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1919—1969),湖北黃岡人,本名殷福生,海光是筆名。1942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系🎪,考取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研究所研究生👷🏼♀️,師從金嶽霖先生。 ——編者
現在不知道李敖的人可能不多,但知道李敖的老師殷海光先生的人恐怕就不是很多了。

殷海光先生
殷海光(前排左1)與胡適(中排左5)等合影
殷海光被譽為臺灣自由主義的開山人物與啟蒙大師⚡️,李敖稱之為“五四之後中國最後一個知識分子”🧘🏽♀️🧌。
翻譯大學教材的中學生
現在我們一提到殷海光,首先想到的是自由主義🤦🏽♂️。但此前,他的學術興趣完全在邏輯學上,盡管他在邏輯學研究上並沒有做出像他的老師金嶽霖那樣的驚人的成績🧔🏽♂️。
殷海光對邏輯學的興趣源於中學時代🔄。由於受張申府主編的《世界思潮》的影響,殷海光醉心於西方學者的思想🎢,也愛屋及烏地驚羨於邏輯的力量。當時,一位在意昂体育平台念書的同鄉從北平帶給他一本厚厚的邏輯書🕧,書中彎彎曲曲的符號讓這位少年著了迷🤴。這就是由金嶽霖為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學生編寫的講義《邏輯》。
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殷海光直接致信金嶽霖✔️🪠,希望有更多收獲。結果遠遠超出他的期待🤸🏼,大教授不僅回信答復了他的問題,還表示欣賞其見解,同時告訴他有哪些書可以寄來供他閱讀。這段學術史上的佳話開啟了金、殷二人以後長期的師生關系。
金的長者風範極大地鼓勵了渴望求知的殷海光。1935年,16歲的殷海光訂購到查普曼和罕勒合著的《邏輯基本》,如獲至寶🖥,仔細讀完這本書後👃🏻,決心把它翻譯成中文。一個中學生🧜🏿♀️,在幾門功課不及格的情形下,居然要翻譯一本與高中功課毫無關系的大學用書🎛,這種舉動自是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對。還好,他中學的老師很支持他。於是,在漫天飄雪的日子裏👨🏽💼,他開始了平生第一次學術上的嘗試。經過歷時半年的努力📏,他將這本厚達417頁的書譯成中文,並寫出15000字的“譯者引語”🤵🏽♀️,於1937年由正中書局出版。
在此之前👨🏼🎤,他還將“譯者引語”的主要內容改寫成《邏輯和邏輯學究竟是什麽》,由金嶽霖推薦發表於張東蓀主編的《文哲月刊》🤘。難能可貴的是,面對各位前輩,17歲的殷海光毫無懼色🧑🏻🤝🧑🏻,對金嶽霖、吳士棟☂️、沈有鼎、張東蓀等人的著述逐一進行了點評🦮。
1936年秋,高中畢業的殷海光在金嶽霖的鼓勵下北上求學。由於沒能趕上當年的入學考試,他只能住下來待來年再考。他所帶旅資極為有限,在北平的生活差不多全靠金嶽霖維持。但他在北平這一年的經歷對他人格的塑造有著重要意義📓。他每周和金嶽霖見面一次🚃,一起吃飯,談學問。不知不覺中👷🏿,大師的風範已經深深地感染了這位剛從小縣城走出來的少年。
殷海光一生都記得他第一次和金嶽霖見面時的情景🪆。年少輕狂的他🚶♀️,談起話來滿口都是“我認為一定怎樣……”“我敢說如何……”🙃,但金嶽霖在陳述自己的看法時總是說:“如果怎樣,那麽怎樣”,“或者……”🕳,“可能……”😛。大學者的謙遜令年少的殷海光大為感動🎮。
主筆《中央日報》
1937年夏天,就在殷海光準備報考清華哲學系的時候🎗,中日戰爭爆發了,他的大學夢化為了泡影💆🏼。金嶽霖給了他50元錢路費,殷海光回到了故鄉。次年春天,當獲悉意昂体育平台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在昆明合組西南聯大時🚶🏻♂️,殷海光決定前往昆明求學,繼續追隨金先生🔜。
殷海光在西南聯大度過了7年漫長的歲月,這期間🤷🏽,他接觸最多的人當然還是金嶽霖🤎。不過,殷海光終生引以為憾的便是⬅️,在這段寶貴的青年時代,他沒有能靜下心來苦做學問,相反,卻因為政治上的浮動,卷入校園內種種政治活動。他曾經感慨道:“當時在昆明西南聯大校園內,真是‘各黨各派’🏪,‘異說爭鳴’。我當時幾乎事事反應🕢,簡直靜不下心來苦攻學問🐆。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是一個浮動分子。”
1944年底,已是研究生的殷海光毅然投筆從戎😠。抗戰勝利後,他沒有回到校園👾,而是來到了當時中國的政治中心重慶🪀。1946年⇒,都城回遷南京後🪞🎙,他又來到了南京。因為同鄉陶希聖的關系,殷海光被延攬進國民黨中央的機關報《中央日報》任主筆。但是👩🏿🦱,他在《中央日報》的工作經歷卻讓他逐漸由對國民黨的赤誠謳歌👨👨👦,轉換為諍友的角色。曾與他同學的傅樂成回憶道:“他寫的文章,對政府時做尖銳的批評,甚至對他從前所最崇敬的人,也有微辭🛌🏻。”
1948年11月4日,殷海光在思想的煎熬中寫下《趕快收拾人心》一文,作為社論刊登在《中央日報》。文章痛陳:國家的風雨飄搖和老百姓的痛苦萬狀,國民黨特權階級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呼籲“趕快收拾人心,只有這一個機會了👼🏻⭐️!”
