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
馮友蘭💁:(1895--1990)👩🏻💻,河南南陽人,1915年入北京大學中國哲學門,1919年赴美留學,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歷任中州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意昂体育平台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西南聯大哲學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1952年後一直為北大哲學系教授🤘🏿。
主要著述👩🏻🦰🔩:
馮友蘭有三史(《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和貞元六書(《新理學》、《新世訓》🧑🏿⚖️、《新事論》🌬、《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
采訪手記
就一己之偏見而言😧,我對馮友蘭一直深表同情。我猜他是性情溫綿的人,做不來怒目金剛🤽🏼、錚錚烈士🧕。又一直在高位、受禮遇慣了🛥,一朝改變,倒成為最大的“改造”對象。批判舊思想🥲、接受新思想👨🏻🏫,人人都求進步☝🏽,思想改造就是進步。
他犧牲了自己的尊嚴來謀取生存空間,委屈求全於一個苦難的時代。對委屈者的求全責備,是在為苦難的時代開脫罪責。以氣節來評價人是殘酷的,在局外站著說話的人👩🍳,用完美道德的義正辭嚴來要求別人當貞潔烈婦,與禮教殺人的思路實在一脈相承。
宗璞坐在三松堂的老式舊宅裏👲🏻,緩緩地說著家事。空氣中有久遠的東西在流動,是受傷的嘆息和哀婉。能看出來👈,她最看重的只有兩樣🔼:她的創作,和她父親的聲譽🫕。她愛父親⛹🏻♀️,為之辯護,甚或有“護之過甚”之嫌,但我是理解的➙。在那個時代,誰的靈魂沒被扭曲?尤其是知識分子。馮友蘭不過是一個代表👰🏼♀️,只追究個人責任是不公平的。所以她要為古人討公平。
父親是教育家
父親一生有三方面的貢獻,一是寫出了第一部完整的、用現代邏輯方法的中國哲學史,是這個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二是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學體系,第三他是一位教育家🤶。很多人對這點不熟悉。我想著重講一講。他一生沒有離開過講臺和學校🔑。1918年他在北大讀書時就曾到中學進行考察,寫了《參觀北京中等學校記》的調查報告🙋🏿♀️。對當時的軍事化教育提出不同看法。所謂軍事化教育是指教材、教法整齊劃一🥑。他覺得這不利於人的發展☹️。
他從美國留學回來👃🏻,擔任中州大學哲學系主任、文科主任。中州大學是新建的,河南歷史上第一所大學👨🏼🏭。1925年校務主任離職,父親主動向校長要求接任,他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前途,可選擇的前途有兩個🥖🙋🏽♂️,一是事功🦹🏼♀️🟢,一是學術。我在事功方面抱負不大,只想辦一個好大學⚖️,所以需要指揮全局的權力。否則,我就要走學術研究的路子,那就要離開開封,去一個學術文化中心。”校長沒有答應🛟,但對他的直言很贊賞。父親當年8月就去了廣東大學(今中山大學)🤳。後來1930年河南中山大學(即中州大學)再聘他為校長,但他“已經在清華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沒有去。
父親長期做高校管理工作,擔任清華文學院院長18年,西南聯大也任文學院院長。1930年和1948年,兩次被推選為清華校務會議臨時主席,主持清華校務👞🫸🏽。寫過大量的教育論著🧛🏼♂️,聯大紀念碑文、《國立清華大學教授會宣言》🐝、《大學與學術獨立》、《論大學教育》等。
