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紀念黎錦揚🕝🧘‍♂️:美國華人英文寫作開拓者☛,好萊塢的打油郎

2019-01-03 | 明鳳英 | 來源 澎湃新聞2018-11-24 |

【編者按】11月8日,著名美籍華裔作家黎錦揚在美國洛杉磯去世,享年103歲🚵。湖湘望族“黎氏八駿”的時代至此落幕🧕🏻。

黎錦揚1915年出生於湖南湘潭。1940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文學院外國語文學系,與趙瑞蕻、周玨良是同班同學。1945年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修比較文學⬛️,1947年取得耶魯大學戲劇碩士學位。第一部英文小說《花鼓歌》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且被改編為百老匯音樂劇及電影。他是二戰後最早以中國人題材撰寫英語小說的華人作家,繼1930年代林語堂先生之後👰‍♀️,登上美國暢銷書排行榜的第二人。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為旅美學者明鳳英在黎錦揚生前對其所做訪談。

每次去好萊塢,好像都有雨 。第一次去,是秋天🧕🏼,是微微秋雨🧐。第二次去,雨很大🧇,英文說:雨下得狗啊貓啊的(It’s raining dogs and cats)🐣。第三次去,已經入冬🧗‍♀️。小雨點從很高的地方飄下來🦹🏻,車頂那薄薄的灰顯出清楚的紋路。第四次去好萊塢🚵🏻‍♂️,天上壓著烏雲🤹🏿。

去好萊塢,是去找黎錦揚老先生聊天。他今年已經一百歲了,還是實歲🧍,不是中國歲。前三次去看他,他還九十九。之後再去🏵,他就一百了。他笑瞇瞇的🚵🏿👩🏼‍🏫,神秘兮兮的:“我現在是西洋人。”“什麽西洋人?”

他轉身指指窗戶外邊,“夕陽人👮🏽,夕陽嘛🙍🏼‍♀️。呵呵。”一會兒,他又自顧“呵呵”笑起來,嘴巴彎成一條小船。

黎錦揚老先生要戴助聽器,才能聊天。不戴助聽器🙇🏽,也能侃侃而談,愛說什麽說什麽🤳🏿,讓我聽個夠。老人妙語如珠,一直說到名叫Cookie的看護過來說,“午飯時間到了。”他撥浪鼓般搖起頭來,“我不餓🌤。”

看護搖著手指頭,說,“不可以🧓🏼。我不能讓你不吃飯的。”老人想想,說,他要把飯分一半給我。我是自帶三明治去的🪛,因為怕他們吵起來🌅🌆,沒等開口📽,就自動撥了一些他的色拉到自己盤裏。午餐一樣不少🍐,還有甜點和咖啡。

Cookie是個非裔胖管家。所謂管家👩‍🦯,是真“管”:“以後你不能再吃 了😺。”老人無辜地說,“為什麽👩🏽‍⚖️?”胖管家說🎡,“外賣裏有味精,吃了晚上做噩夢。”老人說,“我沒有🙌🏼。”胖管家說,“有👱🏽‍♀️。”老人說🥒,“沒有。”胖管家說,“有💆🏽‍♂️。”老人放棄了👩🏼‍🚀,轉過頭來用中文說,“不要信她的。”胖管家好像聽得懂,說🚈,“我聽到了🏊‍♂️,你做噩夢🧑🏼‍🍳,說夢話。”老人說,“你怎麽知道?說不定我作風流夢呢?”胖管家呵呵笑起來🎨,“別跟我說我在你夢裏。我不要。”

臨走,老人說🕹🫵🏼,“給夕陽人送上一擁?”

我想起來,告訴他🧑‍🍼,“我的房東太太,瑪麗寶兒讀過你的書🙎🏼,叫我代她熊抱你一個🐕‍🦺。”老人眼睛一亮,問道🧑‍🦼‍➡️,“你的房東太太幾歲啊?”

“九十。”他說,“喔👨🏽‍🍳。好年輕啊。”

從好萊塢回來,路上又貓啊狗啊的下起雨來。偌大的城市🕙,車群在蒙蒙雨色裏💇,慢慢移動,一點聲音也沒有。回到家👭🏻🤽🏽,車子整個的一個幹凈。

一生下來🏖,就是“八老爺”

我的奶媽人很懶,每次家裏人差遣她做事👏,她就抱著我找借口🧑🏻‍💻🥸,說✥,“我要餵八老爺吃奶。”聽起來不太雅,但大家都哈哈一笑👩‍🔧😑。

明:您是湖南湘潭人😁,在北京念中學,西南聯大畢業,到美國哥倫比亞和耶魯大學留學。後來以《花鼓歌》在好萊塢成為早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是繼林語堂先生之後的第二人。可以請您從您的家族故事說起嗎?

黎💇🏼:我的老家在湖南湘潭縣♤,中路鋪鎮🙎🏼🍗。這是南嶽衡山的支脈曉霞山下面,一個不到10戶人家居住的小村落。我父親算是一個鄉紳,英文叫gentry farmer🤦‍♂️。家裏的田地都有佃農耕作🧔🏿‍♀️,平常不大管事,平常就是讀讀詩🐫,寫寫字。我爺爺跟我父親兩代單傳👩🏻‍🦳,都是獨子🈶,到了我這一代,男丁旺盛,我父母總共生了八個男孩⏪。另外還有姐妹四人。我父親心地善良👷🏿,母親做事有魄力🙎🏼‍♀️,這對我們把兄弟都有影響。

我家兄弟八人🫢,我年紀最小,是我家八兄弟裏的老幺。我大哥年紀比我大很多,他幾個最大的孩子比我的年紀還大。

我一生下來,就是個“老爺”🙎🏽‍♂️。 那時,我大哥已經成家了,家裏人稱我大哥“老爺”,稱他的孩子“少爺”。我父親是“太爺”,我爺爺那輩就是“祖太爺”。我跟我大哥同輩,排行老八𓀜,所以一生下來🧛🏻‍♂️,就是“八老爺”。

我家孩子多,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奶媽。我的奶媽人很懶,每次家裏人差遣她做事🧛🏼‍♀️,她就抱著我找借口🦟👨🏻‍🍼,說,“我要餵八老爺吃奶。”聽起來不太雅,但大家都哈哈一笑。

