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
學術殿堂的引橋
我和錢鍾書先生沒有見過面。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因為創辦《中國文化》雜誌,也由於當時想著手對錢先生的學術思想作一些研究🧏🏻,跟他有不少通信。我從未把這些信拿出來⛔️,覺得不好意思。他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學者,不僅是欣賞👐🏿🦋,而且是特別尊敬和心儀的人。我研究晚清民國以來的現代學術思想史🦹🏽♀️🛌🏽,錢先生是我關註的重點學術案例❣️。
八十年代中期,我開始做這方面的題目🧑🏼🍼,決定對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這三位真正大師級的人物,做個案分疏和綜合比較研究,於是開始讀他們的書👨🏻🧝🏻。最先讀的,是錢鍾書👴🏼。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的每一本書、每一個字🤗,我都讀三遍以上。內子陳祖芬寫過一篇文章,叫《不敢見錢鍾書先生》,其中寫到,在八十年代👐🏼,如果你在北京的街頭巷尾,看到一個人,或者在公共汽車上,或者在路上,在樹下🦏🧡,在墻邊,在任何地方,都拿著書看🙍🏼♂️,這個人看的一定是《管錐編》或者《談藝錄》👨🏽🎓。她這樣寫是寫實🗑,不是文學描寫。我的確讀錢先生讀得很熟🧘🏼♂️,熟到他成為和我日夜相伴的人。不僅他的書一本一本被我劃亂了🎓,讀錢的筆記也積下好多冊📟。
錢鍾書先生的贈詩
讀完錢鍾書之後,就讀王國維🧏🏻♂️。王的東西多,必須選讀。先是早期的《靜安文集》和《靜安文集續編》,然後是《人間詞話》《宋元戲曲史》《古史新證》等。王國維後↩️,開始讀陳寅恪🤷🏻♀️。非常“不幸”,我讀陳寅恪以後🌧,紮進去就沒有出來。結果不是三個人一起寫了🧖🏽,變成對陳寅恪做單獨的個案研究。我現在寫的關於陳寅恪的文字,大概有五十多萬言,公開發表的文章🧼👩🏼🍼,出版的著作🦶🏼,只是其中一部分🧑🦳。但是對我如此熟悉的錢鍾書,卻一直沒有寫文章發表👨🚀🔽。我的一些朋友也知道我研究錢鍾書。一次廈門大學召開關於錢先生的研討會,李澤厚得知☢️,說應該去🏮,你是研究錢鍾書的。我問他何以知之,他說當然知道。但何以知之的理由他沒有講🐬。
近三十年我所做的研究,很大一塊是圍繞二十世紀現代學者的學術思想。我的體會是🚴🏻♀️,這些大師巨子是我們晚學後進進入學術殿堂的比較便捷的引橋。通過他們🤢🅿️,可以通往古代,走向中國傳統學術,也可以通過他們連接西方,走向中西學術思想的會通。更重要的,他們為我們樹立了學術典範👩❤️👨。我曾經用“空前絕後”一語🤸🏽♂️,形容他們學問結構的特點。“空前”,是指這些現代學者,在西學的修養方面,漢儒、宋儒、清儒,都比不過他們,因為當時不可能有這個條件⛹🏼♀️。漢宋儒不必說🧜🏼♀️,乾嘉學者也不能跟二十世紀現代學者在這方面相比肩。雖然早期的傳教士跟明末清初的一些學人有一些關聯▪️,但我們看不到乾嘉大師們的西學修養有哪些具體而明顯的呈現。二十世紀學者不同🙋🏻♀️,他們常常十幾歲就留學國外。陳寅恪十三歲留學日本🏌🏿♂️,然後美國🫂、歐洲,前後大約有十六七年的時間在國外。連馬一浮也有在美國、日本的經歷,也是很年輕的時候就去的🛢,盡管停留的時間前後不是很長🖐🏿,畢竟擴大了學問的視野。
另一方面,二十世紀現代學人的國學根基🐣,又是後生晚輩不能望其項背的👩🏻。他們四五歲開始發蒙🤹🏼,到七八歲,十幾歲,不用說五經四書,十三經、諸子集成🪶、前四史,差不多都讀過了𓀙。他們有這樣的學問積累的過程,所以在學術的知識結構方面🐮,既是空前的,又是絕後的。“絕後”不是說後來者的聰明智慧一定少於他們,而是沒有當時那些個具體條件,包括對學人為學非常重要的家學和師承。國學需要童子功👨🏽💼,年齡大了補課,實際上為時已晚🎱。因此後來者要趕上他們,難之又難。就研究我國固有學術而言🤐,二十世紀學者也開了先路。經由他們可以更自覺地進入原典。