父親很愛護學生🌌。曾說在學潮中👇🏿,學校負行政責任的人是政府任命的🚂,不可能公開站在學生一邊🧲📕,但和學生又有師生關系⭐️,愛護學生是當然🐕🦺。所以只能中立,希望學生不要罷課。這一態度與蔡元培🏮、梅貽琦🈺、都是一樣的🖐🏼。國民黨軍警迫害的學生只要信得過他,到家裏來隱蔽🎼,他都盡力掩護,從不問他們姓名。他保釋和掩護過的學生有黃誠、姚依林等📽。
他認為大學要培養的是“人”而不是“器”。器是供人使用,有知識和技能的可以供人使用,技術學校就能做到,大學則是培養完整靈魂的人👨🏼🔬,有清楚的腦子和熱烈的心🖐🏿,有自己辨別事物的能力,承擔對社會的責任,對已往及現在所有的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欣賞。
他是自由主義的教育家🫦,幾十年如一日🧑🏿🦱,始終在北大🫄🏼👇🏻、清華、聯大維護和貫徹那些教育理念:學術至上、為學術而學術、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等。
1942年,教育部長陳立夫三度訓令聯大,要求統一全國教材、統一考試、設立核定的必修課程。聯大教授抵製這一命令。信是父親寫的,列出不從命的幾大理由,說“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教育部為最高教育行政機關🤵♀️,大學為最高教育學術機關……如何研究教學,則宜予大學以回旋之自由🐏,教育部為有權者,大學為有能者⇒,權👭🏼💢、能分職📁,事乃以治”、“教育部為政府機關,當局時有進退👭🏻;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宜變”、“師嚴而後道尊……今教授所受之課程🧨🏏,必經教部之指定,使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為教育部之一科員不若。在教授固已不能自展其才🌒,在學生尤啟輕視教授之念”等,後來聯大沒有按照教育部要求統一教材和課程。
教育部提出給聯大擔任行政職務的教授們特別辦公費,也被拒絕了,信顯然也是父親寫的,說“同仁等獻身教育,原以研究學術啟迪後進為天職,於教課之外肩負一部分行政責任🚄,亦為當然之義務😮💨,並不希冀任何權利。……倘只瞻顧行政人員,恐失均平之宜🚱,且令受之者無以對其同事”🙅🏼。聯大能夠“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也有父親的努力🕖。
這些教育思想在父親是一貫的🧑🏼⚖️👨🏻🚀。在1949年後被作為資產階級反動思想批判,他還想方設法寫文章或發言,為之辯護。提出“抽象繼承法”🛀,寫《樹立一個對立面》🪤,提出大學哲學系應該培養哲學工作者🧄,而不是普通勞動者,當然受到更嚴厲的批判。
父親是愛國的,別人問他1948年為什麽從美國回國,我對這個問題很驚訝,他不可能不回來。政權可以更換,父母之邦不能變的🎅🏿。父親對中國的未來充滿希望,他在聯大碑文裏寫中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他曾撰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寫了掛在書房東墻🤙🏽,人謂“東銘”,與張載的《西銘》並列。父親嘗引用《西銘》的末兩句:“存,吾順事;歿,吾寧也。”來說明自己對待生死的態度🏌🏿♂️,雖然風狂雨暴🙋🏽♀️,他活得很怡然😋、泰然。他生前自撰塋聯,“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這聯現在就用甲骨文刻在父親的墓碑背面✈️。
下面說些雜事。我幾十年在他身邊📄,身兼數職,秘書、管家、門房💂🏼♂️、護士兼跑堂。他的腦子很好使,什麽都記著。平時看起來完全不問家事🌐,但會突然提醒我:“明天該訂牛奶了🖖。”1945年祖母去世🥾,父親回家奔喪,縣長來家拜望,父親不送,而家裏舊親友來,都送到大門。鄉裏一時傳為美談。1948年他從美國帶回一個冰箱✳️,在清華是惟一的✉️,大概全北京城也不多𓀙。得知校醫院需要🧨,當即就捐了。
