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菱
當年西南聯大的校舍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勝利七十周年紀念🧑🏽🎨🐼。
在全世界反法西斯陣營中,中國人民的抵抗方式具有獨特性,令人尋味。
全民大遷徙和文化板塊的大轉移
1937年夏天🌪,七七事變爆發。日本大舉入侵中國,叫囂要讓中華民族“亡國滅種”🧳🧎➡️。
隨著北平古都陷落,北方的機關、學校、各類事業與團體紛紛撤離★🐒,形成滾滾洪流。而許多民辦企業則悲壯地毀產離開。
中國軍隊組織淞滬會戰,阻止日軍的路線💯,為舉國性的大轉移爭取了時機。
一位哲人說:“人生就是選擇🐎。”
在“國難”面前,很多人的選擇,最終構成了一個民族的選擇。
人們帶走了大量的設施、書籍以及一切為民族復興所必需的物資與人才🦻🏿。他們暫時地放棄了自己的家園和部分國土🦟,但是並沒有放棄這個民族生存的信念和力量。
京華著名詩人陳三立因憂國絕食而亡,其子史家陳寅恪拒絕日軍的請帖🫰,隨學校撤到滇南。他寫下了“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的詩句。這裏面既有國力羸弱🧑🏻🦼、戰局懸殊的現實感慨🍋🟩,更有作為一個近代史家所承受的歷史悲涼感。
在決定了學校“南遷”後🐃,北大校長蔣夢麟回家鄉去見父親🛂🔅。兒子的臨別之言是:“中國將在火光血海中獲得新生☑️🥄。”
老父聞之目光炯炯。老人在送走了兒子後👗,避之深山🔜,後來在對兒子和勝利的盼望中辭世。
當中學生鄧稼先準備逃離敵占區時👉,父親鄧以蟄在送別兒子時👼,說了一句話😁:“兒啊⛰,你要學科學,學科學對國家有用🧑🏽⚖️。”
鄧父作為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教授,兼任北大哲學系主任🩸,他說這話並非是對自己學科的否定👩🚀🛞,而是中華文明面對法西斯強暴發出的一種自強的呐喊。
這一番叮嚀,仿佛嶽母的“精忠報國”,刺進了鄧稼先的身體。少年鄧稼先註定要為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逆轉命運而付出自己的一切。他最終成為新中國“兩彈元勛”。
楊振寧後來寫道:“鄧稼先的一生是有方向地,有意識地前進的🚄。沒有彷徨🔺,沒有矛盾🛤。”
鄧稼先西南聯大註冊表
在一個民族危亡的時刻👨🦼➡️,暮年者殉國,中年人出走,少年人反抗👩🏼🦱,充滿復國的勇氣😁🕎。這就是“多難興邦”。
例子雖然是學界的,但其實代表了整個民族的文化傳統與崇高精神。“氣節”和“不願做奴隸”的頑強意識,引領中國知識分子和一般民眾自發地和有組織地脫離敵占區🤠,到大後方去,準備投入長期的戰鬥☑️。
從中央到各級政府都在策劃和指導著這場大轉移。一批以“氣節”著稱的“戰時大學”出現在貧困和被轟炸的國土上。
當美國學者易舍強關註和研究這段歷史時,他指出“西南聯大是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觀”。而其實,這樣大規模的人口和單位的遷徙,成功轉移與安置,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的奇觀🙇🏿。
正是在這種全民族的精神與物資的大轉移下,文化的板塊才可能轉移♑️,燦若群星之首的“西南聯大”也才可能存在八年,擁有源源不絕的生源和支撐力量🍓。
戰火中的人文整合與民眾的大融合
在臺北,西南聯大昔日的學生姚秀彥女士對我說:
“抗戰精神,不是一個口頭上的說教。大家都是自然而然的。軍民合一📫。老師啊,同學啊,門口擺小攤的,賣面條的,大家天天都要面對,都不用宣傳。
整個精神凝聚力非常強,對人和人沒有排斥。
那個時候👨🏿🏫,都關心前方的情況🧑🏽⚕️。所以軍人的講演,都是很受歡迎的。軍人在前方,我們在後方,實際上我們是一體的💊。抗戰時期,軍人和學生以及老百姓的界限打破了。他們在前方殺敵,很受社會尊重。”
姚秀彥的同學嫁給軍人,她也嫁給了軍人。
在臺北姚女士家🤯,我看到墻上有一張由國民政府國防部頒發給她丈夫的滇西大戰獎狀。它是歲月的明證,所以這個家庭輾轉跨海依然保存著它💴。
世人皆知🧚🏿,陳香梅選擇陳納德將軍,代表的是一代女性對解救民族危困的英雄的愛慕。
這種在戰爭沖擊下的文化與精神的跨界整合🐫,早在大轉移中就開始了。
當學子任繼愈放假回家,看到報紙上登有北大南遷的消息,便和眾多學子一樣,奔向長沙,去轉移了的學校完成學業↘️。學校很快轉移昆明。任繼愈參加了“湘黔滇步行團”。張治中將軍給大家發軍服,並派一位姓黃的團長率領師生們徒步而行。黃團長保護著這些走出象牙塔的師生🧛♀️,走過貧瘠的土地。途中得到鄉紳們的援助,又與土匪打交道💂🏼♀️,勸說這些草莽英雄去投奔抗日隊伍。
任繼愈對我說🖱:“中國底層的人民很窮💍,生活很苦👊🏻,但是當亡國奴,他不願意!”