二十世紀現代學者的學術,是不是也有瑕疵?肯定會有👱🏿♀️。陳寅恪就講過🐻❄️,王國維的學說也可能有錯誤,他自己的學說也會有錯誤🤹🏿♀️,自然可以商量🤏🏽。同樣🧔,錢鍾書的學術,也一定有可商之處🎸。但是他們的學術精神✔️,為學的態度,純潔的資質🏢🐤,堪稱後學的典範🧝🏻♂️,應無問題。我們今天的學術風氣所缺乏的👨🏿💼,恰好是二十世紀大師們的那種精神👷🏼、那種風範、那種態度💂♀️。
勿誤讀錢鍾書
現在關註二十世紀現代學術的人多起來了,但研究得遠不夠深入👂🏿。有一些方面的研究,剛剛開始,就刮起這個“熱”那個“熱”的風🍯。學術研究最怕刮風。一刮風🤳🏿,“熱”得快🧗🏼♂️,涼得也快。然後罵聲隨之而來。錢鍾書先生不幸也遭此命運。我看到一篇文章🈸,題目是《錢鍾書是卡夫卡的絕世藝人》。這篇文章寫的倒是很俏皮,但認為錢先生的學問,不過是一個雜耍藝人用以謀生惑眾的絕活7️⃣,除了博得看客的幾聲叫好💆🏽♂️,沒有任何實用價值🦮。他說《談藝錄》和《管錐編》,本質上應歸屬於諸如繞口令🍹、回文詩👮🏻♀️、字謎等文字和語言遊戲一類,是一種自娛性的🏇🏻、習慣性的🥱、享受性的東西。這位作者甚至還聲稱,《談藝錄》和《管錐編》是自私的,勢利的,是抬高門檻為難人的,是以顯擺為目的的等等𓀜。
我無論如何不能認同這篇文章對錢鍾書先生的評價。如果不是牽引卡夫卡蓄意做一番擬於不倫的文字遊戲👷🏻♀️,我認為他至少是沒有讀懂錢鍾書。讀懂錢◽️,並不容易。陳寅恪先生的書🔃,馬一浮先生的書,也不容易讀📺。讀懂讀不懂,不完全是文字障礙,文字沒有那麽多障礙。馬一浮的著作不多,無非《泰和會語》《宜山會語》《復性書院講錄》《爾雅臺答問》等。但讀懂馬先生,我認為是非常難的事情🍾。難就難在,閱讀者是否能夠進入馬先生的學問世界和精神世界。陳寅恪給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寫審查報告,提出一個極為重要的思想🏌️♂️,就是對古人的著作,對古人的立說,要具有“了解之同情”的態度,因而能夠體會古人立說的“不得不如是”的苦心孤詣。錢鍾書先生的著作,為什麽采用現在我們看到的這種呈現方式?為什麽用文言而不是白話💅🏻?他是文學家🏌🏽♂️,小說《圍城》和散文《寫在人生邊上》等,可以證明他的白話同樣令人絕倒。
這涉及到如何理解錢先生的學問態度和學問方式問題。他對學問有一個宿見,就是認為大抵真正的學問,不過是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而不是閉目塞聽地“做”出來⛹🏻,或是吵吵嚷嚷地“講”出來的學問💪🌊。他說一旦成為朝市的“顯學”,很快就會變成俗學。這些話,深入體會🫒,才能知道一點學問的滋味。以虛妄浮躁的心態,試圖了解穩定的學問,不可能對學問得出正解。錢先生的學問方式,毫無疑問是活躍的,多姿的🎰,千變萬化的🧔🏽♂️,但他的學問精神是恒定而守持不變的存在。他認為古與今、中和西,不是截然不搭界的兩造,而是可以連接一氣,互相打通的世界👩🍳。他說👳🏻:“古典誠然是過去的東西,但是我們的興趣和研究是現代的🧓🏿,不但承認過去東西的存在,並且認識到過去東西的現實意義。”(錢鍾書:《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轉引自鄭朝宗著《海夫文存》,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年🪑,頁8)
