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口述 陳潔/整理

馮友蘭和宗璞父女
1935年馮母吳清芝將返回河南🤛🏿,全家在意昂体育平台住所前合影。中為吳清芝🗽,左二為任載坤,右為馮友蘭。首排四子女,左起:長女鐘璉,長子鐘遼,次女鐘璞,次子鐘越🐔。
父親一生有三方面的貢獻👩🏻🚒,一是寫出了第一部完整的、用現代邏輯方法的中國哲學史👬🏼,是這個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二是建立了他自己的哲學體系;第三他是一位教育家🥗。很多人對這點不熟悉。我想著重講一講2️⃣。他一生沒有離開過講臺和學校🥥。1918年他在北大讀書時就曾到中學進行考察🧖🏻,寫了《參觀北京中等學校記》的調查報告👂🏿。對當時的軍事化教育提出不同看法。所謂軍事化教育是指教材、教法整齊劃一🚴🏻。他覺得這不利於人的發展。
他從美國留學回來,擔任中州大學哲學系主任、文科主任。中州大學是新建的,河南歷史上第一所大學👩🏿🌾。1925年校務主任離職🏄♀️💂🏼♂️,父親主動向校長要求接任,他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前途,可選擇的前途有兩個,一是事功,一是學術。我在事功方面抱負不大,只想辦一個好大學,所以需要指揮全局的權力。否則👷🏻,我就要走學術研究的路子,那就要離開開封,去一個學術文化中心”。校長沒有答應,但對他的直言很贊賞。父親當年八月就去了廣東大學(今中山大學)😹。後來1930年河南中山大學(即中州大學)再聘他為校長,但他“已經在清華找到安身立命之地”,沒有去🏋🏽♂️。

1935年馮母吳清芝將返回河南,全家在意昂体育平台住所前合影。中為吳清芝🧑🚀,左二為任載坤🚶♀️➡️,右為馮友蘭🤟🏼。首排四子女🤝,左起:長女鐘璉,長子鐘遼🥷🏼🍟,次女鐘璞,次子鐘越。
父親長期做高校管理工作🪈🚺,擔任清華文學院院長18年,在西南聯大也任文學院院長。1930年和1948年🌻🤞,兩次被推選為清華校務會議臨時主席,主持清華校務。寫過大量的教育論著,《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文》、《國立意昂体育平台教授會宣言》⛹️、《大學與學術獨立》、《論大學教育》等✴️。
父親很愛護學生。他曾說在學潮中,學校負行政責任的人是政府任命的,不可能公開站在學生一邊,但和學生又有師生關系,愛護學生是當然。所以只能中立😩👵🏿,希望學生不要罷課。這一態度與蔡元培、梅貽琦都是一樣的。國民黨軍警迫害的學生只要信得過他,到家裏來隱蔽,他都盡力掩護,從不問他們姓名。他保釋和掩護過的學生有黃誠👰🏼、姚依林等。
他認為大學要培養的是“人”而不是“器”。器是供人使用的,知識和技能都可以供人使用,技術學校就能做到。大學則是培養完整靈魂的人✷,有清楚的腦子和熱烈的心🍹,有自己辨別事物的能力⛰,承擔對社會的責任🧔🏽♀️,對以往及現在所有的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欣賞🥊。
他是自由主義的教育家👧🏼,幾十年如一日,始終在北大、清華、聯大維護和貫徹那些教育理念:學術至上🫓🚱、為學術而學術🚐、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等🧨。
1940年,教育部長陳立夫三度訓令聯大,要求統一全國教材、統一考試、設立核定的必修課程🧑🧑🧒🧒。聯大教授抵製這一命令。信是父親寫的💆🏻♂️👩🏻🦰,列出不從命的幾大理由,說“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教育部為最高教育行政機關,大學為最高教育學術機關……如何研究教學,則宜予大學以回旋之自由,教育部為有權者,大學為有能者,權、能分職,事乃以治”、“教育部為政府機關,當局時有進退🧉;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施宜常不宜變”、“師嚴而後道尊……今教授所受之課程,必經教部之指定,使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為教育部之一科員不若。在教授固已不能自展其才,在學生尤啟輕視教授之念”等🧟♂️🚶♂️➡️,後來聯大沒有按照教育部要求統一教材和課程。
