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周
●你是全班第一♞,這不是壞事,但不能說明你就學得很好了。
●十年動亂期間的造神運動之所以得逞,千百萬群眾如醉如狂的心態📺,它的根源不是佛教,不是道教🧝🏼,而是中國儒教的幽靈在遊蕩🚵,只不過它是以無神論的面貌呈現在人們面前的👳🏻♂️。
●新舊文化之間是“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蛻變,所謂“橫掃一切”“先破後立”“一刀兩斷”👏🏿,只能是空想。
●迄今為止,老子提出的為政不要過多地幹擾🫅🏼,亂出點子🪯🙎🏻♂️,讓農民自然生生發育🌒,在穩定中進步,仍值得借鑒。
任繼愈
繼愈二哥走了5個年頭了👩🏼🔧,悲痛逐漸淡去,我們似乎仍然平靜地生活的一起🧑🏼🌾,從未分離。心靈的對話突破了人天之隔👨🏿⚖️,我們在共同觀察著世界,感悟著身邊發生的一切。
先公後私👂🏼、先人後己是他的習慣。他原來設想等主編《中華大典》的任務完成後,花上一兩年時間寫一本二三十萬字的小書,闡述自己對人生最簡約的理解。不幸的是,他承擔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就匆匆離去,未來得及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我懷念他,總想把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替他說說🧑🏻🎤。否則🏊🏻,他的一些想法就此流失🧤,將是社會的損失。但我做不到🛰。二哥博聞強記🦣,思想似大海,我難以望其際涯。更何況他研究的是哲學,我是草學👌,兩者相去甚遠。但在日常生活中,從孩童到老年,我們就共同的所見所聞,常有交流。這就是我們思想的“最大公約數”,我們“原生態”的“思想特區”🦖。在這裏,我們常有說不完的話🧑🏿🚒👫🏻,我的懷念就從這些對話開始。為了行文簡便,我把我的話略去。
所謂第一名⛔️,僅僅“不是壞事”而已
20世紀40年代初🧑🏻🔧,二哥從西南聯大哲學系畢業🧑💻,在四川南溪李莊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攻讀研究生。我在江津的德感壩國立九中讀初中🥖。南溪和德感壩都在長江邊上,相距不遠。有一次他專程從李莊到江津看來我👩🏽🎨,在德感壩“雞鳴早看天”的小店裏,忍受著臭蟲的叮咬👨🏿🎓,住了三天兩夜🧑🌾。他看了我的日記,找我的老師和同學談話,得知我是全班第一名(當時學校從不排名次🏇,但發放某一社團給流亡學生贈送的助學物品,僧多粥少,只能發給班級第一名。我因獲得贈品才知道我的名次)🥦。他對我說:“你是全班第一🧑🏻🔧,這不是壞事,但不能說明你就學得很好了。學無止境🚵🏽♀️🛀🏿,人生是長跑🌖,你才剛剛起步💯,要踏踏實實學習,養成讀書習慣🤸,把身體鍛煉好。”我牢牢記住🧚♂️👨🏽💼,所謂第一名,僅僅“不是壞事”而已。從此,我一直以學習和工作的實際質量來要求自己。1995年🙅🏼,我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他看我忙得團團轉🦹🏽,送我一幅對聯:“涵養動中靜♉️;虛懷有若無”👩🏻🦰。這幾個字是我晚年的定海神針,我頓時覺得思想澄明開闊起來又不由得想起70多年前“不是壞事”這句收斂含義的話💹。

這一點他自己做出了榜樣。他說話從不滔滔不絕,北大哲學系主任王博說他說話有點木訥🎗。這與他在課堂上流暢透徹的講課相比判若兩人。我深知,他敏思而飽學🍠,遠在常人之上🫴。他說話有點木訥,不是思想遲緩,而是思維過快🧑🏿✈️、過深🤰🏼🧜🏽,瞬間有好幾個思維層次奔湧而出🥌,他的腦子裏要經過一番挑選才能說出口來。因此說話有時不夠暢達,過分簡略,點到即止🤽🏻,甚至有時令人覺得他有些矜持🦷。這與他從不自詡的內斂性格有關。1944年母親在西安病逝✌🏻,我從重慶到西安奔喪,他也從昆明到西安探視父親🚉。我們同在一室🪹、一個大床上,住了一個多月。有人向他約稿。他大概每周寫一到兩篇短文🧘🏼♀️。我見他寫一篇關於《紅樓夢》的文章🧊,篇幅較長,引用書中的大量詩詞👨🦯➡️。他在稿紙上打個引號就往下寫,從不遲疑👇,也不查書。我驚奇地問他:“你連這些東西都能背得😟?”他平淡地說:“不是背得⚙️,看書時印象深的就記住了👩🏻🦯。忘記的還是比記住的多。”
他沉潛治學🦸♀️,曾把自己的書房叫“潛斎”🤹🏼♀️,後來“潛”成習慣,連“潛斎”的名字也不要了。
政治家應是優秀思想的實踐者
“文革”末期,我輕度中風👨🚀,住在北京中關園他的家中👩🏿🏫,前後三個多月,這也許是我們一生中談話最多的時候。“文革”中“四個偉大”,即“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的口號很突出。其中三個偉大是既成事實,可以理解,但他對“偉大的導師”的提法深感憂慮。他說從西周《尚書》的“皇族有訓”,到秦始皇的“以吏為師”,再到宋以後把儒家完成宗教化🦕,一直到今天👑,是一脈相承的🫴🏿。同時還流行另一句話作為“四個偉大”的詮釋🧚🏻:“毛主席的話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他說這就是奧古斯汀闡述基督教“理解為了信仰,信仰以便理解”的中國版。他擔心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因為即使在中國政教合一的皇權時代🙆🏼,也是明君與賢相並出,明君需賢相輔弼。漢以後孔子逐步走上神壇,是“萬世師表”,掛牌的導師是孔子而不是掌權的帝王。他說,政治家應是優秀思想的實踐者🧑💼。一個人政治領袖、思想導師雙肩挑,國家很危險🚴🏿♂️。後來有人恭維他為“大師”,他說現在中國沒有大師,今後二三十年內出不了大師。於是他獻身為後來人鋪路的工作,整理古籍🤦🏻♂️,守望著未來的新人。