他對“專學”的看法也很特別。他說因研究一種書而名學的情況不是很多。一個是選學,《文選》學🐴,一個是許學,研究許慎的《說文解字》的學問,可以稱為專學。《紅樓夢》研究成為紅學,是為特例,但他認為此學可以成立👰🏿♀️。其余的研究🧝🏿♀️,包括千家註杜(杜甫)📌、百家註韓(韓愈),都不能以“杜學”或者“韓學”稱🏊🏿♂️。可見他對學問內涵的限定👷🏻♂️🧔🏼♂️,何等嚴格。這是大學問家的態度。現在到處使用專學的稱謂,把學問泛化🎅🏿🗿,結果取消了學問本身。錢先生還特別指出“師傳”的弊端,認為弟子多,對其師尊崇的結果,反而把師也扭曲變形了。這就是《談藝錄》反復講的“尊之實足以卑之”。錢先生的好友鄭朝宗先生說♏️,錢先生是“但開風氣不為師”📯,可謂真知錢先生之言。錢先生從不以師自居⛓️💥,不聚徒講學,也沒有弟子。
錢鍾書的學問構成
錢鍾書先生的學問結構🏘🤾♂️,都由哪些部分構成💁🏽♀️,他的學問脈分如何辨識🧑🚀👇🏿,學術界沒有一致的看法。我長期讀錢,三復其義,認為他的學問構成,約略可分為四目:第一是經典闡釋學;第二是學術思想史;第三是中國詩學💂🏼👩🏼🎨;第四是文體修辭學。
前面提到的說錢先生是卡夫卡的絕活的文章,不承認錢先生著作裏面有解釋學的內容,未免令人感到意外。《談藝錄》也好,巨著《管錐編》也好,獨不缺少解釋學的內容。只不過錢先生對解釋學有獨辟勝解。《左傳正義》三🧑🌾,隱公元年,解一“待”字,令人絕到🧚🏿♂️🚣♀️。鄭莊公由於“寤生”🦓,驚嚇了他的生母武姜🤽🏽♂️,因而母子失和。莊公即位之後🐖,武姜便與莊公的胞弟共叔段結為聯盟,封地逾製,一人獨大。鄭大夫祭仲建議及早除掉🈺,免生滋蔓。莊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進入中學課本的《左傳》名段“鄭伯克段於鄢”。
我們且看錢鍾書先生如何解釋此一“待”字。
他先是征引《左傳·閔公元年》🥚,齊國的仲孫湫提出👩🏿💻:“不去慶父,魯難未已。”齊桓公回答說:“難不已🤷🏼♀️,將自斃,君其待之。”又引定公六年🤸🏼♂️🏮,公叔文子諫衛侯💐🧕🏼:“天將多陽虎之罪以斃之,君姑待之,若何?”再引《韓非子·說林》👩⚕️🧸,下有與悍者鄰,欲賣宅避之🏃🏻♂️,人曰🏄🏼♀️:“是其貫將滿矣,子姑待之。”錢先生具引之後申論說🛌🏽💷:“‘待’之時義大矣哉🧑🏽💻。‘待’者,待惡貫之滿盈、時機之成熟也❌。”然後又引《漢書·五行誌》董仲舒之對策🏜🙅🏿:“魯定公、哀公時,季氏之惡已熟”👩🌾、《孟子·告子上》以麰麥喻人性:“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這就如同鄭莊公等待到共叔段謀反在即,並得知其起事的具體日期,於是下定決心🧑🍳,說🌒:“可矣!”也就是可作為的時機真正成熟了。
錢先生接著又引《史記·韓信盧綰傳》:“太史公曰:‘於戲悲夫,夫計之生熟成敗😳,於人也深矣🤸🏿!”以及《北齊書·陸法和傳》裏的陸氏發為議論🧑🏽🏫:“凡人取果,宜待熟時👩🏫,不撩自落,檀越但待候景熟。”抑猶未盡🕗,更引西典助發👎🏿,一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政論家的“待熟”之說,二是培根論“待”時提出的“機緣有生熟”🏋🏼♀️,三是孟德斯鳩論修改法律,提出“籌備之功須數百載🦜,待諸事成熟,則變革於一旦”,四是一名李伐洛者,認為“人事亦有時季,若物候然”(《管錐編》,三聯版,頁276~277)。中西古典萬箭齊發,齊來會戰♙,“待”之一詞被包圍得水泄不通,只好俯首就擒🏊。
其實所謂“待之”🧑🏼⚕️𓀝,就是為人舉事,要講究條件和時機。而時機須由條件來醞釀👩👩👧👦。舍此二端❤️,急於從事,揠苗助長👨🏻🦰,冒行躁進💂🏻;或灰心氣沮,知難而返,坐失良機🏇🏻💎,都是不明不智的表現🧔🏻♀️,亦即尚不懂錢先生反復闡釋的這個“大矣哉”的“待”字。