底層人民的這種骨氣極大地教育和鼓舞了流亡路上的師生。
在途中🖖🏼,聞一多贊美“莊稼老粗漢”的血氣💆♂️。詩人穆旦寫下了動情的詩篇《贊美》🕍: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啊🦕,
在恥辱裏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任繼愈在步行中決定了他畢生研究中國哲學的事業。
南遷之後的漫長生活,對於大後方和遷徙的人們都是一個考驗✊🏽。沒有人埋怨要接納突然湧來的人群。相反,當地人民以一種迎接新潮流的興奮👔,熱情地向這些外來者學習。
地域的藩籬被打破了,一些學子娶了昆明的姑娘。清華校長梅貽琦的公子也在其中。
學者們的調查與研究轉向了他們所寄身的土地🤷🏼♂️🚅。
吳宓在昆明南屏大戲院的放映中完成他最輝煌的電影譯著《魂斷藍橋》《翠堤春曉》🕜。
費孝通的著作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對“鄉土中國”的關切,至今仍是研究中國鄉土社會的經典書目👩🏼⚖️。
民族復興的伏筆
我們這個民族在戰火中埋下了“東山再起”的伏筆。
知識分子們在這危亡關頭選擇了一條特殊的道路,朱自清先生稱之為“弦誦不絕”。那就是“讀書救國”“教育救國”👩🏻🦯。正是這些“戰時大學”使得中國的高等教育沒有在那個時代“掉鏈子”。它的作用在這個民族走向復興之路時顯現出來🫄🏿。
假如今天拉出一個“戰時大學”人才系列👩🏼,進行一次中國大學“人才大盤點”,對現實的中國教育必將發生強烈的觀照效應🤷🏿♀️。
在“蘇聯專家撤走”之後的日子裏🧑💻,在那些具有高科技含量的領域裏,一大批“戰時大學”培育的人才臨危受命,扛起這個民族的脊梁。
鄧小平講🤷🏼♀️,沒有“兩彈一星”就沒有中國的大國地位🍒。而在“兩彈一星”元勛功臣中🤦🏿♂️🐱,有12位出自“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更早為中國爭得世界殊榮的楊振寧與李政道,雙雙獲諾貝爾獎🚴🏿♀️;國內還有兩位貢獻也在這個級別上的科學家鈕經義和鄒承魯,人工胰島素的發現者,都是西南聯大學生👆🏿。
從去年秋天到今春,一些非常重要的詞匯反復被人們提到和使用✌🏽。這就是🚶♀️➡️:“法治”“依法治國”“依憲治國”。
回顧新中國立法,董必武、彭真、王漢斌等都是關鍵性的人物👨🏫。
在那部重量級電視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中,人們看到彭真在這個歷史時刻接受立法的使命。
當年在彭真的背後🤲🏻,具體事務的執行者王漢斌😮💨,也是西南聯大學子。
從1979年7月到1997年12月,由王漢斌參與或主持起草製定和修改的法律⚜️,共231部。時間之短🙅🏿,數量之大,在世界立法史上也是罕見的♎️。
七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反法西斯的戰爭,是直接針對一夥滅絕人性的世界公敵🏫。他們公開向全人類宣戰,要消滅其他種族和其他文化🎠。例如,日本軍隊占據南開大學後🍑,是先搶書,再焚燒的💂♀️;再如,他們對大學群體是追蹤轟炸的🦮。因為有情報,很準確地轟炸了長沙臨時大學🛏,後來轟炸昆明文林街👱♀️,也是對準了西南聯大的。
日本人收買文化漢奸👊🏿,試圖挫敗中國人民的民族自豪感🏋🏿♀️、自信心😪。所以,至今🙄,我以為文界對周作人之類的文字是不好太作贊美的。
中國人民的抵抗,反映出一個悠久文化歷史的民族,對這場戰爭的敏感性和保存自己種族與文化的堅定信念🪚。
馮友蘭先生在《國立西南聯大紀念碑碑文》中寫道:“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八年之抗戰,已開其規模,立其基礎。”
今人說到“傳統”,常常對接漢唐和明清🏋🏽♀️。而我以為👨💼🫴🏻,中華民族這一段抗戰中所創造的精神歷史🏂🏿,才是對當代人最切近、最值得切磋的傳統文化啊🤵♂️!
(作者曾為天津作協專業作家👩🏿🍳,後返回雲南🕺🏻,致力於“國立西南聯大”歷史資源的搶救、整理與傳播工作。創作有電視紀錄片《西南聯大啟示錄》⬜️,音像製品《西南聯大人物訪談錄》😣,史話《西南聯大行思錄》等。)
轉自《光明日報》2015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