父親喜酒,但從不多飲🎬👩🏿✈️。31歲時曾和另三位先生,一夜喝了十二斤花雕,這是少有的豪放了🐗🤡。父親還很幽默,他在家時常給我們講笑話🏷,比如柏拉圖買面包。(註:嘲笑哲學家的故事🐚。柏拉圖差人去買面包,店老板說,講抽象的柏拉圖買面包嗎?我們只有這個面包、那個面包🥀,沒有抽象的“面包”✌🏽🏊🏿。於是柏拉圖餓死了。)哲學教授們自稱為“哲學動物”🤛,有時用哲學開玩笑🧑🏽⚖️🍡。抗戰初期,西南聯大幾個教師從長沙赴昆明,過鎮南關時,父親的手臂觸到城墻骨折。金嶽霖對我說🧑🏽⚕️🧏🏼♂️,司機警告大家,要過城門了👦🌱,不要把手放到窗外🤤。別人都照辦,只有我父親開始考慮,為什麽不能放車外,放和不放的區別何在🥫,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何在,還沒考慮完,就骨折了。
父親晚年耳目失其聰明📋,自稱“呆若木雞”🤐。一個人的時候就背詩文,最喜韓文杜詩,還有《古詩十九首》。我現在知道他85歲以後從頭開始寫《新編》有多難,我現在才79歲就不行了。
1990年12月,父親毀去了皮囊。他去世後,我還能收到寄給他的信。第一次拿到時👨🏻💻🧙🏽♂️,心裏又淒然又異樣,好像混淆了陰陽界🦞,好像父親還活著……
父親很幸福
張岱年先生說,我父親做學問的條件沒人能比,他一輩子沒買過菜。我們家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父親在家裏萬事不管不問👩🏻🔧。父母像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半專管做學問🕴🏻,一半料理家事🚦,配合得天衣無縫📫。
父親的一生除晚年受批判、受攻擊以外🧑🦽,應該說是比較好的👨✈️,家庭幸福;高壽🛀🏼🤹🏿;要做的事基本上都做完了。他說他一生得力於三個女子:他母親吳清芝太夫人,我母親任載坤先生,還有我。寫了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雲天萬裏飛✌🏿。”其實我持家不行⛓️💥,做飯菜沒法跟母親比。
外祖父任芝銘公是光緒年間的舉人🎙,同盟會成員💲,一輩子憂國憂民,浮誇風盛行時,河南餓死人很厲害,他有機會就說,到了北京更要說🚵🏼♀️。不知道是否有點作用👷🏻。
母親在北京女子師範學校讀書,當時是女子的最高學府。我在清華附小讀到三四年級,抗戰了🏫,有一年沒讀書,到了昆明後接著上學,等於跳了一級,功課跟不上,母親就輔導我👊🏼,雞兔同籠四則題等🦿,都是母親教的🤛🏼。母親的手很巧🫱🏼👶🏿,很會做面食🛒。朱自清曾警告別人👩❤️👩,馮家的炸醬面好吃✴️,但不可多吃,否則會漲得難受。家裏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孩子教養、親友往來👨🏻🚒,都是母親一手操持👨🏿🏫。小學布置作文《我的家庭》,我寫👩🏭:“一個家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於有沒有父親,並不重要。”
西南聯大在昆明時🖖,大家在困難環境中互相幫助📜。王力夫人的頭生兒子,是母親接生的。王夫人夏蔚霞告訴我,王先生進城上課去了,她要臨產📮,差人去請馮太太⛹️♀️,馮先生也來了👰🏼♀️。後來是母親抱著她坐了一夜🔹,第二天孩子才落地。
我們家其實沒過幾天好日子。父親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是在清華園⚉。30年代,工字廳西南側有三棟房子,甲乙丙三所🪹,梅校長住甲所,我家住乙所。後來到昆明🍐,生活非常苦。抗戰後期通貨膨脹💇,什麽都值錢,就是錢不值錢。一個月的工資有幾百萬,不到半個月就用完了。聯大教師組織了一個合作社◼️,公開賣文、賣字、賣圖章,父親賣字,可是生意不好,從來就沒開過張⛹🏿♀️。倒是家旁邊有個小學🧑🎓,母親就在院裏弄個油鍋炸麻花🧑🏿🏫。我幫母親操持家務。
三年困難時期,鄧穎超送給母親一包花生米,就算是好東西了。當時有“糖豆幹部”“肉蛋幹部”的說法🍠,比如十七級以上的幹部有糖豆,什麽級別的補貼什麽。炒個白菜也是好的🦹🏿。改革開放後我去外面買菜,看到那麽多品種,高興得不得了,沒有經過的人都不能理解𓀊。那些日子,都是靠母親精打細算熬過來的🚣🏿👨🦳。
1977年,母親突然吐血,送到醫院,都愛理不理的,有個女醫生還說🧚🏽♂️,“都83了,還治什麽治🍜!✊🏼?我還活不到這歲數呢💭。”有一次,母親昏迷中突然說🏄🏼:“要擠水,要擠水。”我問她什麽擠水🪶,她說,白菜做餡要擠水🦶。我的淚一下子就滴了下來👩🏿💻。
