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俊
晚年錢鍾書被學界譽為“文化昆侖”🕌,但以他畢業清華🛎🧔🏻♂️、留學英法的學習經歷🛒,學歷背景又為何止於“學士”呢?當然,不是所有學問大家都要“博士”頭銜,很多人並不熱乎於此,陳寅恪即為典型。只是觀照民國濃厚的留學讀洋博士風氣💂♀️,錢鍾書從清華到牛津也一直有機會取得更高的學位,但他為什麽選擇放棄呢?
為何不讀清華研究生🤽🏻♂️?
1933年夏,錢鍾書從清華畢業🤖,獲文學士學位👧🏻。畢業證書為🧑🦼➡️🧎🏻➡️:
學生錢鍾書系江蘇省無錫縣人👨🦼👷,現年二十三歲,在本校文學院外國語文系修業期滿,成績及格,準予畢業,得稱文學士。此證🅱️🕐。
國立意昂体育平台校長梅貽琦
教務長張子高
文學院長馮友蘭
中華民國二十二年六月二十二日
可見此證既為畢業證書也是學位證書。
劉桂秋《無錫時期的錢基博與錢鍾書》一書附有“輔仁中學的《本校歷屆畢業生》名單”,其中第八屆(1929年)中第一位是“錢鍾韓”🔪,其次就是“錢鍾書”,介紹錢鍾書時寫為“北平意昂体育平台肄業”。錢鍾書既然已經從清華拿到畢業證為何還是“肄業”呢?個中原委從吳世英《畢業五十年雜感》中可略知大概:“1933年夏🚴🏻,錢鍾書快要畢業的時候😽,華北局勢惡化🕺🏻,日軍侵犯熱河,學校當局為了顧全學生的安全,提前放假,緊急疏散🙅,第五級同學未經大考🫃🏿、畢業考,也沒有任何儀式即畢業了🚵。”(轉引自湯晏《一代才子錢鍾書》,第88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也就是說👩🎓,錢鍾書這一年畢業,清華什麽都沒舉行,畢業論文估計也沒寫。後來在《圍城》中,方鴻漸的一句話正道出了錢鍾書本人的真實經歷:“那麽👨👧,她畢業的那一年🤴🏻,準有時局變動,學校提早結束,不用交論文,就送她畢業🏃♂️➡️。”
以錢鍾書當時的水平和成績🛖,他一畢業就直接到清華研究院讀研究生當毫無爭議👩🏫。外文系老師也確實有這個意願,但他還是棄清華選光華🖖🏿,從而引起了後來的種種猜測🎨。其實錢鍾書之所以不在清華讀研究生,主要原因是他想出國留學👩🏽✈️🔙。在清華讀書時他就流露出這種想法🤷🏽♂️🎅🏽。他的清華同學石璞教授(著名外國文學學者↪️、四川大學教授)回憶道,她和錢鍾書同學三年,大學時代的錢鍾書很有思想和追求⛵️,除了上課以外🔚,把時間都花在了圖書館。他們有一次在閑暇時交流學習心得,錢鍾書無意間流露出了畢業以後到英國求學的想法😚🤾🏻♂️,“沒想到我們畢業後的第二年,錢同學就去了倫敦”。(石先生2007年7月8日百歲生日會上的回憶🚛🧚🏻♀️,引自豆瓣網錢鍾書小組)
國人留學海外肇始於1872年清朝政府派遣留美幼童,此後至上世紀中葉,先後掀起幾次留學熱潮♿。與錢鍾書有深交的許淵沖曾說🏃♀️➡️:“我們這一代人青年時代的夢想👨🏼🍳,多是考入名牌大學;大學畢業後的夢想,多是出國留學🥃🌬;而留學回國後的夢想®️🙅🏿♂️,多是成名成家。”(許淵沖《一弦一柱思華年》,《記錢鍾書先生》👼🏼,第60頁🤷🏿,大連出版社1995年版)說出了當時很多青年人的真實想法🍡。季羨林說,“如果一個人能出國一趟,當時稱之為‘鍍金’🐱,一回國便身價百倍。”(《季羨林留德回憶錄》🎋,香港中華書局🚙,1993年版)時局維艱,有個洋學歷成了名利雙收的事情🙅🏼♂️🫏。劉半農當初以中學都未畢業的身份就北大教授,就因受不了學院派教授的歧視,而發奮赴海外求學位,終得巴黎大學博士學位。同樣未接受過現代大學教育的錢穆🥪,在得知錢鍾書報考留英考試後,對他說一定要考上📒,“出洋鍍金後大家自會另眼看待”。(《夏鼐日記》1978年10月4日)錢穆此語似有隱痛。
