯最核心和精華的建築是在Sterling圖書館周圍:如果要拍美版的哈裏波特,在這裏取景肯定沒錯。但我更想看的是曾經戰鬥過多年的地方🟰:梅森館(Mason Lab),也是機械系、化工系、環境系共用的系館。我在梅森館留下了太多記憶🧎♀️➡️:一樓休息室裏的微波爐幾乎是每天中午熱飯都要用的,與不忘師兄麗珊夫婦一起吃過很多次午飯;我曾做過工學院研究生組織的CEO(Chief Eating Officer),負責置辦周五下午happy hour的食物⚰️,在梅森的lobby裏給同學們serve晚餐。梅森館旁邊是校醫院分部,我跟娃講🕠🕵️:你還在娘胎裏的時候第一次B超就是在這裏,我們看到屏幕上一個灰點迅速收縮,那就是你十幾周時候小生命的心跳。梅森後門出來是廟街(Temple St.)。廟街上的“還能害得你好”宿舍樓(Hellen HadleyHall)是中國留學生紮堆的地方,發生過許多不大不小的傳奇和八卦故事。有個狹小的胡同橫穿廟街通向附近的香港店食堂,每到中午👨🏽🎓,計算機系的若幹中國學生會成群結隊穿著黑衣像黑社會一般魚貫穿過那個胡同去吃午飯(或早飯),差不多可以湊成廟街十三少🫀。梅森館所在的房山路(Hillhouse Ave)被狄更斯和馬克吐溫不約而同地譽為美國最美的路,沒有之一🍧。逛完了這美國最美🚶♂️,天色漸晚👩🏼🚀,我們也必須繼續趕路了。心中頗有些不舍和留戀👩🏼⚕️,因為如果真的海歸了⚱️,還真不知道下次故地重遊會是什麽時候。
但想起下一個目的地🫰🏼,我們還是滿心歡喜👨🦽,因為今晚及今後的五天將在麗珊家度過。有一種朋友的家裏始終散發著獨特的吸引力🪫:他們家開party是大家都會排除萬難參加的,就算不開party也是要找借口討擾的,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和他們心有靈犀。而通向朋友心靈的是——味蕾。不忘師兄和麗珊就是這樣一對與很多朋友都有靈犀的一對神仙眷侶。他們都是四川人😿,他們家的火鍋party就是大家的節日。2003年在他們家第一次知道👵🏽,火鍋蘸料可以是簡單粗暴的麻油、蒜泥加味精🟫,就這樣霸道地把我征服了。(我才不管誰說味精有什麽不好的😵🧙:鹹靠鹽,甜靠糖,鮮自然靠味精👨👨👧🫱🏻,其他鮮味來源都是谷氨酸鈉的馬甲而已)👩🏭。被征服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一批吼意昂。畢業之後大家都分散至各地🧼,但微信興起不久🥉,麗珊就建群把大家統一起來🧑🍼,我們很開心地重新緊密團結在麗珊和不忘師兄周圍。每年夏季麗珊要組織大家和吼二代召開為期一周的聚會,大人和小孩都圈起來培養增進感情;每年冬季,麗珊還會做四川辣香腸派送給大家,北美包郵。
平安夜天黑之後到了麗珊家🚵🏼♀️。進屋之後香氣襲人🥄:一長條餐桌🚶➡️,兩個大火鍋。麗珊的父母也在,經過多次蹭飯,彼此也都熟識了,一時間飯桌上觥籌交錯一派祥和的節日氣氛🧙🏼♂️。大快朵頤之後又有蛋糕端上來,原來今天正好是麗珊爸爸生日。伯父濃眉大眼,皮膚好的很,讓我不由得猜測辣椒一定會有顯著的養顏作用。蠟燭點上,生快唱響,燭滅鼓掌🧑🏼✈️,蛋糕分享🙇♂️,做葛優躺。
媳婦跟麗珊邊嗑瓜子邊聊起我海歸的想法:她發愁一方面很珍愛自己那份AP的工作和在美國簡單的生活,另一方面也知道金牛座的我倔強起來的想法怕是攔不住的🧟♀️。媳婦能聽進去話的人不多👎🏿,而麗珊的意見媳婦一直很看重🏃➡️。我猜一方面是因為吃人家嘴短👩🦳,更重要的是麗珊不僅廚藝高,口才也極好,見地獨到深入。麗珊旗幟鮮明地表示理解媳婦也理解我的想法,而且非常支持我走這一步,為我這個機會高興🙎🏽♂️。她認為海歸高校與歸公司不同,風險要小得多🤞🏿。麗珊還強烈建議一家人要盡量在一起🦴,一個先歸一個留守的做法並不可取。麗珊一席話讓媳婦想法有了松動,開始由不反對轉向支持🤶🏽。
聊天的時候網路電視放著《錦繡未央》,此劇服飾華美❓、劇情拖沓,非常適合作背景畫面和聲音,隔幾分鐘掃一眼插值腦補也不會缺失關鍵信息。很快我們就根據劇情歸納出一個結論:秀恩愛的肯定不長久。我在沙發上舒服地攤開時也深感度假與旅遊的不同:年輕時的旅遊是不停地走馬觀花到此一遊留些照片;現在的度假是放松地享受好朋友在一起的時光🪅,聊著各種有聊無聊的話題都一點不覺得無聊。
