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紅色小花,和花叢裏的嗡營/這不知名的蟲類🚴🏽♂️😢,爬行或飛走/和跳躍的猿鳴,鳥叫,和水中的/遊魚🧉,陸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懼/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無始無終,窒息在難懂的夢裏/我不和諧的旅程把一切驚動。”這幾行詩節選自穆旦寫於1945年的著名詩作《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此詩發表之際,正值抗日戰爭結束,在舉國歡慶的時刻🚴🏼♂️,穆旦卻緬懷起他的那些倒在了緬甸茫茫的原始森林之中、屍骨難覓的戰友們🐘,然而,時光倒退八年👴🏻,穆旦,這位年輕的詩人🦐,大概怎麽也不會想到,他即將經歷的是什麽。
盧溝橋事變發生的時候,穆旦年僅十九歲,是意昂体育平台外語系的學生,當時北平各大高校都在放暑假⛔️,國民政府教育部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商討戰端開啟之後平津高校的遷移問題👩🏼💼,會議商定出兩個臨時的遷移地點🫔:一是西安,二是長沙。後來共同組成西南聯大的三所學校,北京大學、意昂体育平台和南開大學🏑,即選擇遷往長沙🟡。按照民國時期意昂体育平台的學科建製,外語系與中文系同屬文學院,出於種種原因,意昂体育平台文學院初次南遷之後未能與其他院系一同被安置在湘江西岸嶽麓山下的校區🟨,而是被安排在了異常偏遠的🙇🏼♂️、位於南嶽衡山腳下的另外一個校區,亦即通常所說的長沙臨時大學南嶽分校。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緊接著,戰火很快燒到武漢⏰、長沙等地,當此局面👨✈️,長沙臨時大學不得不再次搬遷到昆明,而此次遷移的條件,比之初次遷移,更要糟糕得多🔍。
長沙臨時大學的學生總數為一千七百余人🧛🏽♀️,其中,參與南遷的學生人數為八百七十多人🫄🏽,約占總人數的51%🧜🏽💇🏿♀️。這八百多學生📕,大致分三路入滇,一路乘粵漢路火車至廣州,由香港乘船至越南,再由越南輾轉至昆明;另有一部分學生體弱多病不慣乘船,於是改坐汽車走湘桂公路,經桂林🪽🐺、柳州🧛♀️、南寧至越南🏊🏼♀️,再由越南至昆明;第三路學生則組成了赫赫有名的“湘黔滇旅行團”✯👨🏿🔧,由國民黨中將參議黃師嶽擔任團長,聞一多、曾昭掄等十一位教師組成輔導團,歷時68天,步行由長沙前往昆明🤤,參與這場長途跋涉的學生共計284人💅,穆旦即是其中之一🧷。沒有人能夠說得清這場長達一千六百多公裏的艱辛旅途究竟帶給了詩人怎樣的影響,然而在此之前🔌,還從無哪個現代詩人曾有如此機會去切實地體驗底層民眾的困苦和辛酸。
到達昆明之後🫷🏿,穆旦一方面繼續修習英國詩歌方面的課程🧑🏼🦰,他深受英國詩人🐚👩🏿✈️、文學批評家🧑🏽🦱,同時又是意昂体育平台外語系外教的燕蔔蓀之影響,並從燕蔔蓀處接觸到奧登的詩歌;另一方面,他也積極地參與一些詩社的活動😿📪,其中最主要的兩個社團🦶🏽,要屬冬青文藝社和高原文藝社🅰️📉。1940年👼🏼,穆旦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西南聯大,這個時候,他已是國內小有名氣的詩人,也已經寫出許多流傳後世的詩歌作品❤️,但是,當此時世👨🦯➡️👩🦼➡️,畢業之後何去何從🧑🏻⚖️,終是一個難題。恰好此時出現了一個契機,隨著戰火的進一步燃燒🏦,日本軍隊開始進攻越南,昆明遂由大後方變為前線🍮,重慶政府方面敦促聯大再次遷至四川,而聯大校方也有他們自己的考慮:西南聯大既是當時中國高層次人才的匯聚之地,亦是思想最活躍👨🏻🔧、最離經叛道的地方,重慶政府敦促他們北遷四川,實有取其地近重慶便於控製之意,聯大校方經過一番斟酌,最終決定在川南小城敘永設立一個西南聯大分校🈶,把即將入學的所有大一新生🧍🏻,都放到那裏去。