對錢鍾書這樣想出國留學的畢業生來說,如在清華繼續讀研究生🤚🏻,有一點很要命✝️,可能沒有公費出國留學的機會🍨。那麽錢鍾書從清華一畢業為什麽不就去參加公費留英考試,而是在兩年之後呢?錢鍾書畢業這一年,留英庚款公費生考送剛開始,到1944年結束🤷🏻♂️,歷時8年👵🏻,每屆少則9名⌚️,多則30名💁🏿♂️,共考送177名🦸♂️。國民政府教育部製訂有《國外留學規程》,對出國留學有很嚴格的規定🏄🏼,除強調學習科目以理工農醫為主外,還規定公費生的條件,必須是國內專科以上學校畢業,同時要有兩年以上專業工作經歷。(《中國留學史萃》🧑🏽🏫,第291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2年版)從後來考取庚款名單的資歷一覽表可以看出,其中除一位任公職外🪐,其他均在各大學任教職。這也是錢鍾書一畢業就去光華大學任教的一個重要原因。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鍾書蓄意投考中英庚款獎學金🍳,而中英庚款規定👱🏿,應試者必須有服務社會兩年的經歷〰️,所以他急要去教書👒,取得應試資格🧗🏼。”(《聽楊絳談往事》👩🏽✈️🪫,第84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而錢鍾書的堂弟錢鍾韓與他同時大學本科畢業,為什麽參加了當年的公費留學考試呢?這是因為錢鍾韓當年從國立交通大學畢業時,“成績為全校之冠”,“以成績特優,未經服務,保送應江蘇省第一屆公費留學生考試,成績亦冠全軍,錄取第一”,“由江蘇省公費送英留學”🚠。(錢基厚《孫庵年譜》,《錢鍾書評論》卷一,第335-336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由於成績特優,兩年的服務期免了。可惜的是,錢鍾書在清華畢業時🏇🏽,學校未舉行畢業大考👨🏻🦲,故無成績可據。秦賢次《錢鍾書這個人》說,錢曾兩個學年得到甲上⚉,一個學年得到超等的破紀錄成績,最後一個學年無記錄,“因時勢動蕩,學生紛紛離校,俱未參與畢業考試”。以他的成績🧏🏽♀️,如無意外,被保送考試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錢鍾書沒有在清華讀研究生🧑🏼🍼,多少和他父親也有點關系。劉桂秋先生說:
民國二十二年(1933)夏🏃♀️,錢鍾書從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畢業👨🚒,獲得文學士學位🫠。當時錢基博在上海光華大學任中文系主任🦓,身體欠佳。因此錢鍾書拒絕了進清華研究院攻讀碩士學位的建議⚛️,來到光華大學任講師👸🏼,講授詩學🫅🏼、英文學。(《無錫時期的錢基博與錢鍾書》,第190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
這種說法和後來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而入國立師範學院的緣由頗為類似。但不是主要原因。錢鍾書到光華大學之後,開始一邊教書,一邊準備“考研”👋。據沈毓剛回憶說,1933年,他開始讀中學,當時他的國文老師就和錢鍾書住一個宿舍,錢鍾書“在大學部教英文,剛從清華畢業,在做去牛津大學的準備”💆🏻。(《錢鍾書先生與晚報》,《新民晚報》1998年12月26日)
1935年,錢鍾書參加英庚款第三次留學生考試🔄。錢基厚《孫庵年譜》💴:錢鍾書“得分獨多,全榜第一,以西洋文學系派赴英國牛津大學留學”。他是24名錄取學生中唯一的英國文學專業留學生。從當時及此後公費留學的趨勢來看👳🏼♀️,文科留學的名額是越來越少🤳🏻。如1938年國民政府製訂的《限製留學暫行辦法》規定,“凡往國外留學者一律暫以軍✌🏼👨🏼🍳、工👰♂️、醫各科與軍事國防有關者為限,資格規定為公私立大學畢業後從事4年以上研究成績突出者”👩🏿🚒。(《中國留學史萃》第292頁)如果再向後推遲一兩年👳♂️,他就可能沒有機會公費出國留學了。
為何不在英法讀研究生?