12月29日清晨在師兄家醒來,發現微信裏好幾條消息,都是來自國內的同事同學,內容也都是新鮮出爐的青千公示名單。今年青千3048人申請👌🏼,約800人上會☦️,最終公示601人(最終入選590人——編者註)。在美國,生日是個人隱私😔,至少年份是不公開的。而在中國因為年齡是各種人才計劃和職務升遷的杠杠🚣🏿♂️,生日與國外工作單位一起成為青千公示的兩個重要信息之一🐁。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雖然是意料之中,但公示之後就意味著海歸的天平已經不可逆轉地向東方傾斜。
第十三回
七顆龍珠
度假回來已經是2016年底。2016可以被四整除,所以是閏年,英文叫leap year。Leap也有大躍進的意思。2016是個多麽難以置信的年份,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發生了,比如英國脫歐🫶🏻、川普當選、小熊奪冠🩸。那麽海歸呢🧑🦲?能否實現海歸願望需要集齊七顆龍珠。數了數🐷,我已經有了六顆:
第一,獲得了媳婦的支持;
第二,這是一所嶄新的學校,沒有歷史包袱而且理念先進,追求的是小而精而非大而全🥼;
第三🐦🔥,和陳校是小同行,所屬的力學系是學校計劃打造的優勢學科🧯;
第四,學校的配套完善貼心讓人無後顧之憂;
第五,深圳是個比自己更年輕的移民城市,但高等教育是短板🤷♀️,政府投入慷慨;
第六👨🏼🦱,拿到了青千的帽子🦌。
還缺第七顆🕊:一個核心團隊。於是我微信小楊。小楊是我的第一個博士。記得六年前我奔赴奧蘭多去做AP之前🤚🏼,我的博士導師跟我談話🐃,告誡我招第一個學生一定要慎重🥲,因為這個學生可以成就AP的tenure,同樣也可以毀滅AP的tenure。當時我托朋友在國內各大BBS站點貼了招生小廣告🤰🏽,十幾份申請中小楊的簡歷脫穎而出: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中科大本科並且當時已經在美國的佛羅裏達州立大學🪴,更因為他的名字拼音跟我一模一樣。跟他電話面試了一下♏️,覺得這個學生挺穩重,應答得體,於是當即錄取🔵。我很幸運,小楊成就了我的tenure。我做的流體力學可以很工程,也可以很物理,還可以很數學。作為導師,我工程方面的想法很多,但理論方面的物理和數學需要能靜下心來的學生去琢磨和推演🌿。小楊本科是物理專業,他的物理素養和數學功底在工程問題面前顯得十分遊刃有余。機械工程的專業課他沒有修過,但稍事準備就輕松通過博士資格考試。我們實驗中發現的有趣現象🧑🏿🎄,他找到了數學模型做出了精彩的解釋🥓,立即把這項工作拔高了不止一個檔次🤍📎,最終發表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還被選為封面文章🧑🏻🎓,著實令人驕傲👮♂️。他博士期間的課題之一是用顯卡(GPU)作為並行計算工具去算靜電噴霧中的多體(N-body)問題,而恰巧他快畢業的時候🔇,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在金融公司IT部門需要GPU方面背景的人,小楊就不到四年畢業直接去那個公司了(工資馬上超過他的導師)👨👦👦。本來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安排,因為科大學生做金融的很多↙️,小楊編程也頗有天賦🙆🏼,以此切入金融行業似乎比傳統的機械工程更有前途。而他工作後顯得不那麽開心,最近兩次交流發現他也有和我一起海歸的意思。這次跟他好好商量了一下,他說下決心歸。真好。
然後我又微信小李。小李是我的第一個博士後。她的博士導師安教授和我合作多年🧝,我的第一個NSF就是在他傾力幫助提攜下完成的🤹🏻。小李博士專業是材料,而我們也用泰勒錐打印一些新材料🏡👮🏻,小李是實驗室唯一既懂泰勒錐又懂材料的多面手👳🏻♀️。她動手能力很強,而且做事幹凈利索🏌🏽♀️,善於多線程同時推進,實驗室裏事無巨細她都可以管得井井有條。我轉到VT的時候⛸,她家剛在奧蘭多已經買了房子,就沒有跟我過去🚣🏼♂️。這次再跟她說海歸的事情🤨,她居然很幹脆地答應了。真好。