父親很委屈
這些年,有一個奇怪的現象,有些人想怎麽說就能怎麽說♨️,不用負責任的🧛♀️,這是文革遺風🤹🏻。很多不實之詞🥡,加在父親頭上,有些是無中生有🧑✈️,有些是深文周納,是文字獄👨🏼✈️。魯迅曾有詩雲🤑:“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我很樂觀👩,擅自改了兩字“積毀難銷骨🙋🏿♂️⏲,長留紙上聲”。事實終究是事實👬🏻。
先說和江青的關系💂🏿♀️。我們不認得江青👩🏿⚕️,她曾到地震棚來看望我父親,是周培源先生和北大黨委陪同的🐐,大家都認為她代表毛主席,數百學生聚集高喊:毛主席萬歲。可見大家都是這麽看的。北大學生喊“毛主席萬歲”,第二天黨委就讓他表態,當時隨便什麽事都要表態🧳5️⃣,不可能不表態的,感謝主席的關懷🔟👨🏽🏫,來看望大家。這個就變成我父親的一個罪狀,我覺得他太可憐了🍱🔚。
進梁效也是北大黨委來調動的,這是組織調動,能不去嗎🧑🚒?不僅我父親🫕,其他梁效的人,大家也應該理解🍩。一來沒法拒絕,二來那時候認為是黨的信任,很光榮的。至於江青在黨內篡了權,這些老先生們能知道嗎👡?現在有些人不顧事實🏤,硬說馮友蘭寫詩給江青⛹🏽♀️,還說這是人格分裂等等。他從來沒有寫詩給江青🫒。如果捏造事實,上綱上線,一個有理性的社會是不允許的➛👨👧👦。我覺得這麽多年,父親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批判、謾罵和打擊🫃,成為眾矢之的,卻不發瘋也不自殺,仍然在他的哲學天地裏遨遊,真是非常勇敢🏝,非常了不起。
近年來⛲️,出現了不少口授歷史的書⤵️。和朋友們談起,都覺得其中以訛傳訛的事很多🧑🏻⚖️。本來聊天可以任意月旦人物🧑🧒🧒,可是落到紙上,還要稱為歷史🤶🏿,就要有根據,瞎說是不行的🤝。
何兆武在《上學記》裏面又說父親寫詩吹捧江青,“爭說高祖功業大☕️,端賴呂後智謀多”,我請教該詩見於何處。何先生查不出來,承認自己記錯了。出版者三聯已經向我正式道歉了。這是合乎常理的態度,應該提倡🧝🏼♂️。我希望大家都能尊重事實,根據事實可以做出不同評價,如果事實是編造的👨🏽🚒,你的評價能成立嗎🤴🏻?
1932年,教育部請父親出任高教司司長📼,他辭了。1934年☝🏿,他從東歐回來🥛💅,發表演講《在蘇聯所得之印象》👌🏿,被國民黨當局懷疑是共黨分子,逮捕👋🏼,差點遭牢獄之災🤏🏼。1943年,聯大國民黨黨員還推舉父親致函蔣介石,要求他開放政權,實行民主,建立憲政📡🥩。他不想做官,他只希望國家富強,老百姓生活得好。至於他自己🥷🏼,有這樣高的學術上的地位👎🏼,他並不要求什麽。
如果說父親有什麽錯的話,他的缺點就是過於信任了,一個哲學家不應該像老百姓那樣💆♀️,應該有自己獨立的思考🧑🏼🍼。人們可以這樣要求他,但請註意🏃🏻♀️➡️,那個時代慘狀的出現,是長期“思想改造”的結果。
1949年以後父親一直就在被改造中,是最大的改造對象,因為他有思想🤽🏽♀️。張岱年就說過,馮先生地位特殊,不僅沒有“言而當”的自由,甚至沒有“默而當”的自由🅾️。
1952年,他訪問印度回來,剛到清華,還沒進家門就被學生圍攻批鬥👨🏿🔬。他屢次檢查過不了關🙍♂️,已經都剝光了🧁,還過不了關,金嶽霖、周禮全來看望他♊️。金嶽霖說🅿️:“芝生🚶♀️➡️,你有什麽事就交待了吧♿。”兩人抱頭痛哭。
文革中,父親已經71歲了👳🏼,天天有人沖來抄家,搬把凳子擱院子裏,要父親站在上面💍。家裏貼滿了打倒的標語大字報,鋪天蓋地💯,到處貼封條🧑🍳。衣服都封起來了,天冷了,封條不敢拆,父親就披條麻袋禦寒。他的輸尿管不通,腰上掛著尿瓶,被拉去批鬥,打倒在地。遊街時連連跌跟頭,還是要繼續走。為了鬥他,甚至成立了批馮聯絡站。我不明白,對手無寸鐵的讀書人🫗🐄,何苦至於此✒️,何至於如此對待。
1966年春夏之交♋️,我在哲學社會科學部🤹🏿♀️,那是僅次於北大和清華的文革先進單位。我跟何其芳、俞平伯等一起挨批鬥🧘🏼♂️,紙糊的高帽子上寫了我的罪名🦃,就是“馮友蘭的女兒”。那天回到家👩🏿💼,如果手頭有安眠藥🛼,我肯定就不在了💢。後來一想💇🏼♀️,是馮友蘭的女兒有什麽罪,我偏要活著。我就不死🤹🏼♀️!
