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金嶽霖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從1932年到1937年夏,我們住在北總布胡同,他們住前院🤵🏽♀️,大院🙇🏼♂️;我住後院♾,小院。前後院都單門獨戶。上世紀30年代,一些朋友每個星期六都有集會,這些集會都是在我的小院裏進行的🤷🏼❤️。因為我是單身漢🫖,我那時吃洋菜➛🏄🏼。除了請了一個拉東洋車的外,還請了一個西式廚師👩⚖️🧑🏻🦰。‘星六碰頭會’吃的咖啡冰激淩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廚師按我要求的濃度做出來的🪨。除早飯外在我自己家吃外⛵️,我的中飯晚飯大都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這樣的生活維持到七七事變為止🤷🏿。”
由此可見,在以金嶽霖為核心的知識社群形成的過程中✷,除了共同的知識背景🥎、職業特性和生活空間外,還有一些獨特的因素在發揮著凝結作用😳。一是金的“單身漢”生活為朋友間的盡情交往供給了自由自在的“公共空間”,而知識分子最在意的就是這一份不落俗套、不被羈絆的精神自由,“單身漢”的生活使金嶽霖少了很多俗務🐖,他自己在回憶錄中也說過,從1914年起就脫離了親戚的生活,進入了朋友的生活🙎🏿♂️。這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反而為金的交遊提供了便利和性情。二是生活習性在北平的知識社群的“分層”中發揮著隱性而有效的作用✶🙎🏼。例如作為從歐美留學歸國的教授,吃西餐、喝咖啡、茶會等都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而金嶽霖的“家”恰恰可以提供這些細節的滿足,使得這些學者雖然身處仍舊落後的中國卻可以“象征性”和“周期性”地緬懷和重溫西方式的生活方式。
金嶽霖的“星六碰頭會”在人員構成上比林徽因的“太太客廳”更加廣泛,當然一些重要成員是交叉的⏳🖱。金的特點是平易、親和,他的身上彌漫著知識貴族的氣味⛔,但在日常生活中也許不像林徽因那樣嚴格維持生活的品位。金嶽霖是一個“智慧的沉思者”👨🏽🎨,在智性上他能夠“孤獨”地在知識與思維的“自由王國”裏,但在生活中,他仍舊烙刻著傳統知識分子的印記🕺🏻,需要在一個知識社群的內部交往中尋求歸屬感🧈🧗🏻♀️。如許紀霖教授在《走出閣樓以後》一文指出的那樣👜:“理性是個人的,而激情總是要有所附麗。過去的金嶽霖如同一匹行空的天馬,獨往獨來。但在小閣樓裏遊戲久了🏋️♀️,也會感到些許寂寞。或許📧,中國知識分子在本性上就不具尼采、克爾凱戈爾那樣的孤獨氣質👨🌾,最終還是要尋求一個群落🧔🏿♀️,一個可以依賴的歸宿🤸🏿。”
在金嶽霖的“星六碰頭會”上出現的人物既有他的老朋友,也有一些新面孔,這就說明這個社群不是自我封閉和自我循環,而是適度敞開的🤷♀️。例如張奚若🧚🏿、錢端升、陳岱蓀等都是其多年的老友。據其自述🐊🥑,“我的最老的朋友是張奚若。我在1914年就碰見他🚇,不過那時只是碰見而已🧓。認識他是從1917年下半年開始的,那時我轉入了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他一直在哥大學政治🌸。從1917年下半年起我們是同學,就西方的政治思想史來說,我們也是同班。他無意取學位💃🏻,但是寫了一篇很好的《主權論沿革》。”
