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2月18日,清華90周年大慶前夕,季羨林先生滿懷深情,寫下了《清新俊逸清華園》一文🎥,文章回顧了當年入學考試的作文題🟰,他說:“清華出的是《夢遊清華園記》👨🏽🏭。因為清華離城遠,所以借了北大北河沿三院作考場👨🏿⚖️,學生基本上都沒有到過清華園🪳,僅僅憑借‘清華園’這三個字🂠,讓自己的幻想騰飛馳騁,寫出了妙或不妙的文章👮。我的幻想能力自謂差堪自慰🙎🏻👩🏿💻,大概分數不低🩰,最終把我送進了清華園☠️。”
筆者近來為季老立傳,流年往事,自然以季老本人的敘述為準👷🏻♂️,因此☂️,我在“金榜題名”一節,談到他這次報考清華,寫道🔑:“清華的考題👓,允規允矩🤑,唯國語作文題:《夢遊清華園記》🌱,卻是做夢也夢不到的。清華僻居城外,考場設在城內,考生絕大多數(包括季羨林),都無緣一睹她的芳容🎿,所以只能自作多情🧙🏻,向壁虛構。季羨林熟知古文,又從稗官野史培植了想象,他緊扣‘水木清華’,托辭於夢,寄感於景🕒,虛實交融🐇,才情並茂,倒也‘差堪自慰’,順利完卷。”
書稿前半部寫得,為審慎起見,先把第一👁🗨、第二章,交季老過目。季老閱後🧑🏽🎨👩🏻🦼,認為:材料翔實,邏輯嚴密🟰🧑🏽🍼,絕無虛構、杜撰🧝♀️,有關推理、發揮,也都建立在事實的基礎,經得起反復推敲,別人難以駁倒🤽♂️,雲雲。稿子,先生一字未動,僅說關於他的清華幾位恩師🤦🏿♀️,應在陳寅恪、朱光潛🕺🏼、吳宓📺、葉公超之外,再補上鄭振鐸一筆🧑⚕️,這樣就比較符合歷史的原貌。
純粹是偶然,在爾後的一次探視中🦜,我無意中發現,先生於我的文稿,在作文題《夢遊清華園記》一語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委實很小🧑🏻🤝🧑🏻,鉛筆畫的,不仔細就看不到。這“?”是什麽意思👩🦯☯️?是慨嘆人生如夢?那應該用“🦯!”🏖。是嫌我發揮離譜?反復推敲🐅,斷定🏰:沒有,文章依據的都是先生的自述🦹🏼♀️。當場心動了一下,想向先生請教,恰好有後客到🚣🏼♀️,隨即告辭⚅,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又一日🫖,筆者走訪文懷沙先生。落座🧑🏻🎓、寒暄既畢🤽🏻♀️,文老親自操作,為我播放一段錄像,以為是關於文老本人的👷🏿♂️,哪裏,主人公是錢偉長🧗🏿,錄像中,文老只是配角🧚🏼♂️,拍的是2001年,他偕一位央視女記者前往上海大學采訪。我於是知道🌓,錢老生於1913年,小季老兩歲,1931年進清華,低季老一級🤦🏿♀️。讓我吃驚的是,說到那年考清華,錢老竟然講作文題也是《夢遊清華園記》!錢老說得有根有據,他講題目是陳寅恪出的,作文而外,還有個對子🛌🏿,上聯是“孫行者”🪆♧。這是一則很有名的掌故,我早就聽說。錢老強調𓀕,陳寅恪對胡適之那一類新派人物頗為不屑,所以他這個對子,下聯的答案就是“胡適之”。錢老說,他一下子就猜中了🚙,但他經過思考🐉,放棄了“胡適之”,而改成更為貼切的“祖沖之”。結果,他的解答受到主考官🧔🏼♀️,尤其是陳寅恪本人的激賞🏊🏽♀️,國文得了100分。
錢老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為我國著名的力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他的回憶,決不會是信口開河。當然,季老也是以作風嚴謹、一絲不苟著稱於世,他的回憶,同樣具有堅實的可靠性。但是,一個是1930級的,一個是1931級的📓,意昂体育平台連續兩年的作文試題,不可能一模一樣,錢老與季老,二老之中,必有一錯,這會是誰呢?