教育部提出給聯大擔任行政職務的教授們特別辦公費,也被拒絕了,信顯然也是父親寫的,說“同仁等獻身教育,原以研究學術啟迪後進為天職,於教課之外肩負一部分行政責任🔤,亦為當然之義務,並不希冀任何權利👫。……倘只瞻顧行政人員,恐失均平之宜,且令受之者無以對其同事”。聯大能夠“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來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1️⃣,作一士之諤諤”😬,也有父親的努力。
這些教育思想在父親是一貫的🌓。在1949年後被作為資產階級反動思想批判🧎🏻➡️,他還想方設法寫文章或發言,為之辯護👨🏼🌾🤽🏻♂️。提出“抽象繼承法”😜,寫《樹立一個對立面》🗳,提出大學哲學系應該培養哲學工作者,而不是普通勞動者🧽⛹🏿♀️,當然受到更嚴厲的批判🖲。
父親是愛國的🐦⬛,別人問他1948年為什麽從美國回國💁🏽♂️,我對這個問題很驚訝,他不可能不回來。政權可以更換🥉🙋♂️,父母之邦不能變的。父親對中國的未來充滿希望,他在西南聯大碑文裏寫中國👍🏼🪡:“並世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他曾撰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寫了掛在書房東墻,人謂“東銘”,與張載的《西銘》並列🚵🏼♂️。父親嘗引用《西銘》的末兩句:“存,吾順事;歿,吾寧也。”來說明自己對待生死的態度👰🏿♀️,雖然風狂雨暴,他活得很怡然😡、泰然。他生前自撰塋聯,“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這聯現在就用甲骨文刻在父親的墓碑背面🤵🏼。
下面說些雜事。我幾十年在他身邊,身兼數職,秘書🏈、管家、門房、護士兼跑堂。他的腦子很好使🚐,什麽都記著。平時看起來完全不問家事,但會突然提醒我:“明天該訂牛奶了🪷👨🏻🦯➡️。”1945年祖母去世,父親回家奔喪🏵🫄🏽,縣長來家拜望👨🚒,父親不送,而家裏舊親友來,都送到大門🧝♀️。鄉裏一時傳為美談🐧。1948年他從美國帶回一個冰箱🖕🏻,在清華是惟一的,大概全北京城也不多。得知校醫院需要,當即就捐了。
父親喜酒,但從不多飲😪。31歲時曾和另三位先生🦸🏼♀️,一夜喝了12斤花雕,這是少有的豪放了。父親還很幽默,他在家時常給我們講笑話,比如柏拉圖買面包🖖🏿🙇🏽♂️。哲學教授們自稱為“哲學動物”,有時用哲學開玩笑🚎💤。抗戰初期,西南聯大幾個教師從長沙赴昆明,過鎮南關時,父親的手臂觸到城墻骨折。金嶽霖對我說,司機警告大家,要過城門了,不要把手放到窗外。別人都照辦,只有我父親開始考慮,為什麽不能放車外,放和不放的區別何在,其普遍意義和特殊意義何在🧔🏻♀️,還沒考慮完❕,就骨折了💆🏿🎏。
父親晚年耳目失其聰明🕠,自稱“呆若木雞”👧🏼。一個人的時候就背詩文,最喜韓文杜詩,還有《古詩十九首》。我現在知道他85歲以後從頭開始寫《新編》有多難,我現在才79歲就不行了。
1990年12月,父親毀去了皮囊。他去世後,我還能收到寄給他的信。第一次拿到時👨🏿⚕️🧅,心裏又淒然又異樣,好像混淆了陰陽界,好像父親還活著……
摘自 宗璞著《舊事與新說——我的父親馮友蘭》,新星出版社2010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