我們八兄弟後來各有各的天地👱🏿‍♂️,都做了一些事情。 這多虧了我大哥黎錦熙👩🏼‍🍼。大哥1917年到北京任職,事業穩定以後,把我們兄弟一個個帶到北京。他認為一輩子待在湖南鄉下不會有出息,當一輩子的土包子🤾🏼,一定要走出去。我大哥是文字學家和語言學家。在北京時,跟錢玄同、趙元任一起推行白話文🔚⭐️,和國語運動,那時候叫“言文一致”“國語統一”👩‍👧👩🏼‍🎤。 後來又參加羅馬字研究,編定註音符號,國語羅馬字,和簡化字。他當過好幾任北京師範大學的校長。

我二哥黎錦暉是傑出的音樂家,開展了流行歌曲的新格局,組織過“明月歌舞團”,推動兒童歌舞劇。

三哥黎錦曜是采礦專家;四哥黎錦紓是教育家和出版家;五哥黎錦炯是鐵路和橋梁專家;六哥黎錦明是作家🎮;七哥黎錦光是作曲家🏋🏼‍♂️,很多中國流行歌曲,包括《夜來香》等都是他寫的🖍。

我家的女孩比較吃虧💋,她們跟母親學得一筆好字,但沒像男孩那樣受到栽培💊。

明6️⃣👐🏽:您是老幺,在家是否特別受寵?

黎👨🏻‍🌾:確實受到大哥很多的照顧。我從小就很好奇💾,喜歡時髦的東西。到北京上中學,大家都不喜歡中式衣服,喜歡西裝🕵🏻‍♀️,打扮得洋氣一點🧑🏼‍🦰。看見人家襯衫上有英文字,不懂意思,但覺得很新奇有意思。我也喜歡吉他🍜、打字機這些時髦東西。

我也喜歡跟傭人一起吃飯🧚🏽‍♀️👖,他們吃的是粗糧,花樣很多,說說笑笑很有意思。跟父母長輩同桌吃飯比較拘束,飯桌上是大米白面👌🏻,越吃越瘦🧛🏽,身體也不怎麽好2️⃣🤷🏼‍♂️。

我在北京時間比較長,在湖南的時間反而短🙌🏽。念書時是來來去去的。我大哥把我帶到北京,小學上紅廟小學。到要上中學的時候,我大哥問我🤌🏼,你想上哪個中學呢🌐🤽🏿‍♂️?那時,北京匯文中學最有名👈🏼🦋,是長老會教會學校Presbyterian school👎🏿🤵🏼‍♂️,我說我想上匯文中學。我大哥就把我送去了👮🏿‍♂️。

在匯文中學,有兩件好玩的事情。第一是學摩登👎,第二是被開除➜。怎麽摩登呢?匯文中學什麽樣背景的學生都有👲,還有不少留學生。我去到那裏一看,哎呀他們好摩登啊,戴太陽眼鏡,彈吉他⛅️,會說英文,會打字,衣服上還有英文字。我覺得他們很帥。他們的英文不完全是英文,英文字裏夾了中文字🚋。聽起來很新鮮🦒,我也覺得蠻好👓。

怎麽被開除了呢? 這是因為我交了一個好朋友🤽🏿,也是湖南人,我們常一起出去玩。有一天🚑🐈,兩人玩得很晚🖖🏼,校門關門了🤩,這好朋友是資本家的兒子,不太守規矩🙌🏿,就翻墻進去,自己去開大門。但大門上鎖了🛍️,打不開👦,他就到後門去找看門的人拿鑰匙,說,“餵,我還有朋友在外面,放他進來👨‍👨‍👦。”看門的人不答應💻,他就自己跳過櫃臺去拿鑰匙🖕🏿。第二天,我們倆就被開除了。

開除之後,我不能上學了👩🏿‍🏫,很怕大哥要罵我🤌🏻,但幸好我這大哥是不怎麽罵人的。只問我,“那你想怎麽辦呢?”我說👳🏼‍♂️,“不知道怎麽辦啊✋🏽。”於是,他透過關系👮🏽‍♀️,在別的學校留級一年👌🏼,之後又念了一年書。那年,我沒有參加會考,到山東大學去念書了。

中學的另一件印象比較深的事情是😬:不敢跟女生說話,很害羞🚳。這害羞的感覺困擾我一輩子。我們匯文中學是男校,沒有女生,但後來也有女生來寄讀。比如校長的女兒就來寄讀過。我心裏總在想,要有個女朋友多好。但我膽子不大,總是不敢對女生表示👮‍♂️。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坐大圓桌,同桌有個美女🤯,我喜歡她🧕🏻。可是越是喜歡,就越不敢跟她說話,真是奇怪的事情。

1942年🎲,黎氏八駿的父母親60歲生日時,黎氏八駿在北京合影,這是黎氏八駿不多見的合影。從左至右:黎錦揚、黎錦光🐅、黎錦明、黎錦炯、黎錦紓、黎錦耀🔃、黎錦輝、黎錦熙

從山東大學到土司衙門

我看了你的書,知道你當時喜歡我,其實當時我也知道你喜歡我。但隔了這麽多年👩🏻‍🦼,我要問你:你當時怎麽不表示啊。可惜🎊,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明:您先進山東大學,後來隨學校撤退到昆明西南聯大?

黎:山東大學在青島。山東有個省主席,以前做過土匪,是個老粗。有一個笑話不知是真是假,說🧑🏼‍🎤:有一次,有人給這老粗省長提建議👆🏿,說咱們大家走路🔹,應該靠左邊走🤵🏼‍♀️。省主席聽了,覺得有問題,說,“大家都走左邊,那右邊不就沒有人走了。不行。”老粗作省主席👨🏽‍🦳,在中國還蠻多的。

我到山東大學後不多久🫃🏻👩🏿‍🚀,日本人就發動進攻了🐡。之前,還比較沒什麽。那時開始有了軍訓課🤱🏽。這老粗省主席說,年輕學生的生活要苦一點,受軍訓鍛煉起來,將來好打日本人🪞。

怎麽鍛煉呢🎙?他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在白米飯裏摻沙子。這樣💂🏿‍♀️,可以把年輕學生的胃弄強壯起來★。我們天天吃沙子飯,把胃搞壞了🏌🏽‍♀️,都得了胃病。省主席也很同情我們,下令🐌:凡是有胃病的人可以免上學, 到濟南一個有名的寺廟去休養⚅。我就不上課🎒,到山上去休養了 。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每天跟和尚聊天。