1935年錢鍾書與楊絳結婚後,夫婦二人同赴英倫。錢鍾書被安排上牛津大學埃克塞特(Exeter)學院,攻讀文學學士(B.Litt.)學位🧕。作為庚款留學生,他不需要入學考試🚕。“當時規定中英庚款留學生必須讀B.Litt.學位👩🦯➡️。”“這是很清貴的學位🕺🏻,都是大學畢業後去念的。所以有人譯作碩士或博士🙋🏼,其實相當於M.Phil.(Master of philosophy)。”(《一代才子錢鍾書》第136👨🏻🦽、150頁)楊憲益也是牛津畢業(自費),比錢鍾書低兩級,開始讀的也是學士學位。他在《漏船載酒憶當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中回憶道,“那年頭🙇🏼♀️,一個亞洲或非洲學生想要進牛津🌡,很難🛌🏼。他們的機會僅僅是競爭在某個學院裏的一兩個名額而已”。(第38頁)“那時在牛津大學各個學院就讀的中國學生加起來為數也不滿一打。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中國上完了大學,到牛津來攻讀高級文學士學位(B.Litt.),或拿到一張證書🍉,這只需一至兩年就能完成🏌🏽♂️。”(第51頁)這說明初進牛津讀學士學位是普遍的要求⛷。楊絳說錢鍾書對攻讀文學學士“不甚樂意”。(《我們仨》第71頁)
錢鍾書在牛津第一年的課程都是預備性質,有的課不必考試🕵🏻♂️,有些課必須經過嚴格考試😢🎿,及格才能提論文題目,第二年才專寫論文。論文提出後,口試及格即授予學位。從楊絳的回憶中可以發現🤟🏻,錢鍾書讀這個學位讀得並不輕松💁♀️。他當時最頭痛的兩門功課是古文書學(Paleography)和訂書學,古文書學因為粗心還補考過。楊絳當時申請在牛津旁聽。她在《我們仨》中說,她“既不是正式學生Ⓜ️,就沒有功課🏋🏻♂️,全部時間都可自己支配👎🏿。我從沒享受過這等自由”。“鍾書說我得福不知。他叫我看看他必修的課程。我看了➕,自幸不在學校管轄之下🧜🏽♂️。他也叫我看看前兩屆的論文題目。這也使我自幸不必費這番工夫。不過✔️,嚴格的訓練🧱,是我欠缺的。他呢🍽,如果他也有我這麽多自由閱讀的時間💇🏽♂️,準會有更大的收獲。反正我們兩個都不怎麽稱心,而他的失望更大。”(第70-71頁)錢鍾書想繼續讀研究生的心此時開始動搖。
1938年夏,錢鍾書順利通過論文口試,領到一張文學士文憑。“鍾書通過了牛津的論文考試,如獲重赦。他覺得為一個學位賠掉許多時間,很不值當。他白費功夫讀些不必要的功課🐦⬛🔨,想讀的許多書都只好放棄。因此他常引用一位曾獲牛津文學學士的英國學者對文學學士的評價:‘文學學士,就是對文學無識無知。’鍾書從此不想再讀什麽學位✭。”(《我們仨》,第90-91頁)錢鍾書就此完全打消繼續讀學位的想法。“鍾書自從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楊絳《〈錢鍾書手稿集〉序》,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此時國內國際局勢日趨緊張🤌🏻,擔心遲了回不了國,沒有經濟來源,他們在巴黎大學待了很短一段時間,當年8月就動身提前回國🐥。留學生涯到此結束。