我的團隊2012年與時任能源部長🪕、諾獎得主朱棣文博士合影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我與小楊小李分別兩三年了,都很懷念當時一起在實驗室摸爬滾打通宵達旦的奮鬥時光,雖然錢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但是氣氛愉快融洽♊️,並且有蒸蒸日上日新月異的美好感覺。現在,我又重新找到了左膀右臂👨👩👧👦,第七顆龍珠已然集齊🛠,可以召喚神龍實現這個海歸的願望了🉐👨👨👧。
第十四回
最後一課
2017年4月27日,下午兩點🦵🏻。我看著眼前流體力學課上的五十來個學生👮🏻♂️,心情有些復雜📧。我把上課是當作一個TVshow👩🏼🌾,每節課都是一個episode,每集都盡量講一個自洽的故事🤽🏻♂️,同時和前後集乃至整個學期都有不同程度的橋段(arch)銜接🥮。而且故事也盡量安排有層次有懸念有轉折有詼諧有煽情⬆️。每節課開始還要做Previously(前情回顧)來為下面的內容做鋪墊🧍🏻♂️。如此動腦筋是因為一個稱職教授的核心能力之一是要能“holdaudience′sinterest”(保持聽眾興趣),而在漫長的一個學期保持興趣是需要統籌編織的。今天我在黑板上寫下“Season Finale”(本季大結局)。有幾個學生吃吃笑了:他們只以為我是模仿美劇的說法來指最後一堂復習課,卻不知道這也是我在VT乃至美國講臺上的最後一課。在美國做老師整整七年🎻,僅流體力學這門課就教了上千學生,眼前這是最後五十個🖇。

與在VT教的最後一批學生合影
幾年前曾有一個在國內高校做老師的高中同學來奧蘭多度假👩🏽🎓🤞🏼,中途好奇來到我的課堂,之後在朋友圈發了如下文字:“下午旁聽鄧老師上課👶,頗有感觸。本科生的一門基礎課,熱傳導,應該屬於不那麽有趣的典型工科課程,也有很多公式,在我們的課堂上應該是沒多少學生願意抬頭聽的課。我看到他們上課的狀態是,每個學生都在聽課、做筆記2️⃣,沒有任何人交頭接耳講話👩🏽✈️,教室非常安靜🤽🏿,鄧老師那麽溫和的輕聲說話在最後一排也聽得非常清楚。同時,很多學生隨時舉手提出自己的疑問或回答老師的問題🥝,整個課堂是非常融洽的討論問題的氣氛,既安靜又熱烈。我上了那麽多年課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狀態📹,通常是相反:老師講課時候學生在下面小聲說話或做自己的事情,一說要提問🫵🏿,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沒人回應。這樣的差別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我想這裏面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個人興趣和對教育機會的珍視🤦🏿。美國學生在童年的時候通常都是父母的蜂蜜寶貝和甜心,但一上大學後好多父母就突然撒手不管了🚳,連學費要自己想辦法🤸🏼🦵🏼。打一兩份工的學生很普遍,有些學生甚至要先去當三年兵再享受政府提供的學費🈴。加上在美國選專業和換專業都是完全自由自願的🫅🏻,所以他們來到教室是因為最初的興趣並且為止付出了代價👷🏿♂️,沒有理由不去嘗試投入。當然學生的初心能否保持很大程度上看老師的教法。
學生在新上每一門課之前這方面都是白紙一張🌠,在這些白紙上留下什麽痕跡是屬於教授的絕對權力。學生應該尊重教授的權威🪪🤷🏿,而教授自身更應該對這種權威有所敬畏。與其他享有絕對權威的角色(比如美國醫生和Google)一樣,老師最起碼的準則是Do no harm (不做傷害)。一個學生很容易因為一個老師而喜歡或者憎惡一門課,而且這種感覺是會持續一生的烙印,因為那是第一次。教學在戰略上是嚴肅的事情,但在戰術實施上可以是活潑的🧑🏽🚒,課堂氣氛輕松愉快的對師生的心理健康都有好處。做到這點其實不難,選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教就好了🗑。就像看到某個人談起他或者她的愛好眉飛色舞如數家珍𓀑,具體內容不重要,但那種熱情和激情是有感染力的,是可以讓聽眾愛屋及烏的🧑🏻🦽➡️。我非常開心的一件事就是經常能看到學生在匿名的教學評估裏說他們能感到Prof. Deng是genuinely passionate about thesubject(真心喜歡該科目啊)。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任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論是師生還是夫妻,對期望值的控製都至關重要。