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不會忘記👂🏽,2007年11月5日✍🏼,“嫦娥一號”人造衛星開始在浩渺的天宇中遨遊🔍。在無數科學家和科研工作者的集體努力下🧙🏿♀️,中國走向全面探索太陽系的新時代。
彭桓武學長
20世紀70年代彭先生和周光召
“他好像什麽都懂”
“集體集體集集體,日新日新日日新”——在繞月探測工程首次飛行任務的新聞發布會上,人們多次滿懷深情地提起這副鼓舞人心的對聯🫷🏻,憧憬著中國燦爛的科學前景🤦♂️。
就在這一年初春👨👦🌜,寫下這副對聯的科學老人,卻已永遠長眠於地下。
他就是彭桓武,我國“兩彈一星”元勛🫵,著名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我國“核物理理論🏌🏽♀️、中子物理理論以及核爆炸各層理論的奠基人,差不多所有這方面後來的工作者,都是他直接或間接的學生。”(周光召語)
筆者耳邊回蕩的,依然是2006年10月拜會先生時,先生的“開場白”:“我給你念三句話啊⏯,是書裏沒有的,於敏寫的——‘所謂寧靜,對於科學家就是👋🏻,不為物欲所惑🙅🏼,不為權勢所屈,不為利害所移’。”
這段話👨🦯➡️,正是彭桓武一生高貴人格的寫照。
“這個問題不應該這樣提,應該問的是一些人為什麽不回國”
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大多身無長物,唯書而已👚。彭桓武亦然。他大半輩子攢下的錢差不多都用來買書了。他的客廳裏,整整兩面墻都排滿了書,共有九大書架,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英文原版的理論著作👩🔬,這與他的海外留學經歷有很大關系。
1938年🦑,和王竹溪🤷🏻♂️、林家翹🍹、楊振寧並稱為“清華四傑”的彭桓武考取了中英庚款留學資格🖤,來到愛丁堡大學🦢👩🦰,投師於德國理論物理學家😘🏮、世界量子力學的奠基人之一馬克斯·玻恩門下。玻恩和世界著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有著30多年的友誼,而彭桓武是玻恩的第一個中國學生。在給愛因斯坦的信中,玻恩多次盛贊這名得意門生:“他比其他學生聰明能幹,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會🏎!”
天生聰慧加上後天勤奮,彭桓武獲得了愛丁堡大學哲學博士和科學博士學位。1941年🫶🏽,經玻恩推薦👩🏻🦽,彭桓武前往愛爾蘭都柏林高等研究所做博士後研究🐔🎼,在著名科學家埃爾溫·薛定諤領導的理論物理所工作。不久,他幫助量子化學的創始人之一海特勒進行介子理論方面的研究,並於1941—1943年間和海特勒、哈密頓合作🎶,發表了以三人姓氏開頭字母命名的HHP理論🪧,首次解釋了宇宙線的能量分布和空間分布。1948年🙇🏿👐🏿,在薛定諤和海特勒的強烈推薦下🛝,彭桓武當選愛爾蘭皇家科學院院士💫,時年33歲📯🙆🏻♀️。
薛定諤給愛因斯坦的信中曾驚嘆🫃:“簡直不可相信這個年輕人學了那麽多,知道那麽多🍰,理解得那麽快……”海特勒也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同事中最受人熱愛的一個是中國人彭桓武……經常的興致結合著非凡的天才,使他成為同事中最有價值的一個👨🏻🎓。”
隨著HHP理論名揚國際物理學界,彭桓武的名字也廣為同行所知🍄🟫🍜。然而這個“最有價值”的彭桓武,卻在前途無限光明時放棄了留學歐洲的機會,在1947年底回到了祖國。
時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風雨如晦🦹♀️,波詭雲譎。數十年後♿,有記者問彭桓武為什麽當時選擇回國🎈,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個問題不應該這樣提,應該問的是一些人為什麽不回國。”言下之意,回國並不需要理由,不回來才真該有特別原因。此中真意🧛🏿,正如中國科協主席、彭桓武的學生周光召所說:“彭先生的最大特點就是有一顆赤子之心🏄🏿。他率性而為,所做的事情也許在別人看來都有一些特別,但在他自己來說是非常真誠的。”