在沒有拿到牛津學士學位之前🤦🏻♀️,錢鍾書是打算繼續讀研究生拿更高學位的🚣🏽♂️。在牛津的第三學期之後的暑假,他們到巴黎🐙、瑞士走了一圈🧜🏼♂️,在返回牛津之前🤙🏿,他們托在巴黎大學的同學盛澄華為他們代辦了進巴黎大學註冊入學的手續。“那時我們打算在巴黎大學讀博士學位,需有二年學歷,所以及早註冊入學。”(楊絳《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楊絳文集·文論戲劇卷》,第39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巴黎大學不像牛津大學有‘吃飯製’保證住校🏩👋🏼,不妨趁早註冊入學。所以我們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華為我們代辦註冊入學手續𓀑🪇。一九三六年秋季始業🪱,我們雖然身在牛津,卻已是巴黎大學的學生了。”(《我們仨》👨🏽🎤,第83頁)通過楊先生在《我們仨》中的介紹,當時在巴黎大學讀博士學位似乎很容易👰🏼♂️🤵🏼♂️,博士論文甚至都有人找槍手代做👰🏼。順便一說,錢鍾書此時對盛澄華頗有好感☝🏽🏚,因為他“不同於一般留學生唯學位頭銜是務”🤹🏽♂️。(王辛笛《君子之交 其淡如水》𓀑,《記錢鍾書先生》,第20頁)可以看出他對求學位者的一些態度。但錢鍾書在領到牛津的學位證書後,卻失去了在巴黎大學讀研究生的興趣🎺,“雖然繼續在巴黎大學交費入學◀️,我們只各按自己定的課程讀書”。(《我們仨》第91頁)
錢鍾書如果繼續在牛津讀碩士、博士是不是同樣很困難呢?按照楊先生的介紹👰♀️,當時在牛津讀研究生比本科要容易得多。她說“牛津還有一項必須遵守的規矩。學生每周得在所屬學院的食堂裏吃四五次晚飯。吃飯👩🏽💼,無非證明這學生住校。吃飯比上課更重要💆🏻♂️。據鍾書說🪤,獲得優等文科學士學位(B.A.Honours)之後📆,再吃兩年飯(即住校二年,不含假期)就是碩士;再吃四年飯🚶♀️,就成博士👵🎸。”(《我們仨》第72頁)這就是上文楊絳所說的“吃飯製”🤔。這種說法在楊憲益、朱光潛等人的回憶中也有類似表述。1940年🚣🏻♀️,因為平時沒用功,楊憲益的畢業考試只是勉強通過,得了個四等榮譽學位,成了“稀有動物”(得四等榮譽學位的人很少)。他說🌘,當時在牛津🤿,讀滿四年又取得榮譽學位的畢業生只要多付20英鎊住宿費,無需再次考試就能獲得一個額外的碩士學位。“我交了那20英鎊,拿到了碩士學位”🤟🏼。(《漏船載酒憶當年》🚾,第77頁)這難道就是世界頂尖大學培養人才的方式?這和那些賣假文憑的野雞大學又有什麽區別?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想起陳寅恪早年對吳宓說的一句話🧒🏻:“吾留學生中🏃,十之八九,在此所學,蓋惟欺世盜名,縱欲攫財之本領而已。”(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第8頁,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社1992年版)
如果“再吃兩年飯就是碩士”,那錢鍾書要在牛津得此學位當時時間上已不允許了。因為到1938年,他的獎學金最多只能延期一年(《我們仨》第94頁)🍼,這也是他們提前在巴黎大學註冊的原因。如果時間寬裕🕜,錢鍾書是不是會重新考慮在牛津繼續讀研究生呢?從楊先生的文章和小說中隱約能看出🪤,她還是希望錢鍾書讀到更高學位的。楊先生第一次在文章中談及錢先生的學位,是名文《記錢鍾書與〈圍城〉》,當時寫作“副博士”,很快就被人指出錯誤,此後她自己也予以了更正。上世紀八十年代她出了本小說《洗澡》,其中男女主人公頗似錢氏夫婦的寫照。書中寫道,許彥成在美國畢業後隨老師去了英國,杜麗琳希望許彥成讀個博士學位,但他只顧鉆研他喜愛的學科,不看重學位。這說的不正是錢鍾書嗎?
