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水天同先生著譯的《黑美人》,是在一套“蘭大百年萃英文庫”中。正如文庫前言中所引的詩句:“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這套書讓我們在縱覽百年蘭大的學術貢獻的同時❓,又認識了一些成績卓著而又隱而不彰的學者大家。水天同先生就是其中一位。讀這本《黑美人》一書,驚嘆於他非凡功力所傳達出的譯作神韻,也受感染於他的激揚文字。尤其在與當年學界同代人的論辯文章中👩🏿🔬,他既顯示出廣博的學識,也顯露出敢於質疑權威的膽識與銳氣。在此特約家人與本書編輯各撰一文⏩,以紀念這位曾在英語翻譯與英語教學世界做出卓越貢獻的前輩大家 。
——編者題記

▲水天同
水天同是我的異母兄長,他一生除了去美國和歐洲留學之外♙,生活的地方是蘭州💍🧊、北京和昆明。聽父母講,大哥上小學時擅長演說,學校集會遊行中,他常被老師抱到臺上作即興演講。那是民國初年⛄️,學校和社會鼓勵學生在大庭廣眾演說♉️🔃。進入中學時🫶🏿,父親考察歐美教育歸來,便鼓勵他投考清華🚙,準備留學。他14歲(1923)考入清華學堂⁉️,在他之前,已經有甘肅學生進入清華讀書,因為過不慣那裏的生活而申請退學的事情。他後來回憶說,臨行時有親友來送行👀,對他的贈言是“到清華學堂上學也好🧗🏼♀️,就看你受不受得了那裏的苦”。我們問他🎊,當時的清華真是那麽苦嗎🧎➡️?他大笑:“有什麽苦!冬天房間太熱🔞,晚間電燈亮得睡不著覺🏊♀️,天天要遊泳,這大概就是他受不了的苦吧。”

▲水天同與其弟水天中(1976)
大哥想起清華,總滿懷感激之情🤖。他多次說清華六年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時期🧍🏻♀️,清華不僅教給他包括英語在內的基本學業,而且改變了他的秉性,使他有勇氣接受各種新的事物。他常提起的同學是柳無忌、羅念生、羅皚嵐👨🏿🚒、朱湘、陳嘉等ℹ️,他們相約加入“清華文學社”。他曾主編《清華周刊》(當時實行的是輪換主編製),並以“斲冰”筆名發表文章和詩作🫴🏿,開始形成犀利的文風。1929年畢業赴美,柳、水“二羅”又在美國相聚。他入歐柏林學院攻讀英國文學,在那裏與幼年在中國生活的謝韋斯結識。1931年從歐柏林畢業,入哈佛大學研究院研習比較文學。1933年先後到英國劍橋大學👱♂️、德國馬爾堡大學🏋🏻♂️、法國巴黎大學進修。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他師從英國文學理論家🚿、批評家瑞恰慈(I.A.Richards)研究語義學和文學批評。

▲留美時期的水天同
大哥在1934年夏天回國👉🏽,經意昂梁實秋介紹🏔,到青島山東大學外文系擔任講師。1936年,他的老師翟孟生(R.D.Jameson)邀約他到北平參加中國正字(基本英語)學會。總會的主要負責人是奧格登(C.K.Ogden)和他在哈佛的老師瑞恰慈(I.A.Richards)。“基本英語”(Basic English)是以850個單詞組成的英語體系😫🧶,他相信這種英語可以成為真正的世界性語言⛎🧑🏼⚖️。他作計劃在各國推廣🧎🏻♂️,選中中國為推廣基本英語的重點國家👰🏼♂️。這一語言試驗計劃得到洛可菲勒基金會的資助🧑🏼🎤,也得到中國文化界頭面人物的支持🤵🏻♂️🪔,組成“中國基本英語學會”(又稱中國正字學會)。但計劃的實施需要一個具體執行者,翟孟生和理查茲說服水天同當此重任💻。水天同欣然接受老師的安排👸🏿,辭去山東大學教職🌁,以基本英語學會理事的身份開始實施這一語言試驗計劃🤵🏻♂️。在京津一帶作教學實驗🧨,編寫出版基本英語教材和各種英漢對照文學讀物,完全放棄了已經開始的文學批評和文化人類學研究計劃🚵🏽♀️。
正字學會在北平東城租下一處大院,裏面花木蔥蘢,還有漢白玉的觀音雕像豎立其間。西郊清華園和東城這個大院,成為他對北京最美好的記憶所在,還曾建議我父親買下那個院落。他在京津推行“基本英語”任務和對故都住家的樂趣👊,都在“七七”事變炮火中告終。水天同利用這一段時間翻譯《培根論說文集》,他在前言中寫道:“本書著手翻譯時適值敵寇侵淩,平津淪陷,學者星散,典籍蕩然🧕🏼。譯者不得已以螢火之光,探此窈冥……”