到山上去養病🏌🏻‍♀️🦣,雖然不用上課,但也有損失。最大的損失是把我的女朋友搞丟了🥡。讓人搶走了。那個搶我女朋友的人不但長得好,而且有錢,所以我的女朋友被他搶走也是應該的。無所謂了。但是🧙🏼‍♀️,沒想到後來他也到了美國留學5️⃣,居然也去了耶魯大學🐕‍🦺,我們就做了好朋友🙍‍♂️。

這不是我心寬,是不得不寬。他一切都比我好啊。人長得帥🎆,家裏有錢,一到美國就開始做人壽保險的生意。那時候,中國人還不大懂保險,但他做得很好🤎,很成功。後來,我原來那個女朋友也從中國來了美國🐈,他們結了婚🦹🏼📳,住在一棟大房子裏。他們不只有一棟房子,好幾處房子👷🏻‍♂️,佛羅裏達🐍,紐約,都有。人家是一個大亨🏋🏼‍♂️。

後來我們一直常有來往🧝🏿‍♂️。

明:隨學校撤退到雲南𓀌👩🏼‍🔬,從西南聯大畢業以後呢⚛️?

黎🛬:西南聯大畢業以後🪕🏊🏿‍♂️,我一時找不到事做🥴,在昆明晃蕩。

有一天,在學校看見一個廣告,說雲南邊疆地區有一個地方💇🏽⚒,叫芒市,那裏的土司衙門要征一個英文秘書。我就去應征了。

學校一位管事的太太提醒我👇🏼,為什麽要到那裏去呢?那是夷人的地方,打擺子的🧖🏽🧰,我們漢人沒有抵抗力,到那裏去是活不了的。那時候我很年輕,膽子大,心想怎麽會活不了呢?我約略知道,瘧疾是蚊子傳染的,我想只要不讓蚊子叮,就不會有問題。反正沒工作嘛,去了再說🤳🏽。

到了芒市🤦🏽‍♂️🩸,土司派汽車來接我💆🏻‍♂️,一路開到土司衙門住處。我下車一看,他家有兩邊,一邊是舊式的土樓♨️,一邊是新式的現代洋樓,完全不同的風格📩。 我問他為什麽要個英文秘書呢? 他說,他每年大概會收到三🛀🏻、四封英文信,我正納悶✅,怎麽三🕓、四封就要請個英文秘書呢🕵🏻?正想著🤶,聽到樓梯蹬蹬蹬,我回頭一看,看見樓梯上下來了一雙當時最新式的🔩,最時髦的高跟鞋。土司給我介紹:這是我的太太。我才知道🧑🏽‍💼,原來土司有姨太太。舊式房子裏住的是舊太太,新式的房子裏住的是新太太🧒🏽。新姨太太很漂亮,是英國跟緬甸的混血。土司告訴我🧊,你的任務就是跟她說英文,打雞毛球。土司的混血姨太太很漂亮,人也很好。這就是我的工作。我做得很愉快🛏。

土司和混血姨太太結婚🌾,大概是媒妁之言。姨太太有個表妹🏡,也是緬英混血,也很漂亮,常常跟我們一起去玩。我心裏喜歡她,但還是害羞,一見美女就話也說不出來。

後來我到了美國,出了書,結了婚🕙。很久以後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封信,打開來一看,是土司的混血姨太太的表妹寫來的。她說🥚,她定居在澳洲,在街上偶然買到一本書🤵🏼‍♀️,就是我寫土司衙門的那本書👮🏼。她的信寫到出版社👨‍⚕️🚴‍♂️,再由出版社轉給我🥗👱🏽‍♂️。信上說😁,我看了你的書,知道你當時喜歡我,其實當時我也知道你喜歡我。但隔了這麽多年🌞,我要問你🧙🏼:你當時怎麽不表示啊🌡。可惜,現在一切都太晚了🦸🏿‍♂️,現在你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我是五個孩子的母親,too late了。她還說🧖🏼‍♂️,那時候要是我表示了♦️,可能現在就住在澳洲了,不會到美國來了🆓,生活會整個不同。所以人生很多都是命運啊。

芒市這地方,在中國跟緬甸交界。風土民情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女人結了婚,就把頭發梳高在頭上,男人看見就知道了是結了婚的,不要過去打擾🧜🏽。未婚的女人就結小辮子盤成一圈在頭上,肚子前面穿一條繡花小圍裙🍺,蠻可愛💠。

我這個秘書的任務,除了每天陪姨太太打雞毛球以外,還要加強她的中國文化🧏🏻‍♀️,讓她熟悉中國的事情🦙。另外,土司也希望我能幫他們掙點錢𓀐,比如辦學校,開辦事業性的生意等等。

明:聽說那裏的煙草買賣很盛,很賺錢。

黎:土司自己不種煙草,不過每年要買進一些大煙,進貢給雲南的省主席。那省主席叫龍雲,以前也當過土匪的,很出名。他是抽大煙的🧑🏻‍🦯‍➡️,後來做了省長,他兒子也抽大煙,得買大煙來孝敬他們。

後來,我幫土司想了一個主意💅🏿,就是種桐樹,生產桐油🦷🐧。我知道桐油很賣錢🦧,桐樹油可以做油漆。桐樹要種在山上🤑,要年輕的“山頭人”來種🧑🏻‍🦽‍➡️🚣🏼。當時🐝,那裏住著三種人💁‍♂️:漢人,夷人,和山頭人。漢人住在比較好的地方,夷人住在普通的平地,山頭人住在山頭上💘。

不過🌤,這個土司不是當地的夷人🏰,是漢人👆🏼🎅🏿。 他的祖先在幾百年前明清時代🔖,是犯了罪的朝廷官員,被割去了手腳,送到不毛之地🍢,讓他們自生自滅。沒想到,漢人到底還是比較厲害🧘🏼‍♂️🚝,尤其是以前做過官,懂得一些做官的辦法🏔,慢慢就成了這裏的頭頭,當上了地方官🤌🏻。本地人也很高興,大概有人管,總比沒人管好吧。

不過最後🦵🏻,我還是沒幫上什麽忙。一來是山頭人不會種桐樹,二來是大概這裏本來就不適合種桐樹⛹🏻‍♀️。種啊種🐸,桐樹都死光了。土司賠了本,只好另外想辦法👇。

後來日本人從緬甸那邊打過來了,走後門要轟炸中國。土司跟我說🧑🏽‍🦱,你是漢人,還是趕快走吧。我們雖然是漢人後代,但已經跟本地人通婚🔛,自稱夷人了,日本人不會對我們怎麽樣🧘🏿‍♂️。