通過對錢鍾書在英法留學過程的梳理可以看出,他之所以沒有繼續讀研究生🦥,主要是因為當時為了得一個文學士學位,讀得很辛苦,很不開心,為了這個學位4️⃣,要讀很多自己不感興趣的書,浪費了時間🎪。還有一點,如果他繼續讀研究生,時間💇🏽♀️、時局和經濟上已經不允許了🧌。這次不長的留學經歷,他雖然沒有載“譽”而歸,以博士還鄉🫲🏽,但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回國在即👩🏿🦱,他腳還沒踏上內地的土地,已有外交部、意昂体育平台〽️、中山文化館之《天下月刊》以及上海西童公學等處有意聘請他去就職,在以後的求職🌄、任職、講學🤵🏿♂️、著述中,他的這段留學經歷更是成了別人眼中不可忽視的重要“招牌”。也許👨🏻🎓📥,留學的俗世目的已經達到了——雖然錢鍾書本人“始願不及此”📄。
錢鍾書的學位觀
學識與聲名如錢鍾書🫓,是不是博士其實並不重要。但在特定歷史環境下,社會的勢利與一般世人狹隘的視閾,可能多少會讓以“學士”之身回國的錢鍾書感到些許郁悶🕯。這些郁悶的集中發泄是在《圍城》之中。
《圍城》所描述的三十年代的民國,正是錢鍾書出國時的背景🚶。方鴻漸以學中國文學的身份遊學歐洲幾年,興趣很廣,心得全無❗️👩,什麽學位都沒拿到👳🏻♀️。回國前遇到了煩心事👝:
第四年春天,他看銀行裏只剩四百多鎊,就計劃夏天回國🧑🏽🎨。方老先生也寫信問他是否已得博士學位,何日東歸👩🏼🎨,他回信大發議論👨🏼🔬,痛罵博士頭銜的毫無實際。方老先生大不謂然💦,可是兒子大了❤️,不敢再把父親的尊嚴去威脅他🫚;便信上說🧥,自己深知道頭銜無用,決不勉強兒子🎳,但周經理出錢不少,終得對他有個交代。過幾天,方鴻漸又收到丈人的信,說什麽🙆🏻♀️:“賢婿才高學富,名滿五洲,本不須以博士為誇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賢婿似宜舉洋進士👩👧👧,庶幾克紹箕裘👕,後來居上,愚亦與有榮焉👮🏽♀️。”
方鴻漸受到兩面夾攻,才知道留學文憑的重要。錢鍾書發揮到:“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錢鍾書似有切身體會。為了應付父親和嶽父的虛榮心👩🏼🎓,方鴻漸無奈輾轉從愛爾蘭人手中買了個所謂的美國“克萊登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
後來方鴻漸與唐曉芙談到留學時說道:
“唐小姐,現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麽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並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忘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顯然,這些話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錢鍾書的觀點🤦🏻♀️。