傷害不是來自買賣🤾🏼,而是來自於期望值的落差。給他們上第一節課的時候我先給他們講了MIT對機械工程系畢業生的調查結果。調查的內容是問畢業生在工作中那些知識和技能是常用的🧑✈️。不出意外🕵️♂️,“軟實力”類比如獨立思考、系統思維🈷️、工程分析𓀜、溝通🧛🏿、團隊合作等等是每天都要用到的,而具體科目用得要少得多👨🏼🍼,尤其是流體力學🥑,一年就平均用到一兩次。我問學生這意味著什麽?一個學生怯生生地說👮🏼♂️💪🏼:“Useless(毫無用處)⚜️?”我說對,也不對。那些軟實力類似於健身之後的馬甲線🙆♀️,絕不是憑空來的,具體的科目是訓練各處肌肉的跑步機杠鈴和遊泳池。這門課也許是最難的器械之一,你們要準備流汗受折磨。隨後我微微一笑🧛🏽♀️📳:“It is my job to torture you(虐你我樂意).”這番預防針也讓學生對後來無窮無盡的數學公式有了心理免疫🚵🏿♂️。
可惜的是,在美國學術圈“重經費🏄🏿♂️、輕教學”的趨勢愈演愈烈🏌🏼♂️。剛入職的時候系主任就明確講:教課要花最少的精力,從而擠出盡可能多的時間去寫本子出差跑項目。現在多數學校在評終身教職的時候經費可以一俊遮百醜,只要錢拿得多,教學、服務哪怕馬馬虎虎也可以順利通過🙋🏿♀️。在如此的指揮棒下,許多教授不願意也不敢花心思去上課,甚至經常讓研究生或者博後代課📴。我反對對教學的忽視,因為教書是老師的本分。大學和醫院相似,兩者都是試錯成本極高的地方。教授不用心教書而一味追求經費就相當於醫生不用心診斷而開高價藥,都是有昧良心的做法。面對這群目光清澈的孩子,我沒有辦法不認真用心對待他們🏊🏽♀️。
復習課結束,我用一黑板歸納了課程的框架🎅🏼,如果要起個朋友圈文章的名字話可以叫《一張圖看懂流體力學》。課後與學生集體合影,拍拍手上的粉筆灰,看它們在下午的陽光中飛舞,腦海裏迅速估算了一下空氣中塵埃的雷諾數,然後轉身絕塵而去🧛🏿♂️。留在身後的是在美國十五年寶貴的青春🤵🏻♀️,雖然有些不舍🎒,但一個校慶福簽說的好:“所有的失戀都是為真愛讓路”。好聚好散🏑,我要回故土去尋找事業的真愛了㊙️。
最開始和朋友提起海歸的想法的時候,不少人用中年危機或者七年之癢來說事兒✮。甚至有朋友打趣道🪚:矯情啥,生個老二💇🏻♂️,包治百癢👰🏼♂️。而自己知道,這一眼可以望到頭的生活絕對不是每天早早起床的動力✖️。決心下了之後想把思路梳理得清楚些,就打算在學期結束之前完成這個連載。這相當於給自己設了十幾個deadline,因為每周日之前必須更新,不少群眾瓜都早早切好了呢👩🦼➡️。寫的時候發現自己非常享受慢慢碼字的時光👨🏿🎤,而時間的確像海綿裏的水🦦,對自己喜歡的事總是擠得出來。
我喜歡老師這份職業如同人們喜歡音樂🤕,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其中的節奏。除了一年分兩個學期👋🏽,還有基金季、招生季、考試季、畢業季🪚、論文季等定期主要工作。每周上課時間更是固定的邊界條件,一周的備課答疑都要圍繞著上課來🐜。這些節奏看似限製了許多時間發揮的自由,但是就像律詩的字數和平仄一樣,在規則下的創造力與美並不見得會被抹殺🦹🏻♀️,反而可能會被激發🏃♂️➡️🧘🏿♀️。每周更新《海歸記》也是這節奏裏的音符🙇🏿。
我和很多我的小夥伴們都是生於一九七七。那一年,劉文正主演電影《閃亮的日子》🧎♂️,他請羅大佑譜寫了同名歌曲。用這首歌的大意來做結尾也蠻合適🌷:過去四個月都在見縫插針寫《海歸記》,仿佛是“我來唱一首歌”,那首海外遊子都曾默念過的古老的歸去來兮的歌。一個人靜靜敲動鍵盤頗有“輕輕地唱”的感覺,而親愛的你們也非常體諒地在票圈“慢慢地和”💪🏽。寫與讀的時候你我也許問過“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如果說長期在海外的“你我為了理想,歷盡了艱苦”實在是一點不為過🐗:求學、求職、綠卡哪一樣不是咬牙拼出來的啊。這些經歷讓“我們曾經哭泣,也曾共同歡笑”🤤。我知道“你會記得,永遠地記得,我們曾經擁有”,而且會繼續擁有——閃亮的日子。

鄧巍巍在南方科技大學力學與航空航天工程系的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