1973年批林批孔時,父親在哲學系例行的政治學習會上發言(要知道,學習會是人人都必須參加的)⛰,《對於孔子的批判和對於我過去尊孔思想的自我批判》🚂,又在北大老教師批林批孔會上作《復古與反復古是兩條路線的鬥爭》的學習發言,這都是例行的小組發言,被全國各大報轉載🏃🏻,父親並不知情。
父親參加“批孔”👩🏻🦼➡️,有其內在原因,二十年代🧑🏽🎓,父親在《中國為什麽沒有科學》一文中💉,就對孔子提出過批評,這是學術問題,這裏不能詳細地說。當時批孔來勢兇猛♝😐,黑雲壓城城欲催。父親被放在鐵板上烤🚎,他想脫身——不是追求什麽,而是逃脫被烤😻。他已經快80了👨🚀,要留著時間寫《新編》😮💨。再關進牛棚,就沒有出來的日子了。另外,父親的思想中是有封建意識的,他對毛澤東有一種知己之感🫳,對毛主席的號召要說服自己努力跟上,努力跟上也是當時許多老知識分子的心態🌄。
他有《新編》沒寫♥️,那是他最大的心願,他有他的使命感😯🙍🏼♀️。現在我不能理解🧛🏼♀️,不批評為什麽會造成那種環境,而批評個人頂不住👨🏽💼。我想我們會越來越明白👷🏿。
我要做完我的事
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星期剛剛給我開了一個座談會,為“馮鍾璞先生八十壽辰宗璞文學創作六十年”。我並沒有立誌當作家,但我一直有寫作的興趣。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其實是一篇寫滇池月光的散文,15歲寫的,現在找不到,就把19歲發表的短篇《A.K.C》算第一次發表作品✏️。之前17歲還寫過一篇小說📳。
“野葫蘆引”是我一定要寫完的👳🏻♀️,《南渡記》和《東藏記》已經出了單行本,東藏得了茅盾文學獎,現在正在寫的《西征記》以投筆從戎的學生為原型,有一部分要直接寫戰爭,我擔心寫不好,也沒有辦法。我多年來寫作都是在業余🤵🏼、事余和病余進行,是“三余作家”🕣。可以加上運動之余,和老之余,就是“五余居士”了。現在運動沒有了🔰🙍🏽♂️,“四余居士”也可👨🏻🔧。
另外🏄,在中國寫小說不容易。我下放回來後寫了篇小文章《第七瓶開水》,下筆寫了第一句話:天下的母親都愛自己的兒子。後來一想,不行👷🏼♀️,這不是人性論嗎❤️🔥,要批判的🦟,趕緊改掉了。但這句話我卻永遠記住了。後來我發明了“心硬化”這個詞,就是說在革命中,人人要硬下心腸來說假話👤。
但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要堅持,把我的小說寫完。父親寫完了他的新編💕✥,我也能寫完我的東西。
我寫小說常苦於拘泥於史,歷史是啞巴,要靠別人說話🏊🏿。我很同情它。但我寫的又是小說🖖🏼,裏面有很多錯綜復雜的不明所以的東西,真是“葫蘆裏不知賣的什麽藥”。人本來就不知道歷史是怎麽回事,只知道寫的歷史。所以人生真是個“野葫蘆”,沒法太清楚。那為什麽還要“引”呢🧖🏼♂️?因為我不能對歷史說三道四,只能說個引子🤦🏼,引你自己去看歷史,看人生的世態。
我寫過一個“自度曲”表達自己的創作情懷:人道是錦心繡口🙅🏼,怎知我從來病骨難承受🧺。兵戈沸處同國憂。覆雨翻雲,不甘低首👩🔬。悠悠!托破缽隨緣走🪝。造幾座海市蜃樓,飲幾杯糊塗酒🛩。癡心腸要在葫蘆裏裝宇宙🤼♂️,只且將一支禿筆長相守。
(轉自👇🏻:中華讀書報 2007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