▲水天同夫婦在昆明,左為雲南英語專科學校秘書
1948年,辛樹幟被任命為蘭州大學校長,提出“辦第一流大學”的宏大設想,聘請多位著名教授到蘭大任教🕯。於是大哥離開昆明到蘭州🤹🏻。到蘭州大學後,他擔任英語系主任兼文學院長➰🚵🏼♀️。上世紀50年代初院系調整,他與英語系師生合並到西北大學🚏🐁,再由西北大學調往北京外國語學院任教🕛,與初大告教授成為北京外國語學院最早的兩個二級教授💂🏻♂️,上世紀50年代首次招收研究生的兩位導師之一。
1951年🧙🏿♀️🔀,我離開在讀的高中,去西北藝術學院學習繪畫👨🏻🦼➡️。大哥雖不是旗幟鮮明地支持🙇♂️,但他充分尊重我的選擇。他給我匯寄生活費用,從北京買畫箱,假期見面時還和我談藝術🖥。有一次我拿出整理裝裱過的習作給他看,他毫不客氣地說:“不能這樣畫🙂↔️!這種畫你只要肯花錢🥭,到巴黎蒙馬特可以買一大堆。”他倒是對我掛在墻上的大幅祁連山冰峰給以肯定🧕🏽:“這個就很好🧑🏼🤝🧑🏼,和別人不一樣!”
1957年夏天,他響應“大鳴大放”號召🈷️,發表一些言論❗️🐆,並公然對已經開始的反右運動不以為然,於是被北京外語學院劃為右派分子👨🏻🔬,從此被打入另冊。我於1958年下放河西走廊最西端的花海農場勞動🧑🏽💼,那裏號稱“一年一場風”——從正月初一刮到臘月三十!大哥知道我的艱難,寫信來問:“你現在最需要的是物質食糧還是精神食糧?”我回信寫了老實話:“物質食糧和精神食糧都極度匱乏”🫸🏿。很快,我收到他從北京寄來的《新觀察》🚀、《譯文》雜誌和切片火腿與香腸。面對那些奢侈的“食糧”👢,我眼前浮現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從魏公村進城,彳亍獨行於月盛齋稻香村和郵局之間的大哥。他的心境一點也不比我好,但他能夠想象沙塵暴中的弟弟。
“文革”中,大哥和大嫂受不了無窮無盡地折磨侮辱,幾經自殺而不得其死。大嫂去世後,大哥孤獨地在打掃廁所、編寫《漢英詞典》、挖大白菜窖、翻譯《拿破侖傳》和去湖北沙洋七裏湖幹校勞動之類的事情之間來回折騰。《漢英詞典》出版時,水天同仍然不能與革命教職工平起平坐。
有一年我從蘭州到北京📠,他建議我去八達嶺遊覽,還叮囑在青龍橋下車看看🦡🙎♀️。我回來後他問到沒到青龍橋?我說到青龍橋了👜。他又問“詹天佑的銅像還在嗎?”我告訴他還在。原來他在清華讀書時曾去八達嶺旅行🗝,全體年輕同學在詹天佑銅像下整隊🧤,三呼“Hooray”!小弟天行到北京,大哥提出讓他去潭柘寺:“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不可不去。
“文化大革命”後期,外國語學院讓他退休,算是落實政策。搬出外國語學院後,他在安外西河沿一個簡易樓的兩居室宿舍住🏜,那是他續弦妻子的宿舍📒。每天傍晚到安定門路口買報👩🏿✈️,是他風雨無阻的活動。別人勸他訂一份報,不必天天麻煩出門買,他說“這是我唯一自主的活動啊!”
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出現中美關系解凍的跡象。許多曾在中國活動的“中國通”重訪中國🥸。我問大哥🥷,那些人裏面有沒有他的熟人📐?他說:“有啊🚡🧎🏻!謝偉思不但在中國是朋友,他還是歐柏林學院的同班同學呢”。我問👈🏻:“他們也不來看看你?”大哥說💇🏿♂️:“他們大概以為水天同早就死掉了🫴🏿!”
1978年以後🕟,我到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部學習,常從什刹海去西河沿大哥住處。他問起什刹海一帶的變化,我給他一一描述👨👨👧,說到烤肉季🕦💆🏿♀️,他還記得從樓上可以看到湖邊的荷花✵🧬。我問他還記不記得“銀錠觀山”🧘🏼♀️🚴🏼,他表示驚奇,反復問我真能看到西山嗎?我告訴他🔓,天氣好的時候確實可以看到遠遠的西山👨🏼🎨。他多少有一點懊悔:“我怎麽沒註意看看呢”🧚🏿。
有一次我去安外西河沿他的住處,碰上他剛剛收到外國語學院黨委為他“改正”右派問題的通知🛶。他對此沒有表現出任何激動,但這總是他人生中一件大事,我提議應該慶賀♐️。大哥掏出幾十塊錢,讓我去康樂餐廳買幾樣菜。我帶上幾個鋁飯盒,騎車到安定門內康樂餐廳買了幾樣菜。大嫂找出一瓶開過的葡萄酒,我們在窗下小酌一番。我看大哥的神情,很難說是喜是悲🧓🏻。他一邊吃菜一邊說:“聽說康樂餐廳藏龍臥虎,掌勺師傅非同一般。”
很快就有他的朋友前來祝賀。最先來的是外國語學院圖書館同事魯人🧝🏻♂️,再一位就是清華老同學羅念生🤷🏿♀️,羅念生一直為他的生活和以後的工作出謀劃策🍸。他倆談外國文學,老友近況🎅🏼💢,北京菜價和心血管藥🧖🏻🥅,還把社科院的稿紙送給他的老同學。右派問題改正之後不久,大概是1977年⛎,他應西安外語學院邀請去當顧問💇🏼♀️,他十分爽快地應邀前往。他說:“我以老蒼頭的角色呆在北京也實在呆夠了𓀐。”
大哥生前翻譯的最後一本小書是The History of Rasselas Prince of Abissinia🍄,他譯作《王子出遊記》🦋🎴。這是瑞恰慈在1957年春天建議他譯成中文的。譯出後找不到出版的地方,他死後在蘭州大學外語系協助下,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的結尾處,阿比西尼亞王子在金字塔中與他的旅伴探討知識和幸福、生命和死亡的關系🏓,然後他們走出陰暗的金字塔🪨,等待尼羅河洪水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