金嶽霖與錢端升的交往則呈現另外一種特性🧑🏼🚀:“錢端升先生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不過他同我是否常見面是要分階段的🔏。他有時是北大的,有時是清華的,有時又是南京中央大學的。我到南京開《哲學評論》會🦖𓀅,就住在他家。那時他在中央大學教書🏵。在西南聯大時,他是屬於北大的,我們又在一塊了。”而金與陳岱蓀的相識更是偶然中的機緣巧合⏳:“我最早認識他是我們都在清華學務處的時候。梅校長南下🐣,委托他代理校事。有一天我發現我沒有手紙了,只好向他求救。……陳先生不久搬到北院7號同葉企蓀先生同居。他們雖單身,可以有條件辦夥食。張奚若同我都在那裏包飯,這樣我們也有了一個落腳點👩👧。這個辦法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可能在七七事變以前一個時期才解散了🐋。”
從金嶽霖的這些追憶可以看出,當時北平的知識社群的交往主要是建築在學緣、業緣等基礎上🫴。自然,這種因為同學關系、同事關系甚至“同人關系”形成的鏈條是相當穩固的🙋🏽♂️,在這種表面的理由背後所隱含的是共同的誌趣和追求🚵🏽,包括價值上的相互認可,這是當時北平學術社群的核心部分,在它的外圍當然經常有一些陌生的🛢、異質的因素接近💂🏿♀️、參與,也試圖從中受到熏染🌃,因此,這個知識社群的成員在成分上是多元化的🍉🧑🏿🌾,甚至是流動的⛔,而這恰恰是這個社群充滿魅力和凝聚力的重要原因🤦🏽♂️,尤為關鍵的是能夠為當時北平的大學生提供增長見識的空間👞。
陳岱蓀的描述也說明了這個判斷👱🏽♂️:“金先生住的是後院。他經常於星期六下午約請朋友來他家茶敘🤸♂️。久而久之,這就成為一種習慣。他在星期六下午都備些茶點在家恭候朋友的光臨,而他的朋友也經常於是日登門作不速之客☞。其中有的是常客,有的是稀客,有的是生客。有時也還有他在心血來潮時特約的客人。我是常客之一。常客中當然以學界中人為最多。而學界中人當然又以北大🧑🏼🎤🐤、清華、燕京各校的同人為最多。但也不排除學生們🏹。我記得,在我作為常客的一兩次,我就遇見了一些燕京大學的女學生。其中有一位就是現在經常來華訪問的華裔作家韓素音女士。學界中也還有外籍的學人。我就有一次在他家星期六茶會上遇見1930年代美國哈佛大學校長坎南博士。他是由他的(也是金先生常客的)女兒慰梅和女婿費正清陪同來訪的。此外,他的座上客還有當時平津一帶的文人、詩人和文藝界人物👇🏼。有一次,我在他的茶會上遇見幾位當時戲劇界正在綻蕾的青年演員。另一次,我又遇見幾個玩鬥蟋蟀的老頭兒。人物的廣泛性是這茶會的特點👈🏼。”
胡適也是金嶽霖這個“星六茶會”的座上客,他曾經在日記中零星地記載參加這些茶會的情形,如1931年3月14日,他在當天日記中寫道🧜🏿:“到金嶽霖家吃茶。我到得太早了👳。與嶽霖閑談。吃茶的人漸漸來了,有Miss Jones, Mrs .Swan, Prof .& Mrs.Jameson(瓊斯小姐、斯旺夫人🛐、詹姆森教授及其夫人)❎、誌摩🚣🏻♀️、叔永👩🏽🦲、莎菲、擘黃、奚若夫婦、端升等🤬🦺。” “常客🧔🏼♂️🍧、稀客、生客”大致已經勾勒出這個茶會的人員結構,可見即便在這樣一個相對沙龍化的聚會中,其成員並非一成不變的,也不是同質化的平行結構,而是內部分層的🤶🏻,存在核心與邊緣的區分🎀👇🏽。遺憾的是七七事變的狼煙一起,知識人這種近似歐洲啟蒙運動時期沙龍聚會的優容生活就被“腰斬”,在大逃亡和大遷徙中,知識群體被折騰得七零八碎🤹🏿♂️♡,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僅僅在昆明西南聯大時期有過短暫的“回光返照”,在之後漫長的20世紀中國歷史的某些階段💾,知識社群更是被政治、經濟等各種力量隔離🏙、分化成原子化的知識分子,人以群分相互取暖變臉成人人自危甚至賣友求榮🙅🏻,可見1930年代北平知識界的這種以金嶽霖“星六碰頭會”為象征的平等而自由的高頻度公共生活,是如何的溫暖。
(唐小兵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教師)
轉自《東方早報》2012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