那時,我大哥已經從北京撤退到重慶,我於是趕緊打點,逃到了重慶去。土司很照顧我,用汽車把我送到半路🕎,還送給我一些現洋,袁大頭🙆🏻‍♀️,西裝,打字機,鋼筆,吉他🤷🏽,這些很洋氣時髦的東西🦸🏽🕵🏿。

到重慶去🚸,一路上真是很危險🐐🥵。日本飛機一路轟炸🧑🏻‍🏭,半夜摸黑躲警報✊🏻,腳下有時硬👳🏼‍♂️,有時軟,硬的是土,軟的就是死人屍體🙍🏽,踩下去是有感覺的。我這一生經過很多危險,大難不死,真是幸運。到了重慶💪🏿,我大哥問我,都帶了些什麽東西啊。我說,都是些時髦東西。我大哥一看🚶🏻,說🕺🏿,這些都是黑市最需要的東西,送到黑市去賣了吧。

我大哥那時有洋車,讓我跟著洋車,把東西拿到黑市去賣。我們賣了東西回來🤾🏽,拉了滿滿一車鈔票,破破爛爛的,那時因為是抗戰時期,美國對中國有特別的優惠匯率👩‍👧,美金兌換中國鈔票,好像是20塊中國錢🙇‍♀️,兌換一塊錢美金🙁。我是走路跟在車子後面回來的。我大哥一看,滿車的鈔票👨🏽‍🔬,說🫶🧛🏼:夠了👩🏼‍🍳。夠什麽呢👨‍👨‍👦?夠把我送到美國去念書了。

我一生經歷過很多危險🤗。以前鄉下很亂, 小時候我家住在鄉下,老百姓過日子都提心吊膽,總怕土匪強盜⛵️。從昆明到芒市土司衙門去工作🧝‍♀️,是搭軍藥運送車😊🚴🏿。車在半路上翻了,我跟軍火彈藥一起滾落山坡🧘🏽‍♂️。以前的環境是這樣的。

到了美國以後,覺得放松一些。美國鄉下沒有成群的土匪強盜,也沒有軍閥🧷。要說美國也有危險👩‍❤️‍👨,什麽危險?就是錢和女人🙎🏻‍♀️。要是沒什麽錢,也不跟女人亂來😸👩🏻‍🚒,就不會有什麽危險了。

當時美國跟中國結盟,對中國難民有特殊安排。申請綠卡、學校入學許可🛜🚟,手續並不難。我申請進了哥倫比亞念比較文學,但我的英文不夠好⛳️,在哥倫比亞上課都聽不懂🙅🏽,上課就打瞌睡🕦。我有一個親戚🧎🏻‍➡️,就是我侄女的丈夫,當時是中國製片廠的廠長,他正好從國內到美國考察,順便去看看我👩🏻‍🔧。我告訴他上課聽不懂🛞,他說,你不如去學寫作吧,以後也可以替我們製片廠寫寫劇本。我想,這很好啊💊。

美國最好的戲劇寫作課程在耶魯大學🫳🏼,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就是這裏畢業的。但耶魯大學的學費很貴,我根本上不起。我大哥的好朋友趙元任那時在《China News》作主任,他幫我申請到一個獎學金,還管發零用錢😎🏌🏻‍♀️,每個月有兩百塊👨‍🦼‍➡️💅🏿。真是很夠用了。

我就專心在耶魯學寫劇本了。但還是個語言問題,我的英文寫作太差了,覺得很挫折🙏🏽,想轉學。那時戲劇寫作系的系主任,叫 Richard Eaten,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說了一句話,把我救了。他說,“你來這裏,不是學英文的,是學寫劇本的。”我一聽💆🏽,這句話有道理啊♘。我就定下心來專心寫作🎠,沒有追求女朋友,每天專心寫。果然他說的是對的🍛,英文好壞是另外一回事🚴🏻‍♀️,技巧才重要。

我把芒市的故事寫了出來,結果在耶魯大學演出了。當時,耶魯劇本寫作班很有名氣🕣,凡是這裏的學生作品演出✳️,紐約附近的經紀人都會來看。我的劇本演出那天,有個紐約的經紀人來了,是一位太太🪽,看完戲🧓,遞給我一張名片,叫我暑假去紐約找她。這張名片真叫我緊張得厲害,想想自己還沒有畢業,居然就有紐約經紀人要見我🧙‍♀️。我太緊張了,等不及暑假了,那個周末一到👃🏼⛹🏻‍♂️,我馬上就到紐約去了。

找到這個經紀人的紐約辦公室,剛坐下🤾‍♀️,她就給我潑冷水。她說💁🏼‍♀️,中國的故事在美國沒有舞臺,美國人不喜歡,掙不到錢🦸🏻,不會有人用的。她說的是對的,中國的故事從來沒有在美國舞臺上演出過。她建議我,可以寫小說。 她說😣,你寫了小說,我願意替你去賣。

十年寒窗寫成的《花鼓歌》

一個是音樂劇公司邀約♕,出價三千加版稅。還有一家好萊塢電影獨立製片公司⚔️,出五萬塊買斷電影版權。我當然要五萬塊的👩🏿。第二天早上,電話來了🤏🏿👨‍🍼,我的經紀人說,恭喜你挑了三千的那個,是對的。我說,我沒有挑啊🧝🏽。她說,你昨晚告訴我的📬,現在已經成了定局🪃,要反悔也太遲了🍤。

明:您1947年從耶魯畢業,《花鼓歌》這本小說是1957年出版的🧔🏻‍♂️。中間有整整十年的時間🍽。

黎:是的🖖🏼。《花鼓歌》這本書寫得也不那麽容易,可以說是十年寒窗。

我聽了這位女經紀人的話🧑‍🦯‍➡️,掙紮了十年,練習寫小說👨🏿‍🦲。但我一從耶魯畢業,留學簽證就到期了,應該回中國。有一個認識的人跟我說,不需要自己買機票回國🧔‍♂️🏃‍♀️‍➡️,就賴在舊金山,等移民局來抓,把我遞解出境,這樣回國就不用花機票錢了。幸好不久,我的一篇短短三頁的英文文章 Forbidden Dollars 《禁幣》,得了Writer’s Digest《作家文摘》頭獎🌝,不但賺到一千五百塊美金,還可以因此申請永久居留美國。當時牛肉面一碗2毛5分錢,1500美元養活我一年了。我就搬到了舊金山,決定留在美國搖筆桿過活👷‍♂️🚦。