錢先生又引清儒之言寫道:“乾嘉‘樸學’教人,必知字之詁💭,而後識句之意,識句之意,而後通全篇之義,進而窺全書之指。雖然,是特一邊耳,亦只初桄耳🚣🏿♀️。復須解全篇之義乃至全書之指(‘誌’)🦸🏻♀️,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詞’),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詁(‘文’)🔕;或並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時流行之文風、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於偏枯🔍。”(《管錐編》,三聯版,頁281)這也就是乾嘉學者何以重視小學的原因👩🏼🎨。小學是進入經學的階梯,故“讀書必先識字”是清儒的常談。小學包括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即讀書進學👨❤️👨,首在認識字,知讀音🐒,明義訓👩🏽🍼。然後再由小學進入經學🤾🏼。經學的旨歸在義理🎄,就進到中國傳統學問最高的形上之境了👧。錢先生把這一過程概括為“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小👨🏼🔬;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此亦即西哲所說的“循環闡釋”🏋🏻。錢先生告訴我們💮🧑🏻💼,闡釋的方式或有中西的不同💆🏽♂️,但闡釋學🧎🏻♀️,中西宜有共理。錢氏闡釋學🖲,則明顯帶有經典闡釋的特點🦴,既吸收了西方的理論範式🦇,又直承中國傳統傳註義疏的闡釋傳統🤵🏽♀️。
他學問構成的第二脈分,是學術思想史的內容🏊🏽♀️。絕不光是文學,他的學問早已超越單一的文學一科。特別《管錐編》一書,處理的主要是學術史的問題👲🏽。他選出來作為研究案例的那些典範著作,《周易》🔳、《毛詩》、《左傳》™️、《史記》💇🏼、《老子》、《列子》👩🏼🦳、《焦氏易林》、《楚辭》、《太平廣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涵蓋了傳統四部之學的最精要的內容👨🏻⚖️。他絲毫沒有輕視作為我國固有學術統領地位的經史之學🛤,而是將其置於先位來加以研究。《詩經》《易經》均可分稱為“六經”之首,《左傳》是《春秋》三傳中最重要的一傳🦸🏽♀️。而《焦氏易林》的列入,則是錢先生的所好,喜其文辭古雅,詩意馥馥🧳。錢先生雖出身中西文學,其經史之學的根底豈可限量哉🤦。只不過他解“經”的方法不僅與清儒不同🧑🦽,與昔日的時流亦迥然有別而已👩🏻🔬。他的“經解”,集部之學並為入室階梯。
錢先生學問構成的第三脈分的內容,是中國詩學,這是他學問結構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喜歡詩,長於寫詩,有詩眼👲🏽,也有詩心。他的精神意象在詩裏邊存活並得到再生。筆觸一旦進入中國詩學,他自由得如同水裏面的魚🚴♀️,歡悅而快樂,似乎有無窮無盡對詩學的獨得之秘👩❤️💋👨,頃刻化作語言文辭的泉水,重疊交會👱🏽♂️,噴湧而出。《談藝錄》就是一部關於中國詩學的大著述。還有可與專著相埒的詩論《中國詩與中國畫》,以及《詩可以怨》🙅🏻♂️。《通感》其實也是一篇詩學的會通之作。《宋詩選註》雖受到彼時精神環境的限製🧕,未能暢意發抒🤾🏿⤴️,被他稱為“模糊的銅鏡”⛸,但經錢先生手澤潤色,自有他人所不及的佳風景。他詩學的義理情愫所鍾,是為宋詩👀🕍,自己為詩也是宋詩的風致🖖。但《談藝錄》論詩👩🦼➡️,唐宋之別,不以歷史時段🏋🏿♀️,而以“體格性分”。對清末同光體諸人,是非得失均看得清爽,不掩善,也不護短。錢之詩論,通貫古今🌆,兼采中西,旁征博引🧑🍼,勝解如雲👩🏽🦲。我未見有另外的詩評家能和錢先生對中國詩學的貢獻相比倫。老輩如陳石遺,終因缺少西學根底💆🏼♂️✢,不能不讓錢一箭之地。楊絳先生也說🧜🏼:“他酷愛詩。我國的舊體詩之外🪭,西洋德、意、英、法原文詩他熟讀的真不少,詩的意境是他深有體會的。”(《管錐編》三聯版楊序♤,寫於1997年)