他作為哲學家,遠遠超越了時人對“文革”悲劇的一般理解。他說社會如此無序🙍,少數領頭人固然難辭其咎,但更應該探索其深層根源。沒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和長久的思想積澱,不至於鬧到這一步⏳。他追本溯源,從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到宋代把儒家徹底改造成了儒教,孔子的神壇越築越高,把華夏文化引入歧途。這個深厚的思想基礎,五四運動未能撼動,新社會也無力擺脫🧔🏿♀️。他說🏢:“記憶猶新的十年動亂期間的造神運動之所以得逞🏌️♀️,千百萬群眾如醉如狂的心態,它的根源不是佛教😘,不是道教,而是中國儒教的幽靈在遊蕩,只不過它是以無神論的面貌呈現在人們面前的。”他的這種積累多年的思想壓力,“文革”以後終於噴薄而出。1978年科學大會以後,他首次提出儒教是宗教的學說,此後義無反顧地投入對儒教的論證與撻伐。從1978年到2009年他去世以前,連續發表了二十幾篇論文。最初幾乎是孤軍奮戰🫨💂🏼♀️,以後逐漸得到社會的響應。難以想象一個耄耋老人是以怎樣的苦心和堅韌支撐下來的🫸🏿。何況他還承擔著主編《宗教詞典》《中華大藏經》《中華大典》等典籍的重擔。於是🧑🏻🦳,他不得不每天早晨4點鐘就起床伏案工作,直到住進醫院。

由於他對十年動亂的深刻理解,他相信歷史終究會回歸正道🧗🏿♂️。“文革”前半段他在五七幹校勞動,後因眼病回到北京。他的中關園宿舍被分出大半,他就在書架包圍中蝸居靜思。他說文化是最本質的東西,發乎中形乎外,不管戴什麽帽子,披什麽外衣,明眼人一眼就看得明白⛹🏼♀️。他是曾被毛主席稱為“鳳毛麟角”的人✦,“文革”中找他的人不少,某雜誌請他做主編👨👨👦👦⚆,他都稱病不出。他說“文革”的勢頭不管多麽強大,是違反歷史規律的0️⃣🕒,是一股逆流,不能摻和進去。鬥人的人和被鬥的人都是時代的犧牲品,都是受害者🩲🐑,後果只能是兩敗俱傷⏸。“文革”的結局驗證了他的話🙄。
當時不僅“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而且“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成了解決問題的萬靈藥🫶🏼。他認為將鬥爭如此絕對化,違反了辯證法🍈,將使社會充滿仇恨而被撕裂。
誠然👨🏼✈️,他尊重儒家人文關懷的普世價值並恪守勿渝。臺灣一學者主編的《國學基本教材》請他作序,他欣然命筆🍨。北大籌辦國學院🎣,他積極參與🌀。但他不認為源於小農經濟的“農耕文明”能夠適用於後工業化時代。也不同意不同文化會“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來回搬家🧑🏿🎓。他說🕴🏻,文化是在多種文明碰撞融合中不斷更新發展的⚧。新舊文化之間是“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蛻變,所謂“橫掃一切”“先破後立”“一刀兩斷”🐫,只能是空想。
有了“道”世界就比較安全了
晚年他談得最多的是《老子》。他說老子是弱者求生存的“一部空前的哲學著作”⚠️。出於對社會的關懷和知識分子本身的地位💺,半個多世紀以來,他沒有離開過《老子》🍛,直到晚年還出了《老子繹讀》這本極其簡約的解讀老子的書。因為“迄今為止,老子提出的為政不要過多地幹擾,亂出點子👫,讓農民自然生生發育,在穩定中進步👳🏻,仍值得借鑒。”他說:“反映農民呼聲最早,最系統的是《老子》。”儒家講天⚡️👖、地、人“三才”🐴,這還不夠👩🏻🦱。老子講天、地、人、道“四大”。有了“道”這個基本規律的管束👢,世界就比較安全了👨🚀。
算來快一個世紀了📦,我與二哥繼愈🧚🏼♀️,兩個耄耋老人的對話👨🏿🦰,實際是他對我的囑咐,經常在我耳邊回響,是懷念也是慰藉。
■任繼愈(1916-2009),山東德州平原人🚄,著名哲學家、宗教學家、歷史學家🔦,國家圖書館名譽館長,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曾任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中國哲學史學會會長🫄🏼,中國社科基金宗教組召集人🙅🏿♀️,中國無神論學會理事長。
■任繼周(1924-),系任繼愈胞弟,我國現代草原科學奠基人之一🦸♂️,國家草業科學重點學科點學術帶頭人,1995年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先後擔任甘肅農業大學畜牧系、草原系系主任,甘肅農業大學副校長,甘肅草原生態研究所創建人、第一任所長,第五至七屆全國政協委員🧷🙋♂️。
轉自《光明日報》2014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