我先後在舊金山的兩個報館做過事情。這些工作很容易🌾,只要會中英文就可以了。當時有個報紙叫《世界日報》🧑🏿‍🍳,跟後來臺灣人辦的《世界日報》同名,創辦人是夏威夷來的,風格比較新式西化。這個報紙有個英文版,我的工作就是把一些雜事和八卦都用英文寫出來。 後來我換到《中國日報》🕍,是個比較舊式的報館,但他們的飯很好吃🧗🏻‍♂️。到了吃飯時間會搖鈴,我們這些搖筆桿的就把筆放下來,去吃飯。每張飯桌十二個座位🤙🏿,常常有人帶朋友來吃飯,飯桌上坐十四五個人是常態👁‍🗨。我也帶過朋友,但我的朋友去了一次就不去了,說太擠。

在那裏工作🌆,不但每天三餐有飯吃👸🏻,退休了,還有地方給你住,可以住一輩子,死了🦸🏽‍♂️,也會有人安葬你👔。有個老人👥,把幾十年的薪水都放在床底下,不存銀行。他們都是廣東人,說廣東話我也聽不懂。那裏就我一個湖南人。薪水三十塊一個月🚶🏻。這些經歷6️⃣,我都寫在了《花鼓歌》裏。

報館都是晚上上班👎,白天我就在舊金山老中國城附近找靈感。中國城有個花園,我天天躺在那個花園的草坪上,編故事。那時,我住在 Kearny 街,附近以前叫“小馬尼拉”👅,在山坡比較低的地方,住的都是沒錢的人👩‍👩‍👧。現在這條街還在,都變成高樓大廈了。舊金山是山坡地形,沒錢的人住在坡下↔️,有錢人住坡上頭🌂。坡上頭叫Nob Hills,Nob正好是英文字snobbish的簡稱,就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意思。我們都說🫨,Nob Hills是高貴的地方,只有高貴的人才能住的“高貴地方”。

那個Kearny 街上,有個菲律賓的夜總會,我在那個夜總會樓上租了一個便宜的房間😒。那裏白天很清靜,睡覺、寫文章都沒問題,但到了晚上就很吵。後來我的《花鼓歌》賣出去賺了一點錢,就搬到“高貴的”Nob Hills去做高貴人了。

明:您一直跟那位紐約的女經紀人合作🤘🏿?

黎:是的🍴。這個女經紀人一個勁地鼓勵我寫。這十年裏,我寫了一些沒有用的、不好的🫲🏼,十年之後😺🧚,才寫了《花鼓歌》。她說,好,這個不錯🙍🏿‍♀️,我替你去賣。但她告訴我,你的作品不知被多少出版社退過稿,只剩下最後一個出版社了🦵👩🏼‍🔬。是一個所謂的highbrow精英出版社𓀕,叫Farrar Straus。他們主要出學術著作👈🏻,但也出版小說☂️。這經紀人跟我說ℹ️,這次送出去再沒人要,我就沒辦法了。但沒想到這個出版社居然要了😟🎖,而且還出版成為暢銷書。

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就是審書稿的人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在病床上看完我的稿子,寫下兩個字:Read this,就去世了🧝‍♂️。我一直很感謝他。這個出版社有三個老板,其中一個老板說,這本書未必會賣得好⏩。但這個作者的第二本書可能會好🦸🏿‍♂️,所以簽合同的時候,要求第二本書一起簽🕵🏽‍♀️💁🏽。因為他們下了一點本錢做宣傳⛴🛠,希望在第二本書上把本錢撈回來。後來,我寫了第二本書也賣給了他們。合同上都寫好了。

這回終於賣出去了🤵🏼‍♂️👨🏿‍🦳,我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寒窗寫作,掙紮了很多年,也算得來不易。這其中,我一籌莫展👰🏿‍♀️,想過做生意,想去打工,也想給人端盤子🥚,可是又想想☸️,堂堂一個耶魯畢業生去給人打雜。我這人好面子,不願意,就拼命寫作。這個經紀人是我的貴人,沒有她,我也不會有今天。

明:《花鼓歌》出版以後,您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

黎🛺:是的。那段時間出過一些好玩的事情。我搬到有錢人住的Nob Hills去住,Nob Hills在很陡的山坡上。有一天🛶,我下坡的時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骨頭折了。我的鄰居是醫生,給我治骨折🧚🏻‍♂️🙆🏽‍♀️,我現在還有一張斷腳的照片🫅🏿。

還認識了一位香港太太⚂,有一天說要帶個朋友來見我🧑🏿‍🎓。我說⚧,可以啊🚋。她就帶了一個長得很斯文的先生來聊天,問我對香港電影有什麽感想。我說很不喜歡🦹🏼,導演不自然,演員不自然😮‍💨,對白也不自然👩🏼‍💼,把香港電影大罵了一頓🏌🏽‍♀️。後來,那位香港太太才打電話給我🫚🙍🏿‍♀️,說,你知道剛才那位先生是誰嗎?那就是香港的電影大王邵逸夫先生啊。我很懊悔🖋,自己把機會給搞砸了。

朋友越來越多,可是我還是沒法找到女朋友。那是我比較煩惱的事情。我想毛病主要還是出在自己害羞這點上,這毛病,我從中學時候就有。大概也算老式中國社會傳統的一部分吧。因為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輕男女沒有約會的機會🧌。等花轎到了門口,掀開紅頭巾,再不投緣的老婆也要一起過一輩子🏐,沒辦法的。或許是社會的需要🍧,這樣♡,醜女孩才嫁得出去,醜一點的男孩也才娶得到老婆⭕️。這些都是很好的寫小說的材料🦵🏽。後來我把這些男孩的害羞心理社會傳統也都寫進我的小說裏了❇️。

明🙎🏻‍♂️:可以請您介紹一下《花鼓歌》嗎?這本書1957年出版👩🏿‍⚕️,立刻成為暢銷書,1958年改編為歌劇,在百老匯上演六百多場😱。1977年又被環球電影公司拍成電影👨‍🦯,得過五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