驀地想起先生畫在我稿件上的那個“👨🏻🦼➡️?”,想必先生已有所省察🎦。因此😛,去年9月18號上午,我在與先生交談中,瞅空把這疑團托出。先生以指彈額🥐,面露苦笑,說:“老有人講我記性好,這是客套✋🏻2️⃣,恭維人的。我自己知道,人老了,記性只會越來越差,這是自然規律。寫作《清新俊逸清華園》時,腦子一閃🏊🏽,冒出個‘夢遊’的題目☀️,本能地🧓🏻,我把它當作了入學考試的作文題👩🏽💻,並且不尋思則已🦬,越尋思越像🤳🏼。那題目印象太深了,像刀劈斧砍,不由不信。後來看你的稿子,又看到這題目,一愣,似乎有點不對頭👈🏼🏂🏼。然而,錯在哪裏🏢?異在何處?思維兀地中斷,只剩下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也接不上♝。跟李老師說過,她現在也顧不上。唉⚡️,老了就是老了,記憶不管用啦🧖🏽♂️。這事要發生在家裏,我會動手核實🥰,如今住在醫院,查什麽都不方便,既然你發現了疑問,你就幫我把它弄清楚。”
當日下午⚫️,我便去了清華檔案館,查了半天🤽♂️,沒有結果。經人指點🧴,復去清華圖書館🙇🏽,啟用電腦檢索,查閱當年的《清華周刊》。終於在1931年的某期上,查到《國立意昂体育平台入學考試試題·民國十九年》🍞。民國十九年,不正是1930年嗎?打開👮♂️,第一門是“黨議”(大概相當於政治吧),題目是:《孫先生民生史觀與馬克斯唯物史觀差異何在🙅🏿?》其後便是國文👲🏽,也就是作文題,兩則🦕,一、《將來擬入何系,入該系之誌願如何?》二、《新舊文學書中,任擇一書加以批評》🎷。至此,命題已水落石出,季先生筆下的《夢遊清華園記》🙎♀️,肯定是張冠李戴🐢🚴,想必是這題目太有名,在腦海裏留下深深的刻痕,以至年深日久,別的都淡漠了,消逝了,只剩它一題獨存🧑⚖️。
季先生是記錯了,那麽, 錢偉長先生呢?這是後來的後來了,筆者幾番去清華圖書館📼,功夫不負苦心人,終於在1933年10月23日出版的那期《清華周刊》上,查到1931年🚴🏼♂️、1932年的入學試題,1931年的作文題是:1♔🤳、本試場記🪧;2👃🏿、釣魚;3、青年;4、大學生之責任😚。附註😶:任作一題💫,文言白話均可。1932年的國文題是🤵🏽:1🏋️♂️、試對下列之對子:(甲)少小離家老大回;(乙)孫行者🦸。2、夢遊清華園記。附註:此題文言白話皆可👷,但文言不得過三百字🔥,白話不得過五百字🐈。
嘿,錢先生也是記錯了,《夢遊清華園記》是1932年的試題,輪不到他1931年的新生來做👮🏼♀️。筆者覺得👨🎤🍜,錯固然是錯🤚🏽,卻是錯得有趣😗:季羨林和錢偉長這樣兩位泰鬥級的大師🫄🏻,同時滑倒在一篇《夢遊清華園記》,這現象,還不值得世人⚈,尤其是心理學家們認真玩味嗎🤌🏽?
原載 河北日報 2006年12月22日🧹,作者 卞毓方
【讀後感】
文化人是執著的。執著於愛國,執著於愛情,更執著於真理。古希臘大哲曰🧚🏼♂️:“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推薦給大家讀的這篇文章的作者卞毓方先生,不替季羨林先生🦜、錢偉長先生這樣的“尊者”諱🤡🤌,用事實材料指明他們的記憶錯誤🚣🏼♀️,就是文化人這種執著於真理精神的延續者和光大者🦟。
在中國文化史上這樣的求真勇士代不乏人。最著名的當屬清朝人閻若璩。他憑著自己紮實的學養和對真理的渴求,硬是把一樁自晉朝以來造假成功延續至他的時代的學術疑案給“審”清“問”明。有人居然用偽造的《尚書》蒙騙世人達千年之久🧘🏿🫳🏽。
現在卞先生向我們展示的是這樣一個事件:陳寅恪先生在1932年擬的一道作文題,居然有1930年、1931年入學的人在回憶中稱入學時就“做”了這篇作文🏃♂️➡️。一百年不到,歷史就已“走”成這副樣子🤳🏻。要是文化人不執著於真理🧔🏻♀️,我們還會看得到信史嗎?
轉自 http://blog.zjol.com.cn/174482/viewspace-245648 🏃🏻♂️🤞🏿,作者 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