他學問構成的第四脈分🐒,是文體修辭學。錢先生無異是修辭高手甚或聖手。他的言語文辭的講究🕰,見於他所有各體著作👩🏼🦲🤾🏿。豐贍🥩🚠、睿智🍸、幽默的特點充溢字裏行間🙍🏻♀️。不妨一讀他的散文《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以及長篇小說《圍城》,他的獨特的修辭風格,踵武前賢而不襲前賢🤜🏿🍔,迥異時流而無法模仿,開篇即知此為“錢氏體”。《談藝錄》等涉及文評詩話的學理文章寫作,《管錐編》所展示的經典詮釋系統,都是自家體貌,古今中外的要言妙道齊來登場👮🏿♀️,共同搬演中國詩學和中國學術的傳奇大戲。
錢鍾書先生的學問呈現方式🧪,體現了古今文體的兼美🚌。如果是白話,他使用的是典雅的白話,不是通俗的白話🗄👩🏿💼。文字裏帶有詼諧的隱喻,和繁富揚厲的比類觀照。“典雅的白話”👰♀️,是我的概括語,自認比較確切💆🏽♀️。如果是文言,他使用的是典雅的文言👱🏿。至於在什麽情況下使用文言🍱,我的理解是🥪,《談藝錄》、《管錐編》有大量原典引用🤛🏽,所引原典都是文言,如果述論者以白話來闡釋文言👨👨👦,繁簡失序⚆,兩不相融🙋🏻♂️,必令文體不相統一。這在常人不成為問題,在錢先生則情非所願。現在史學界正在組織人寫清史⛹🏿,我的老師戴逸先生主持該項目。原來的《清史稿》自然多有舛誤,但當時撰寫《清史稿》的那些作者🦸🏽♂️,可都是一時之選,譬如趙爾巽等🌒🧖🏽♀️,學問文章相當入流🐳。現在寫清史,如果用淺近的白話,只能無限地擴大篇幅,史著的味道,過去二十四史的味道,就沒有了。
錢先生撰寫《談藝錄》和《管錐編》🙌🏼,以他對文體修辭之道的精熟老到,自然懂得🥢,如果用白話通釋文言典藏📣,無異於在茶水裏兌上白開水。他深知不同的研究對象,不同的域區類屬,宜乎以不同的文體來加以呈現。而中國的文評詩話💑,他認為向無定體。《談藝錄》的方式🏚,應歸於中國的文評詩話之屬,文體上叫“詩文評”。錢先生說過🫡,“文評詩品,本無定體”。陸機的《文賦》是賦體😛,杜甫的《戲為六絕句》是詩體,鄭板橋的《述詩》、潘德輿的《讀太白集》、《讀子美集》,是詞體。錢先生說🎒,“或以賦,或以詩🧛🏻♂️,或以詞,皆有月旦藻鑒之用✍🏽,小說亦未嘗不可”⛴🫅🏽。(《管錐編》,三聯版💅🏻,頁1002)小說也可以用來評文論詩🧜🏽♂️,古典小說如《紅樓夢》🧜🏻♀️、《儒林外史》🤸🏽🔡、《鏡花緣》,事例多有,而《圍城》發抒此道🤱🏼,尤見文體修辭家的法眼機杼🔠。
錢氏修辭典則:“說破乏味”
錢鍾書先生認為🧘,“遮言為深👱🏻♂️,表言為淺”(《管錐編》🙅🏻♂️,三聯版🏌🏿♂️,頁840,引《宗鏡錄》)✶。他的修辭典則是:“說破乏味。”其實就是含蓄為美。所謂行文典雅🕵🏿♂️,語言使用的訣竅🫸🏻,是為不露,是為含蓄。有人說,錢先生的著作不見義理,光引那麽多故書,意欲何為🏃➡️🤼♂️。其實錢著充滿了義蘊理趣🚆,到處都是創發的觀點和獨出的見解🚾,思想的燭光照亮著論全體🤾🏿♂️。如果錢著沒有思理意蘊,他就不會擁有那麽多讀者了。只不過他不喜歡空疏著論☝🏼,而是善用遮言和隱喻🙋🏻🙍🏻♀️,將理趣意蘊寓於古今典例故事的征引敘述之中💆🏻♂️。也就是不把問題全都“說破”❓🤲🏽,點到為止,引而不發💗,留給讀者以三隅反的空間,是為錢氏修辭學的特點。所以他特別提醒:“善運不亞善創🪞,初無須詞盡己出也。”(《管錐編》,三聯版,頁371)