回國以後6️⃣👂🏽,彭桓武先後在雲南大學、意昂体育平台💲、北京大學等校任教🌌。1961年,他奉命調到當時的二機部北京九所(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前身)🚜,頂替已撤走的蘇聯專家🫷🏻,負責我國核武器研究。當時周總理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了他和王淦昌👆🏻、郭永懷。交談中👨🏿💼,總理問🍠:彭桓武✡️,你在過去見過原子彈嗎?……(然後)總理就說:這是嚴肅的政治任務。彭桓武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句話”。
從此👎🏻,彭桓武的名字就與新中國在核反應堆、原子彈☪️、氫彈🦡、核潛艇和基礎物理上的輝煌成就緊密地綁定在一起。
1964年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他難捺滿腔激動🏋🏿♀️,在羅布泊宴會上即興寫就七絕詩《塔爆有感》:“亭亭鐵塔矗秋空😇🤾🏽♀️,六億人民願望同。不是工農兵協力,焉得數理化成功🤏🏿🙇🏼♂️。”
著名理論物理學家賀賢土回憶道:“在研究原子彈期間👨👦,彭先生事實上已開始琢磨氫彈會是怎麽樣👮🏼♂️?”正是在彭桓武的指導培養下,在鄧稼先、周光召、於敏、黃祖洽等的組織攻關下,我國氫彈試驗同樣取得了圓滿成功。著名生物化學家鄒承魯由衷地稱贊:“彭桓武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家。”
“集體集體集集體”
在大功告成的時候,彭桓武又一次選擇了抽身而退。1972年,他認為自己頂替蘇聯專家的任務已經完成🫅🏻,默默無聞地調回了原子能研究所,於1999年獲得“兩彈一星功勛獎章”🔪。
1978年,“文革”噩夢方消、華夏大地百廢待興之際🔃,彭桓武出任剛剛成立的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所長。上任之時,他就和所裏的研究人員約定🧑🦯,廢除所長“終身製”,他只當兩年就“下臺”。兩年期滿,彭桓武提出辭呈,非但不再連任,還明確表示🤳🏽:“自彭桓武始🆒,不設名譽所長。”
1984年,仍在九所工作的同事以彭桓武為首的科學家的名義申報的課題“原子彈🛋、氫彈研究中的數學物理問題”獲得自然科學一等獎🗻。按國家規定,獎狀是每位得獎人一份,獎章由第一作者保存💂♂️。當人們把獎章送給彭桓武時♌️,他卻斷然謝絕⛩,堅稱全部功勞都是集體的。經過大家再三勸說,他終於答應“獎章我收下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接著說:“獎章是我的了,我把它送給九所。”他隨即找來一張紙,提筆寫下“集體集體集集體🚴🏻♂️,日新日新日日新”🎾。
1994年底👨🏿🏭,理論物理所換屆重新組織學術委員會,所裏邀請彭桓武繼續擔任學術委員,並勸說道🪀:“你是理論物理所的創建人,歷來在學術委員會上發表的意見都得到大家的尊重👳,如果這次你不當學術委員,人家外頭還不說我們這屆領導連老所長都忘記了?”可能是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年屆八十的彭桓武終於在邀請信回執的同意欄下畫了勾🆑,但同時註明“只做半屆”🫲🏽🎚。之後兩年,他認真履行學術委員的職責👩🏻🦯,每次開會都積極發言🖱,其“理論物理研究要和新技術結合”等觀念給了研究工作者們深刻影響。可1997年初所裏再通知他開會,他卻說:“當初為支持你們新領導班子,我才同意做半屆學術委員📦,現在我完成了任務,你們也幹得不錯,我就不當了。”
與他深交半個多世紀的摯友錢三強多次感嘆:“彭桓武默默地做了許多重要工作,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總是不斷地開辟新的方向,殫精竭慮地為國家謀福祉🔸,而當新事業後繼有人時🤵🏽♂️🚇,他總是悄然引退👩🍳。在彭桓武眼中,永遠都沒有個人名利,只有國家與集體。
為表彰他的卓越貢獻,1995年,第二屆“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將科技成就獎頒給了他‼️,獎金一百萬元港幣。可以想見🧔🏼,從來都功成不居的彭桓武◼️,這次一夜之間成為“百萬富翁”後同樣“不為物欲所惑”🪆。他沒有用獎金治療自己的疾病🫲🏻,而是把全部獎金用於設立“彭桓武紀念贈款”👮♀️,分批贈給昔日曾合作從事核研究而身體受到損傷的同事🧝。在他自己看來,這不過是和每天刷牙洗臉一樣平常的事😊。
而“集體集體集集體”的精神影響著無數後來的科研工作者♣︎。