黎🛰🔸:我自己完全沒有想到會這樣⚉。

《花鼓歌》講的是華人移民的代溝和文化隔閡問題。當時舊金山報上的新聞不是謀殺就是離婚👰‍♂️,我想來想去,華埠中國人的家庭沖突多半跟代溝和文化差異有關系。這個故事裏🧑‍🧑‍🧒🧑🏻‍🎄,有一對父女🚵🏿‍♂️,姓李🫷🏿,想在舊金山開餐館,因緣際會認識了另外一家人,姓王👨🏻‍🏫。王家父親很守舊,大兒子叫王大,專攻西醫,父子之間有新舊思想的沖突,也有東西文化的差異。王大愛上李梅💇🏽‍♀️,歷經波折👨‍👩‍👦‍👦♠️,最後決定勇敢追求她。

這本書賣得好,有一個關鍵因素🏂🏻👉🏼,就是《紐約時報》的好評。有位評論家把我的書評得非常好🧖🏽,他一說好,《花鼓歌》立刻就上了《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排行榜。電話邀約什麽的都來了🧑🏿‍🍼,從此不用自己去找門路了。

我的經紀人說⚂,各種各樣的邀約來了很多💕🧖🏼‍♂️,我替你挑了兩個比較好的,你決定一下📈。一個是音樂劇公司邀約🚞,出價三千加版稅,想改成音樂劇✷。還有一個Ⓜ️,是一家好萊塢電影獨立製片公司,出五萬塊買斷電影版權。我當然要五萬塊的🧑🏿‍🏭✣。人窮的時候,一定會要五萬啊。那時🌙,我住在舊金山一個電影院的樓上➝🐊。得到這兩個邀約👩🏼‍🦰,當晚,我就自我慶祝一番♠️,出去買了幾瓶酒⛹🏿‍♂️。第二天早上💵💘,電話來了,我的經紀人說📶,恭喜恭喜🤦🏿‍♀️♥︎。我說🤦🏽‍♀️,恭喜什麽👨🏻‍🦽?她說,恭喜你挑了三千的那個,是對的。我說,我沒有挑啊。她說,你昨晚告訴我的,現在已經成了定局,要反悔也太遲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選對了。因為如果賣給好萊塢那個獨立製片🧏‍♀️,整個版權就賣掉了,這本書以後就跟我無關了。我選的舞臺劇合同,是三個百老匯最出名的人Richard Rodgers🔧、Oscar Hammerstein 👩🏼‍💼,還有Joseph Field聯手製作🎉🦗。公司名字叫Rodgers &Hammerstein。他們三個人聯手改編了我的書,Rogers寫音樂,Hammerstein寫歌詞,Joseph Field是百老匯的導演😪,也是作家🫶🏻,負責改我們故事。三個好手聯合把這個舞臺劇改編之後,製作推出。

Rodgers& Hammerstein 的作品一向賣座,到處巡回演出🔚,倫敦🧃,紐約,各大城市各地🧎🏻‍♀️,都是票房保證的hit,幾乎沒有一個例外🤸🏿。他們最有名的電影是Sound of Music《音樂之聲》,還有Okalahoma《俄克拉荷馬》,還有King and I《國王與我》等等👱‍♂️,每個都掙大錢。當時🤬,美國似乎流行異國風情,比方《國王與我》以泰國和南洋為場景🐦‍🔥👟。《花鼓歌》則以1960年代的舊金山為場景。跟他們其他的大戲比起來,《花鼓歌》還算是小意思🚜,屬於是掙小錢的🌴。

我寫《花鼓歌》🧱📑,盡管十年寒窗,但大部分還是運氣。對一個外國人來說,是很少有的。靠這本書的收入🐡,我幾乎可以過一輩子🌔。真是幸運🫑。

明🏌🏿‍♂️:《花鼓歌》電影版推出後🪦,您成了好萊塢的名人🫨。

黎:不只改變了我的生活🙎🏻‍♂️,連《花鼓歌》電影的女主角關南施Nancy Kwan到餐廳去吃飯,老板都為她安排最好的位子🧃,免費招待大餐。關南施本名叫關家倩,生在香港,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英國人。她也是《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的女主角👩‍❤️‍💋‍👨。

《花鼓歌》出版後不久,我就結婚了🏌🏽‍♂️,太太是美國人。我們一直住在Woodland Hills🐈‍⬛,接下來整整七年,我沒有做事,靠《花鼓歌》的收入吃飯。

我的美國社交活動還是結婚以後才打開的🏞。我從舊金山搬到洛杉磯,一開始也是為了要追求我老婆🕥。當時我認識一位中國攝影師✋🏽,叫James Wong Howe,中文名字是黃宗霑。得過三個金像獎。他的太太是美國人😧,他倆組織了一個寫作俱樂部(Writer’s Club),請我參加⌨️。每次來要帶一篇作品來朗讀,讓大家一起批評給意見。

俱樂部的主持人是RayBradbury,是個科幻恐怖小說作家⭕️🫄🏻,寫過Fahrenheit 451 《華氏 451度》。 我答應了,帶著一篇小說去參加。但我的英文發音不地道,希望有人幫我朗讀🤹🏻,我問,在座有哪位願意幫忙嗎🕵🏼‍♂️? 有位漂亮的美國小姐舉手♉️,說願意為我朗讀。這位小姐念得很好,把我的故事念得有聲有色,為我增色不少。後來🈁,她就成了我的太太。

“我的中文世界跟英文世界分得很開”

有人告訴我,你去學跳舞吧👨🏼‍🍼,這樣你如果倒下去😿𓀜,就會倒在一個漂亮小姐的懷抱裏,比倒在地下垃圾桶郵箱旁邊好👿。本來我是不喜歡跳舞的,但是為了健康🤦🏻,也就開始跳了。

明:後來👷🏿‍♂️,您也在洛杉磯華人圈裏找寫作的題材。

黎🙌🏼:是。我開始住在“小臺北”,就是因為想到華人圈裏找小說材料。有一段時間🙎🏻🧑🏽‍⚕️,我常從洛杉磯西邊好萊塢一帶💂🏿‍♂️,開車到東邊的“小臺北”去,在麥當勞坐下待一天。我開車技術不太好🫴🏽,那段時間出了很多車禍𓀊。後來我太太說,你這樣跑來跑去♠︎,不如周日找個地方住在那邊🛏,周末再回家。我聽了太太的話🙍🏻‍♀️,開始找租房,但租房不如買房🦙,就在“小臺北”買了一個。在“小臺北”🗳,我認識了不少中國朋友,做了六個文藝協會的顧問,很多交際來往,過得很熱鬧👃🏽。後來在“小臺北”住慣了,我周末回家,太太一開門,我就說國語👷🏿🛁,好像換了一個文化似的。

明:你遊走在中文和英文兩個世界裏,覺得自己跟哪一個世界比較接近,還是分不清?