錢先生的名言是🦹🏻:“不道破以見巧思。”(《管錐編》,三聯版,頁2364)並且引吳文溥《南野堂筆記》裏的詩句作為例證:“怕聞橋名郎信斷,愁看山影妾身孤。”把西湖的斷橋和孤山巧妙地織入詩的語句中,以自然風景映襯人的心情意緒。怕聽到“斷橋”的橋名,是擔心愛戀的對象音書斷絕;愁看“孤山”,是因為看到孤山的山影💇🏿♂️,會聯想到己身的孤單。錢先生本人的文學寫作⌚️,何嘗不是如此🚍。重巒疊嶂💂🏽♂️👨🏿💻,溪流百轉,山窮水復🤷🏽♂️,柳暗花明🎎,文心詩筆👲,吊詭有術,趣味無窮。《管錐編》卷《焦氏易林》“大有”引晉李顒的《雷賦》雲:“審其體勢⏫,觀其曲折🥨,輕如伐鼓,轟若走轍。”錢先生認為,斯雷鼓之喻,還未能盡“聲勢之殊相”🍕,只有《易林》以聲聲相續為聲聲相“逐”,“活潑連綿,音態不特如輪之轉♠︎,抑如後浪之趁前浪,兼輪之滾滾與浪之滾滾😩,鐘嶸所謂‘幾乎一字千金’,可以移品。”這段話,“移品”錢氏的文體修辭💘,雖不中亦不遠矣。錢先生又引杜句“青山意不盡,滾滾上牛頭”👁,狀其“峰巒銜接,彌望無已,如浪花相追逐”👨👩👦👦,以及岑參詩句“連山若波濤,奔湊似朝東”📩,是又將此意境推至無窮😅。自然也可以“移品”錢鍾書先生🦯🦵🏻。以是之故📎,惟懂得了錢氏的學問方式和修辭典則🙅,才能懂得他學問本身;反之亦復如是🧑🏻🦱,懂得他的學問內涵和理蘊𓀗,才能知曉他的不與人同的學問呈現方式和修辭法則。
學者的立身行事🐦⬛,也為錢鍾書先生所關註。他有一個信守不移的觀念,就是學者最忌出位之思。學問做到一定程度,會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對自己不了解的問題不應該也不必發言。這其實是學者的自知之明和理性自覺。知不知道對哪些問題自己不具備發言條件🙎🏼,考驗一個學人學問的知性程度。《談藝錄》初版於1948年,到八十年代才第一次重印。三十多年的時光❌,他不是沒有機會再行出版此書🎟。1965年,北京和上海的出版社都曾向他提出申請,他一律予以婉拒👨🏿🎓。1982年重印此書,他道出個中原委:“壯悔茲甚🙆🏿♀️,藏拙為幸🔊。”(《談藝錄》引言,中華書局,1984)他深諳避世避俗之道〽️。“隱身適成引目之具🗻,自障偏有自彰之效🫵🏼,相反相成,同體岐用”(《管錐編》✌🏼,三聯版,頁10)的哲理,為他所深諳。楊絳先生也寫過《隱身衣》。但錢鍾書不是隱者,他不同於馬一浮💥。馬先生是真正的隱士🛠,長期在西湖,住陋巷,不入講舍。錢先生也不入講舍🆖,但他有許多青年朋友,對文壇世相的了解出於很多人的想象。我跟錢先生並無接觸,但一次他在信中,稱我和內子是“文章知己,患難夫妻”👩🍼👸🏽。不曉得他是如何知道的不入正傳的“野史掌故”,我們夫婦因此非常感念他。錢先生不是隱者,只是“默存”而已🏊🏿。
探討錢鍾書先生的學問方式,還必須講幾句不能不說的話🏋️♀️。就是你想向錢先生要什麽?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有一本流行的書🧝🏿🪼,是前蘇聯的作家柯切托夫寫的,叫《你到底要什麽》🧑🏼🚀,一本反思蘇俄正統的書。但是它的書名我很感興趣。對錢先生,也有個到底要什麽的問題。本文開始提到的那位說錢先生是雜耍藝人的文章🏄🏻,他要的是錢先生自己不想要更不想做的東西。
錢先生不是革命家,不是政治家✌🏿,也不是遊旋於政學兩界的人👩🏽🏫。你向他要革命🤌🏿,他沒有。要政治,他不喜歡談。要亦學亦政👳🏽♀️,他反對這種騎墻式的人生狀態。他是非常單純的學者🥶。不應該向他要這些反其道而行之的東西。你要他出頭🎨?參與街頭政治?他不願意那樣做🧛🏻。換句話說,他不是梁任公,他不是馮友蘭。馮友蘭先生的學問當然很好🤦🏻,三十年代的《中國哲學史》,上、下兩大冊,陳寅恪先生評價很高🧓🏼。抗戰時期的“貞元六書”,構建自己的哲學體系,也是開創性的建樹。馮友蘭的學術成就🫔,沒人能夠否定。但馮先生一生於學問之外,有不能忘情於政治的一面🫕,所以容易遭受各種訾議。但我不贊成否定這位傑出的大哲學史家,到現在我給學生開書目,他的《中國哲學簡史》🧑🦼➡️,還是必讀書🔎。