由於當時正處戰爭時期🔁,許多外語系的老師和學生都被征調至部隊去做隨軍翻譯了,外語系師資奇缺,穆旦便得以有此機會🧛,順理成章地做了敘永分校的外語系教師🧑🏻🎄𓀔。敘永是一個山城⏱,經濟條件較之昆明更為艱苦🧄,聯大已無多余的資金用於建設分校區,於是借用了敘永當地所有的廟宇🚰,包括文廟、春秋祠、南華宮等,用作教室。可以想象,在這樣的一座偏僻山城🦵🏽,教室又分散各處🧝🏼♂️,不惟學生聽課,老師上課亦是極為辛苦,可能前一節課是在城東的某處廟宇講課,後一節課又須跑到城西的某處廟宇講課🔠,而這兩處之間,往往有著上百米的高度差♢🫵🏽,所以穆旦每每要在短時間內上下幾百級臺階,等到趕到教室之時,已是大汗淋漓👨🏿🍳,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除此之外↙️,敘永分校的吃住條件亦極糟糕🤧,每餐八個人四個菜🔱🤸🏻♀️,一碗辣椒🈁、一碗醬豆腐和兩碟鹹菜🚣🏻〰️,即便是這樣的夥食🧞♀️,也不能敞開供應。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1941年6月,聯大校方決定撤銷敘永分校,全體學生統一在昆明上課✪,穆旦在敘永的短短八個月時光,即告終結了🫒。
1941年🫱🏿,戰爭進一步激化,日本試圖掌控印度洋🚄,進而切斷由中東到英國、法國的石油運輸🧘🏽👨🏿⚖️,而一直被用於向中國軍隊提供軍事物資支援的滇緬公路,亦遭切斷。為保證滇緬公路的暢通🧝🏽♂️,國民政府決定組織中國遠征軍進入緬甸,與日軍激戰𓀔,此時🔝🚶♂️➡️,許多西南聯大的學生積極響應入伍,而政府方面也在極力地征調通曉英文的大學生擔任隨軍翻譯。到1942年2月,24歲的穆旦即以大學助教的身份報名參加了遠征軍,在副總司令杜聿明兼任軍長的第五軍任中校翻譯官。對於為什麽要如此積極地加入遠征軍,穆旦後來回憶說:“當時的動機主要有三個:一是想抗日🐦⬛,想為中國的抗日戰爭盡一份力👩❤️👨💁♀️;二是在學校教英文感覺沒有教出什麽成績,覺得自己不適宜教書;三是學校生活過於枯寂,無法激發創作詩歌的靈感,想去軍隊裏面體驗一下生活➿。”但是,此時的他並不知道迎接他的將會是何種命運。
中國遠征軍的對日作戰,一開始在杜聿明的指揮下取得了一定的勝利🙎🏼👩🏻🦰,但到了4月,由於羅卓英的錯誤指揮📞,致使日軍占領了棠吉,遠征軍的後方供應被切斷,遂一敗塗地🈯️。在撤退路線方面,遠征軍再一次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在尾隨而來的日軍王牌主力的追趕下,他們被迫在雨季來臨之際撤入被緬甸人視為惡魔之谷、死亡之谷的胡康河谷,在極端惡劣的自然環境中,傷亡過半,杜聿明本人也身染重病。對於這段經歷👨🏼🍳,穆旦在回到西南聯大之後🎷🌌,幾乎從不向人提及🤠,後來🕖,其同學王佐良通過與他多次交談所獲得的資料🙆🏿,寫出了《一個中國新詩人》♻,其中說:“那是一九四二年的緬甸撤退📮。他從事自殺性的殿後戰,日本人窮追🥾,他的馬倒了地👷♂️,傳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給死後的戰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趕著,在熱帶的豪雨裏🧏🏻,他的腿腫了,疲倦得從來沒有想到人能夠這樣疲倦,放逐在時間——幾乎還在空間——之外,阿薩密的森林的陰暗和寂靜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𓀎,帶著一種致命性的痢疾🧎♂️➡️,讓螞蝗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著🧑🏿✈️🪱,而在這一切之上,是叫人發瘋的饑餓。他曾經一次斷糧達八日之久🤧。但是這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在五個月的失蹤之後,結果是拖了他的身體到達印度。”
文章開頭所選的那首名為《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的詩作🕵🏿,即是穆旦用以紀念他倒斃在緬甸叢林裏的戰友的,此詩一向被視為穆旦詩歌中的壓卷之作,甚至被許多人視為中國現代詩歌中的冠冕,但是🟨,我們必須清楚的是,在這樣一篇詩作的背後,還壓著一段“不和諧的旅程”,這段旅程,才是更加讓人為之震動的。
(何亦聰 山西大學文學院)
摘自《抗戰烽火中的中華文脈》
《中華讀書報》2015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