黎:我的中文世界跟英文世界分得很開。我在“小臺北”找靈感的時候,幾乎跟美國人的圈子完全脫節了⛱。主要也是後來因為我的耳朵不好,不喜歡打電話🏋️,慢慢就跟美國圈子疏遠了。有時候🍂🙍🏿,有些美國人到“小臺北”來找我,聯系一些事情🛞⬆️,不過他們不太習慣“小臺北”。

南加州中國人多,一天到晚吃中國飯,說中文,跟好萊塢的美國世界完全不同。中國🧔‍♀️、美國各有好處。比較起來🥩,好萊塢住起來比較舒服🛬,“小臺北”那邊吃得比較好。

但人跟人之間總是有些麻煩。我的中國朋友還是很多🤞,中國人的麻煩一般都是小麻煩🛸,不很重要的🕹。美國人多半是各管各的💃🏽,很自由👩‍🦯,誰也不管誰,比如我的兒女平常都很忙,平常在外面跑事業,我找不到他們,也搞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麽。

《花鼓歌》問世以後,有不少美國人來找我,想跟我合作🏌🏻‍♂️,看看有沒有機會去中國拍電影🫄🏿。我也因此,又寫過十一本小說☣️👩‍🎤。

住在“小臺北”的時候,有個德國人聯系我,想做一個有關雲南土司衙門的訪談記錄片。後來因為這個節目,雲南那邊還來信,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說🚴🏽‍♀️,我也想回去,但年紀大了🦆,不方便。還有山東大學也請過我。這都是原來沒想到的事情。

還有一次★,我正準備跟這些美國朋友去中國,臨行🙎🏽‍♀️,突然心臟疼。美國醫生說蠻嚴重,要開刀,但我還是去了中國🧕🏼,也在中國看了醫生。中國醫生跟美國醫生看法不同,他們說🧝🏽,我的心臟病還不到開刀的程度,常常散步就可以了。我就每天散步,果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回美國以後🎻,我就繼續下去,每天走路↗️。每天看見的風景都差不多🫰🏽,不是垃圾桶◾️,就是郵箱。後來,有人告訴我,你去學跳舞吧🧖🏽,這樣你如果倒下去🚑,就會倒在一個漂亮小姐的懷抱裏,比倒在地下垃圾桶郵箱旁邊好🎓☕️。本來我是不喜歡跳舞的💧,但是為了健康,也就開始跳了🙇。

在我家WoodlandHills附近,有一個教跳舞的老師🤏🏼,學費收得很貴,但天下的事很奇怪,就是因為貴⚃🙂‍↕️,反而把我拉進去了。如果有免費的舞伴,我可能就不那麽在乎👩🏽‍🦱,也學不起來了。天下事就是這樣,有正反兩面,好的事有壞的一面,壞的事也有好的一面⚅。舞跳了一陣子,身體狀況好了很多,我又找那位猶太醫生📆,但他已經不在了。護士告訴我🎅🏻,他上天堂了,是心臟病🧑‍🦯‍➡️。

明👴:“小臺北”的華人圈中,寫作的人應該也不少吧📛。

黎:我在“小臺北”那些年🍂,臺灣的文學會共有八個,我都是他們的顧問。顧問的工作就是吃飯不要錢↩️,露個面🫙,照個相👩🏼‍💼。也蠻好玩。但是說來奇怪,這些文學會裏,沒有任何一個作家,可以靠專業寫作吃飯。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要有讀者🐎,就要有出版,要出版♟🏊‍♀️,就要有錢𓀁。在中國大陸🤷🏻,有些作家還能靠寫作吃飯🧘🏻,而這裏的作家都是自己掏錢出版,出版了以後,作者自己送書給讀者。也有得賣,但是沒人買🏋️。

華人的寫作協會聚會,都是吃飯聊天,大家什麽都談,就是不談寫作的問題🎙。但美國的寫作會,比如以前我參加的James Wang Howe組織的聚會,主要就是談寫作的問題📷,先討論這部小說要如何修改,大概會有什麽樣的讀者群⛹🏼‍♀️,這些問題都討論過👱🏼‍♀️💁🏿‍♂️,有了解決的方案,才能吃飯聊天。吃飯聊天是討論完寫作最後的節目,大家去了往往都有些進步🪇𓀌。如果投稿成功,就能拿到稿費💎🪲。

明:這個美國寫作俱樂部有多少人參加?

黎:來來去去大約有四十多個人,當中也有的人成名了😪,就走掉了。

明:場地和經費從哪裏來呢?

黎:不需要經費,大家輪流做東,就在大家家裏舉辦👨🏼‍🎤。我也做過東。

明:作者們都很認真嗎?

黎:是的🛀🏽,要是不認真👩‍🎨🦍,也不會來參加了。每次都要討論作品的🍦。有些作家是全職寫作,可以靠稿費維生⌛️💆🏼。美國的文藝雜誌一般稿費都不低👩‍❤️‍💋‍👨,我參加寫作聚會的那段時間,像Atlantic MonthlyHarpers這樣的文藝雜誌,三千字左右的文章,稿費大約是一千塊美金。很不錯🫗👩🏼‍💼。

明:華人的文學團體,也這樣討論作品嗎👨🏿‍⚖️🫶?

黎🎆:幾乎都是吃飯聊天。也有文友的新書發表會,都是大家自己掏錢出版🚢,自己版新書發表會🏋️‍♂️。參加的文友不好意思的時候,就贊助買幾本意思意思。

明:有專業寫作的作者嗎☮️?