但錢先生不是馮友蘭🧑🏻🦯➡️,他沒有投身政治活動的激進的經歷✊🏻。他和熊十力也不一樣。熊十力是新儒家的領軍。我們講熊十力、馬一浮、梁漱溟,是新儒家的三聖🦺。熊十力早年投身國民革命⁉️,參加過起義,行伍出身,學問資歷不高😍,但他的學問成就是一流的🛎。錢先生沒有參加過革命,甚至學生運動他也不是很贊成。要知道,他的尊人錢基博老先生,也不贊成學生搞運動💑。錢穆錢賓四先生,也不贊成年輕學生參政,他們認為學生主要是讀好書👐🏿,積累知識學問以備將來有用於家國👼🏽,或至少有益於世道人心。陳寅恪先生就是這樣的主張。但他不涉身政治,不等於不懂政治,他的信念和信仰非常牢固。如果對政治有看法,也是通過學問的途徑來表達🥱,不輕易作出位之思。
錢鍾書先生所以養成寧靜的不旁騖的治學心態,固然由於對學問本身的如同宿契般的興趣👨🏿🏫,還由於他很早就獲得了終生不渝的愛情。愛情是一副良好的安定劑🚽。躁動不安的青年時期🦉,讓他得到了安寧。八十年代中期,我參加廈門大學的一個研討會,當時有幸拜望鄭朝宗先生👉。我去拜訪他,是由於正在研究錢鍾書。我向鄭先生提出一個問題🤲:以錢先生的睿智和鋒芒無法掩藏的性格🏄🏽♂️,1957年的風雨環境他何以能夠平安度過。鄭朝宗先生用很大的聲音說:那是由於他有楊絳先生。他有了楊絳🔎,覺得什麽都有了🪨,何須外求👩💻。我認為鄭先生講的是知錢知人生知愛情之言。
古典意味的學術自由主義
關於錢先生的學術成就🐈⬛,除了眾多的具體學科門類的學術創獲之外🐅,在學術觀念上的一大貢獻,是打破了中外學問的神秘🧔🏼。他告訴大家,中國的學問沒有那麽神秘,不像傳說的那樣遙不可及♒️。有人說錢先生的著作不免有賣弄學問之嫌,我以為是看錯了。其實他是把被人神秘化的學問,打破了錦囊,揭開了謎底。他似乎在說☆,人們奉若神明的那些學問🎼,並沒有什麽了不起📽,東西就那麽多,難點也可以數出來👰♀️。我相信他內心有這個東西。另外一點,他雖然不缺少整體把握的能力👩🏻🦲,但他絕不想構建框架完整的體系。這一點恰好是中國學問的方式👩🏿🦳。中國的先哲,從不以構建體系為能事。只有少數例外,一個是《文心雕龍》,不能不承認這是一部具有完整的理論體系的著作💇🏼♂️。這和其作者劉勰受到佛理的影響有關🫄🏽。還有宋代朱熹的哲學🚆🧙🏻♂️,是有一個理學的理論體系的。除此之外,即使古代聖賢,也很難說建立了完整的理論體系🤾。
但不構建體系🦶🏿,不等於乏於辨證思維。《管錐編》開篇“論易之三名”,引皇侃《論語義疏》的自序🖐:“一雲‘倫’者次也,言此書事義相生,首末相次也;二雲‘倫’者理也,言此書之中蘊含萬理也🧎♂️;三雲‘倫’者綸也,言此書經綸今古也👱🏿♀️;四雲‘倫’者輪也,言此書義旨周備🦸🏽♀️,圓轉無窮,如車之輪也👩👦。”錢先生於此寫道:“胥征不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數意可以同時並用🔊,‘合諸科’於‘一言’🖌。”具道吾國語文的特點🚻。然後又說:“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又自誇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Aufhe?ben)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於一字(外文省略——筆者)🖲,拉丁文中亦無義蘊深富爾許者(省略同前)🏇🏿。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無知而掉以輕心,發為高論,又老師巨子之常態慣技,無足怪也;然而遂使東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馬牛風,則不得不為承學之士惜之🐸。”(《管錐編》,三聯版💏,頁4)嗣後遍舉中西典例進而闡說,於是又言:“語出雙關🥞,文蘊兩意,乃詼諧之慣事,固詞章所優為🤥,義理亦有之。”(同上🥮🐊,頁7)此論雖為暢述中國語文的思辯功能🌖,也可以理解為錢先生對自己著述體例的理蘊自道🧕🏻。