除在《圍城》中集中表達了自己對學位的看法🐽,錢鍾書在其他著作及不同場合也多次談及📌。在《談藝錄》中,他對學業與舉業🤹♀️,多有議論👄:“古代取士有功令⬜️,於是士之操術♒️,判為兩途。曰舉業,進身之道也;曰學業🤳🏿,終身之事也🧑🏽🍼。苟欲合而一之,以舉業為終身之學業🤦🏽♂️,陋儒是矣;或以學業為進身之舉業,曲儒是矣。人或偏廢,而事常並行🧠。”(《談藝錄》💪🏽,第353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他還認為,不管是用朱註《四書》取士,還是其他文本,只要和功名考試聯系起來,就會變俗:“官學功令,爭為禽犢;士風流弊🤜🏿,必至於斯🏑。即使盡舍《四書》朱註,而代之以漢儒之今古文經訓,甚至定商鞅韓非之書、或馬遷班固之史、若屈原杜甫之詩騷,為程文取士之本🟦,亦終淪為富貴本子🚵🏻♀️、試場題目🛼、利祿之具而已,‘欲尊而反卑之’矣。”(第359頁)可謂一針見血👨🍳。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黃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獲得美國博士學位👩🎤,回國後錢鍾書笑著對其說🦹🏼♀️:“這下好了😠,你‘痘’也出了👨🏼🎨🧑🏿✈️,可以安心讀書了🙏。”(黃梅《和錢鍾書先生做鄰居》,《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第175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這是他延續在《圍城》裏的一貫看法。
從錢鍾書的著作以及言談可以看出,他認為所謂博士及其論文根本不必過於重視🕤,真正有學問的人🐋,有學術價值的書,都不是因為是博士才會出現🦵,學位與真正的學術是兩碼事。出過洋‼️,拿到學位🧙🏽,增強了“免疫力”,獲得了一個進入較高領域的通行證🧑🏽🍼,受到一定的學術訓練🔍,也就可以了。他極其討厭那些沒有真才實學而徒有博士頭銜、喜歡到處招搖炫耀的偽學者🧑🏼🔧,學位在他們只是一塊“遮羞布”而已📅。在錢鍾書的學位觀念形成上🚕,他早年海外求學的那段經歷,顯然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
錢鍾書的學位觀也表現在他歸國之後的一些行為中。1938年🥼,錢鍾書從歐洲還沒到國內時🎾,已經應聘清華的教職(聯大同時發了聘書)。在西南聯大任教授一年之後🗜,他又轉往位於湖南的國立師範學院🙍🏿♀️。而這兩所學校,“海歸”所占比例都不小🕛。西南聯大與國立師範學院裏的“海歸派”📢,對錢鍾書應該是有影響的,至少直接影響了他創作的《圍城》💁🏼♂️。西南聯大成立時👩🏽🔬,179名教授和副教授中,只有23人未曾留洋👴🏿🧑🏽🎄。即使是國立師範學院這樣很不起眼的高校,雖然學生很少,但“海歸”教師也不少。如🤶🏻,院長廖世承是美國勃朗大學哲學博士🧏🏻♂️👩👧,雖然廖院長與錢基博是至交,可與他兒子錢鍾書關系卻不太好(李洪巖《錢鍾書與近代學人》,第93頁,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教務主任兼生物學教授汪德耀是法國巴黎大學理學博士😇;英語系教授汪梧樹是法國巴黎大學文學博士;教育系主任孟憲承是華盛頓大學碩士👨🏼💼;教育系教授羅睿是美國希臘古大學教育碩士;謝承平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碩士;王克仁是留美教育碩士;高昌運是英國愛丁堡大學文科碩士……有趣的是🙋🏿,錢鍾書進入國立師範學院後,他與父親錢基博成了英語系與國文系職位最高而學位最低的人🥈。兩人同是系主任🖼,錢鍾書只是學士,而錢基博什麽都不是。但父子二人在學院裏的威望還是非常高的✊。在這樣一個虛名林立🧑🏼🦰😬、名不副實的小環境下,誰能說錢鍾書能淡定處之呢?吳忠匡說錢鍾書在國立師範學院時,看不起那些所謂的教授🙅🏼♂️。