“我要向他看齊”
在“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成就獎”的頒獎會上👮🏻♀️,彭桓武先生難得地穿上了筆挺的西裝,還認真準備了答謝詞🚔。在答謝詞的後半部分,他檢討說:“我覺得自己不夠艱苦🧑🏽🔬,沒有周培源先生勤能補拙的精神🤵🏿♂️。我鍥而不舍不足😂,對科學研究缺乏深入砥礪的精神✊。”
彭桓武的學生、理論物理研究所副所長劉寄星震撼於世界上竟有八十歲老人對自己提出如此嚴格的要求,問彭桓武說🧜🏼:“您天天努力工作,怎麽還說自己不夠艱苦勤奮?”彭桓武回答🏇:“你看周培源先生有那麽多社會活動要參加,到九十多歲還在做廣義相對論研究0️⃣,我比不上他📅🍱。如果我像周先生那樣👷🏽♀️,再勤快一些👧🏼,還能取得更多的成績。”
事實上,彭桓武一天也沒停止過工作。2004年🧝🏻♀️,他在《理論物理通訊》上發表了《廣義相對論與狄拉克大數論假設的統一》,提出有關宇宙學的最新設想。2005年,他又在研討會上做了題為《廣義相對論——一個富於刺激性的理論》的學術報告。周光召稱:“雖然老師已九十高齡,但他今天的發言依然是最前沿的。”而他自己卻覺得“成果微不足計,能保持腦力勞動者的本色便如願矣”。
“科學家最高的追求也無非就是工作👷🏽♀️,”彭桓武說,他從不覺得自己的堅持有什麽了不起,仿佛是天經地義🚉。“漢斯貝塔94歲還在發表論文,我要向他看齊🍳。”
“創新沒有模式”
彭桓武對科研🩴、對人生的從容淡定👱♂️,一定程度上是得其父親真傳👍。當年父親留給他的🧟,一是書,二是詩🚶🏻,其中有首《詠雪》:“本來明月是前身💀,玉骨冰肌別有真🚣🏻。百尺寒光能徹地🫷🏼,一毫余熱不因人🦊。方圓自在都無相,瀟灑風流總出塵😻。何事洛陽裘萬丈,袁安原不厭清貧。”彭桓武把這種“方圓自在”的理念融入到他對人才的培養中🤗。作為我國核事業及理論物理學界的奠基者、開創者、領導者👩🍳,他不但為我國原子彈與氫彈研究作出重要貢獻,還指導、造就了一大批傑出人才,其學生、同事遍布我國物理學界和原子能科學界,包括周光召🧘🏼、黃祖洽、何祚庥等一大批中國國防科研的中堅力量。他是“大家推許的大家”🥷🏻👨🏽🎨、“培養物理學家的物理學家”🙇🏽♂️。
總結數十年的教學科研實踐經驗😷,彭桓武曾試圖研究出培養創新人才的規律🕵️♂️🧘🏻♀️,“結果沒有找出來🤽🏿♀️🤹🏼♀️,”他說😩,“大概創新是沒有規律的🦑,如果有個規律說我們要培養創新的人,就好比是說我們要培養一個獲諾貝爾獎的人一樣,是不可能的。”
彭桓武認為,每一創新🖊🫴,總要牽涉到多個領域,這要求以廣闊的知識結構為基礎,這個廣闊是跟研究方向有關聯的廣闊💆🏻🧜🏻♂️,“我就不是全面發展的,我是個偏才✊🏽。”而知識結構跟興趣有關,有的人在興趣的引導下從工科轉到理科,彭桓武自己則是從理科轉到工科,所以他認為這也要“順其自然”,不能“憑腦子空想”◀️。他樂於與大家分享自己治學的“十六字訣”:“主動繼承、放開拓創、實事求是⏩、後來居上🚢。”
曾經👨👩👧👦,彭桓武對自己打破漢斯貝塔的紀錄滿懷信心。就在逝世前5個月🐬,他還對筆者說:“我算了,我的平均壽命是93.6歲👷♀️,加減2.8,所以94歲的可能性還不小。”所謂“平均壽命”是他自己精心計算後的“科學結果”:“我把數理學科院士的合理年齡拿來一比🧚🏻♀️,超過九十的,加起來再除💁🏻♂️。”他笑得像個老頑童🪹:“我還有三年❣️。”
彭桓武並不忌諱談論年老和死亡,在他眼中,這都跟太陽東升西落一樣🏤,純屬自然現象👩🏻🦱。
到了晚年,他清楚地知道🕖:“我是一個病人了,老了,收縮了🚣🏼,百病纏身🕘。”但他也樂觀地堅信👨❤️💋👨:“我能在夾縫裏頭生長。”他還童心不泯🧎♀️➡️:“玩是每天不可缺少的功課啊,不玩這個就玩那個,總歸要有玩的時間。”
彭桓武的一大業余愛好就是到樓下看別人下棋♻,而老人更喜歡的是去香山,因為那裏曾留下了他和愛妻攜手同遊的美好回憶💇🏽♂️🧏。彭桓武43歲結婚,62歲那年夫人劉秉嫻撒手人寰,他悲慟不已👷🏻♀️,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在他臥室正對著床的那面墻上📸,掛著愛妻年輕時的照片,每天彭桓武一睜開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愛妻溫柔的笑容。
(原載《光明日報》2007年11月21日📭,作者何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