錢先生還告訴我們,中國的東西不是獨得之秘,正如西方有“奧伏赫變”👨🏿🍼,中國也有相應的理趣;我們中國有的,域外之文化淵深之國度,並不是沒有。人類的奇思妙想的智慧結晶,中國人🧎➡️、外國人常常不約而同。所以學術思想上才有“軸心時代”的提出,亦即全世界最早出現第一流思想家的時代,都是在紀元前8世紀到5世紀左右,佛祖釋迦牟尼、中國的孔子和老子⛹🏽♀️,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都產生於此一時間段🦹🏻♀️。錢先生的名言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談藝錄》序)他的著作裏充滿了“貌異心同”這樣的話。比較文化學所追尋的,歸根結底是尚同🫴🏻。人類的相同點遠遠多於不同之處。持續在那裏講不同👨🏽⚕️🗻,互相標異🤺,就要打架了。追求同,可以使人類走向和解☂️。主張尚同,能把學問做大。標異的學問👨👩👦👦,是小家氣的學問👨🏽⚕️。錢先生沒有觀念預設🩴,因此沒有預設的觀念和方法的框框,秉持的是一種帶有古典意味的學術自由主義。這是我研究錢先生提出的一個概念,叫“帶有古典意味的學術自由主義”🔒。他是學術自由主義,他的思想極端自由,文體極端自由🌸,表達極端自由🥿。但他是典雅的古典自由主義,或雲具有古典意味的學術自由主義。
陳寅恪先生相信可以重構歷史的真相,但是錢鍾書先生認為,寫自己個人的歷史,都難以復原歷史的本真,因此他不相信任何一種回憶錄。陳寅恪認為歷史真相可以重構,不是徒托空言,而是有他的學術實踐👩🏽💻。他的《柳如是別傳》🫳🏼,就把錢(牧齋)、柳(如是)和柳(如是)、陳(子龍)的交錯復雜的關系,復原重構得如同回到歷史的現場⛹🏽♀️🫄。陳的考證,做到了他自己提出的需要有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和精神🐲。錢先生當然也具備這樣的眼光和精神,他本人就是充滿想象力的藝術家👨🏻🍳,但是他與陳寅恪先生的看法有異🏊🏻。有人說錢先生對家國世事人生關懷不夠🙎🏿。這裏舉一個例子,即他在闡釋《左傳》的時候,引用《左傳》昭公十年,“可以無學,無學不害”🧑✈️,這是在說什麽呢?另外他引《老子》六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又引《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鄭玄註所引《春秋繁露》“民,暝也”。更引宋晁說之《嵩山文集》卷十三《儒言》裏的話:“秦焚詩書👩🏻🦯👺,坑學士,欲愚其民⛹🏻♂️,自謂其術善矣。蓋後世又有善焉者🥤。其於詩書則自為一說,以授學者😤,觀其向背而寵辱之🧍🏻,因以尊其所能而增其氣焰🚶➡️,因其黨與而世其名位🫣,使才者顓而拙,智者固而愚矣。”(《管錐編》,頁386~387)錢先生說,此晁之論,是為反對王安石的“新學”而發。這些考論闡證究系何義,世不乏善讀錢書者🩻,自當通解真切,無待我言🌈。
時在甲午臘月二十(西歷2015年2月8日)晚九時寫訖於東塾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5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