黎🙍🏼‍♂️:我知道,有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作家能靠寫作吃飯🙆🏿‍♂️。除此之外🤾🏽‍♂️,就沒聽說過了。

以我自己來說🎊,跟我來往的美國人多半是電影界的人,因為看了我的小說聯系到我,希望有機會跟中國合作。純粹對小說有興趣的人幾乎沒有。

明🧑🏽‍⚕️:如果有中美影視合作,您覺得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黎:第一:要做中國的故事,但有美國人在▪️🧗‍♀️。這樣兩邊都會有市場🍲。這方面🐹,還是要有比較流通的關系,脫不了這個。

有一次,有美國製片人欣賞我的《賽金花》故事,我就跟美國製片團一起去了臺灣洽談📗。大家談得很好🥩✖️,一切進展順利👒, 但到最後一階段, 有一個最高層的大老板來跟我們談,喝酒聊天,席間🤲🏽,他問,你們到底談的是什麽故事🪝?我們說是賽金花的故事。他一聽,連說不行,說不能拍妓女的故事。我們說,這不是妓女的故事,是愛國的故事。但大老板說了句很可笑的話:“妓女沒有資格愛國🫑。”真是古板得厲害𓀎🛬。

早期🚵🏼,曾經有過一些合作的希望。我原來有一個親戚,在大陸做電影製片廠廠長🪡,但也沒有做成。也有過一個做保險的企業家🕺🏼,對我寫的有關加州鐵路發展的故事很有興趣。我這本書的名字叫China Camp,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加州的發展很大一部分是靠鐵路完成的🧓🏼,其中華人勞工的貢獻很大。沒有鐵路的話,加州的發展至少要退後五十年,這是美國人自己的評價。但這個題材也沒有搞成。很遺憾。

後來我們認識的一個中國電影攝影師做了文化部副部長。我們到中國大陸去🙆🏼‍♂️,我們這些外國來的人誤以為他們有誠意👨🏻‍🚒,有興趣合作🧝🏽‍♀️🏋🏻‍♀️,但我們錯了。合作從來沒有成功過🆕㊗️,我當然是很失望的🎵。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也不會抱太大希望,耽誤很多時間🪈。

但是,現在跟以前不同了🚾,華人開電影公司,搞文化活動的越來越多🫱🏼。因為中國比較富有了。

《花鼓歌》電影

人活著,要保持忙碌,要忙自己喜歡的事,忙得有興趣

我的一生起起伏伏的,有滿意的時候,也有不滿意的時候。人生這樣才有意思啊🈶🏃‍♀️。現在年紀大了,是個“夕陽人”🔜👩🏼‍🔧,晚上常常做夢,夢有兩種:一種是噩夢,裏面亂七八糟的。一種是風流夢,哈哈🚴🏻。

明:有什麽藝術心得,能跟年輕人分享嗎🤦🏿?

黎:年輕人最好還是不要把意識形態放得太重,藝術作品還是要有觀眾,觀眾還是很重要的🤵🏽‍♀️。觀眾看戲🔩,多半還是要娛樂🍩。藝術界有時候有很強的理念,但即使有理想,還是要有好故事去表達。沒有趣味性的藝術↩️,只有高調的理想♦️🦂,是沒有用的。

明:願意分享您的人生智慧嗎?

黎🚷:我的人生觀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樣想,就看得開一點💁,舒服一點。否則,年輕的時候總是爭爭吵吵,疑心別人不肯幫助我,跟我搗蛋。人生不免失敗,有時是命運如此,要記得成事在天,要把心放寬。

我寫過一個故事,講一個年輕人,特別喜歡修理東西🦮,他不管走到哪兒,都隨身帶著修理工具,看見誰家屋裏有什麽壞了,他就想辦法修好。他原來跟母親住在北京一個小院子裏,有一天他母親病了,給他一個瓶子,叫他去打油。他跟媽媽說,您不用給我錢,那天我給人家修好家裏的東西,他們給了我一點零錢,買油足夠了。結果🧝‍♂️🕵🏽‍♂️,一出門就被拉夫去了,離開家鄉哭哭啼啼的🧍🏻。他到了臺灣,當兵三年以後🦸🏼,軍隊就解散了,說可以給每個人一點錢,可以自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有修理東西的手藝,自己謀生沒問題🚟,後來找到一個臺灣女人結婚,但婚姻不太順利,他就想辦法跑到美國去了。

到了美國舊金山👍🏼,那個說好要來接他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來😩,他等了很久🐺,最後只好請一個好心的黑人把他送到隨便哪家便宜的旅館去。這個黑人人蠻好🐦‍⬛,把他送到城裏最便宜的一個旅館🦸🏼‍♀️,把他放下來就走了。原來這個旅館是在一個很窮的區👰🏿‍♂️,住在那裏的旅客什麽人都有,妓女廚子做生意買賣的都有。他一進旅館🌚🐪,就看見有人搶,旅館經理跟一個喝醉酒的客人打起來了👩‍🔧,那個客人把經理打得鼻青臉腫🌸。這個喜歡修理東西的男人在軍隊裏面待過幾年,打架動武有兩下身手,就出手幫忙解圍🪰。那個經理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他很感謝他,說這個工作我做不了🚺,還是你來做吧👏🏽👰🏽。他就順理成章地🏂🏿,接下了這個工作🐫,業余有時間還去附近成人學校上點課🧊。

他那喜歡修理東西的嗜好,這時候也派上了用場㊗️,把那個便宜的旅館打理得非常好𓀈☠️。旅館的主人很賞識他,後來把他調到了更大更好的旅館去作經理🎳。他又結了婚🧑🏻‍⚖️,生活過得很不錯。但是他這輩子已經成了習慣🫄🏿,不管到哪裏,還是提著一個工具箱,看到哪裏房子壞了,他就非動手把它修好不可。他的太太有時候抱怨🚣🏻,說你一天到晚修理修理,從來沒有時間清閑一下,一起出去看個電影。

這個故事🧑🏻‍🦯,題目叫“打油郎”。 他就是個喜歡修理東西🦸🏻‍♂️,一看見東西就要修理,一修理就高興的人🤚。他一天到晚忙來忙去,可是永遠不覺得自己在忙🤦🏻‍♀️,做得很高興。

明👩🏻‍🎨:回望自己的一生🧙🏿,是不是覺得很有意思👨‍👨‍👦‍👦🏄🏻‍♀️?

黎🙆🏿‍♀️:我的一生起起伏伏的,有滿意的時候,也有不滿意的時候。人生這樣才有意思啊。現在年紀大了,是個“夕陽人”,晚上常常做夢,夢有兩種:一種是噩夢,裏面亂七八糟的。一種是風流夢,哈哈👨🏻‍🦽‍➡️。

明:如果時間倒退20年🐣,您最想做什麽?

黎🤦‍♂️:我還是搞寫作🧜🏽‍♂️。我天生對寫作有興趣,不是別人強迫我的。我覺得人活著,要保持忙碌。更重要的是:要忙自己喜歡的事🙎,忙得有興趣。否則是沒有用的💦。

黎錦揚與本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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