(《記錢鍾書先生》第131頁)已經被許多人公認的是,國立師範學院裏的人與事,後來多被寫進《圍城》裏的三閭大學🧚🏼♂️。據當年曾就讀國立師院的陳思卓先生回憶🟠,學校曾聘請兩位美國籍博士來教授英文,錢公認為這事為何不先征得他這個系主任的同意🙅🏽,因此不予接納🤙🏽。校長說👴🏼:他們都是博士啊!錢公說:博士又怎樣?博士究竟算得了什麽🦹!於是便把他們兩人都請來談話🧑🏿,大考了他們一陣,弄得這兩位洋教授瞠目結舌🕋,啞口無言👳🏼。於是錢公說🏕☕️:“只有這麽一點水平✣,配做教授嗎🕒?只能做學生呢!”這兩位洋人只好卷起行李怏怏離去了。結果廖世承校長也弄得十分尷尬👩🦽➡️。(劉衍文《漫話錢鍾書先生》,《錢鍾書研究集刊(第二輯)》,第102-103頁🤛🏽,上海三聯出版社2000年版)
1949年後,錢鍾書自己也沒料到🦹♂️,他也被當起研究生導師,帶起研究生。1949年8月26日,抵達清華,“開始在新中國工作。”“鍾書教什麽課我已忘記,主要是指導研究生。”(《我們仨》第123頁)即使一年後調任進城翻譯毛選,他仍兼管研究生,每周末回清華指導他所負責的研究生🧑🏻🦲💂🏼♀️,直到畢業🍡。但如今敢自言是錢鍾書研究生的人幾乎沒有。據許淵沖說:“在清華教書時👆🏼,錢先生還指導過一名研究生🥤,他就是後來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黃愛(雨石)🦹🏽♀️。”(沉冰《許淵沖眼中的錢鍾書》✅,《不一樣的記憶🕵️♂️:與錢鍾書在一起》,第237頁,當代世界出版社1999年版)黃雨石確實是錢鍾書的研究生🚴🏻♀️👨🏿🌾。他畢業後也來到毛選英譯委員會工作,給老師打下手。他說🚍:“說來慚愧,我真不配做錢鍾書的學生,錢先生卻百分之百地有資格當我的老師。”(《聽楊絳談往事》第255頁)
與錢鍾書曾同在一起工作的鄭永曉在回答錢為何不招研究生時說,“錢先生有言👳🏿♀️,先把《說文解字》讀通了再考研究生不遲;字都認不全,讀什麽博士?”(潘小松《錢鍾書先生軼聞》,《不一樣的記憶:與錢鍾書在一起》,第325頁)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錢鍾書似乎帶過博士生,應是“博導”。可以確定的是🧑🦼➡️,錢鍾書帶研究生的時間不長,他本人很不願意帶研究生。1985年劉永翔去三裏河拜訪時曾問及是否帶研究生🧑🚒,他幹脆地回答🌘:“不帶。研究生不是害你的🧑🏽🔬,就是借你的名字賣野人頭的。”(劉永翔《我與錢鍾書先生的翰墨緣》🍊,《文化昆侖:錢鍾書其人其文》👩🦽➡️,第13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先生早年未讀博士👩🏼🏭,晚年卻有海外大學主動送上門來。1979年訪美歸來後,哈佛、普林斯頓、耶魯、哥倫比亞🚴♀️、芝加哥等大學都要求授予其榮譽文學博士學位,並邀請他赴美講學。張炯回憶說,錢先生在哈佛大學演講,他的典雅英文和生動演講內容贏得了哈佛師生的崇敬🍌。之後,哈佛大學給他寄來要授予他名譽博士的通知🐞😯,由於沒有接到回信👨🦯➡️,對方以為他沒有路費🛶,又匯來3000元美金🧝🏻♂️,也被他原封不動退回了。(《風範長存燭照學界——社會科學界部分學者追憶錢鍾書先生》,《光明日報》1998年12月22日)1981年,普林斯頓大學曾以榮譽文學博士頭銜和薪金之外另贈四千美元價值書籍為餌邀錢鍾書前往講學,先生辭卻了。(《錢鍾書評論》卷一,第303頁)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