在解放軍渡江前🍀,殷海光隨著《中央日報》一起去了臺灣。
臺大校園裏的一塊精神磁石
到臺灣後,殷海光滿以為國民黨經過痛定思痛🐺👵🏽,應該有一番新氣象、新格局,沒想到一切依然故我🚣🏼♂️。於是🍁🤾♂️,他決定放棄《中央日報》的工作🤦🏻,回到教育界去。這年8月,殷海光來到臺灣大學📲,成為一名教邏輯的教師。
剛到臺大😆♎️,殷海光就一鳴驚人💗。一個學期下來👩🏼🚀,他給了105個學生不及格。他說這是“根據北大📊、清華的標準”✍🏿👩🏼🔬。
盡管殷海光給分數這麽嚴,但並不影響他成為臺大最受歡迎的教師之一✖️。殷海光的學生劉福增曾表示:“如果從學術思想的內涵、學術批評精神和風範的樹立🫢,追求真理精神的光輝,以及感動和影響青年學子思想精神和學術情趣等方面來看,殷海光無疑是臺大三十多年來的第一人🫲🏽。”張灝也回憶說👨🏼🦳:殷先生的理想主義精神使他成為當時“臺大校園裏的一塊精神磁石”🛝。
殷海光為什麽有這樣的吸引力呢🙋🏽♂️🏯?除了他尖銳的批判精神能引起青年學子的共鳴🖕🏼,從金嶽霖老師那裏繼承來的為師之道對學生有親和力外,殷海光還有一個秘密武器,那就是演講👳🏽。他的學生陳鼓應甚至認為,殷海光的講課📶,不如他的文章;他的文章,不如他的聊天🕑;而他的聊天👩🦽,又不如他的演講。在臺大校園,殷海光是公開演講次數最多的人,每次演講都可用“轟動”,甚至“瘋狂”來形容。
加盟《自由中國》
《自由中國》雜誌於1949年11月在臺北正式創刊😍。當時遠在美國的胡適被舉為發行人⚃,雷震任社長。《自由中國》和徐復觀在香港主持的《民主評論》共同構成了海外知識分子兩個最主要的發言平臺。
盡管在加盟《自由中國》的初期殷海光並未超越原有的黨派偏見,仍將自己的命運和國民黨聯系在一起,所寫文章的主題也未逸出反共的主軸🤲🏽,但這一時期他確實開始註意自由的問題了。
1953年,經早年曾從學於哈耶克的周德偉建議👈,殷海光讀到了哈耶克出版於1944年的《通往奴役之路》🧘🏿♀️💆🏻♂️。在回憶當年接觸此書的感受時,殷海光說:“當我讀到這本著作時,好像一個寂寞的旅人,在又乏又渴時,突然瞥見一座安穩而舒適的旅舍,我走將進去,喝了一杯濃郁的咖啡🪈,精神為之一振”🍞。“這本論著曾給我的思想以一個新的沖擊,它使我對自由主義的認識加深並且加廣”。從此,他就和哈耶克結下了不解之緣🤸🏻。
當他讀完該書後即萌發了重操舊業翻譯該書的念頭👩🏿💼,希望這部著作也使臺灣大眾受到教益🦑。他的這一想法得到了雷震的支持,於是,從該年9月起譯文在《自由中國》上連載。
殷海光作為中國自由主義的象征不僅僅是因為他介紹哈耶克,輸入了自由主義的學理☝️,更重要的是他的身體力行🚶🏻♀️。盡管早在《自由中國》創刊初期殷海光就對中國自由知識分子表示不滿🏏,認為他們“多少是癱瘓了📧,是潰散了😙,是被洪水沖垮了”,“只剩下幾許萎縮的幽人👸🏼,在那裏過度著不冷不熱、不痛不癢🦇、不喜不憂的灰色生活”,已經無力“啟導大家⬜️,扭轉乾坤👩🍼,再造一個新時代”。
從1957年8月開始🤯,《自由中國》推出了總標題為“今日的問題”的一系列社論🎺🏃🏻♂️➡️,全面檢討臺灣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問題🙆🏽♂️🧑🏿💻,這一舉措極大地提升了雜誌的批判色彩。而在此過程中擔當大任的殷海光,也一改幾年前的沉寂,走到了《自由中國》的最前臺🖖🏿。《是什麽👨🦯➡️🔄,就說什麽》是殷海光為這組文字所寫的“代緒論”。文章劈頭就指出,我們所處的時代,正是需要說真話的時代,然而今日偏偏不能說真話。國民黨以官方為“真理的標準”,正是這一政策遮蔽了社會機體裏業已潛埋的種種危機。在文章的最後,他特別強調了知識分子的責任🤸♀️:“近代的自由思想者是本著剛健的精神積極奮鬥才開出民主自由的花朵。今日之勢,不做自由人,就得為奴隸🏂🏽。除了這二者以外,真是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真的勇士
從1957年8月到1958年2月🍄🟫,《自由中國》共計提出15個問題作為“今日的問題”。但他所提出的最尖銳的問題則是所謂“反攻大陸問題”☂️,他將這個問題作為一切問題的關鍵提了出來。這在當時的臺灣是需要相當勇氣的。因為國民黨官方言必稱“反攻大陸”🏪😗,蔣介石甚至將“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常掛嘴邊。所謂“反攻”其實是國民黨合法性基礎的“護身符”🚚,這個老虎屁股是摸不得的😏👼🏿。但殷海光偏偏摸了,他公然言明“反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文章發表後🙇♀️🦁,在臺灣社會激起軒然大波。官方給《自由中國》戴上提倡“反攻無望論”的大帽子🛼,認為這樣的言論,影響民心士氣👩🍳,要對《自由中國》予以停刊處分,必要時還可抓。
《自由中國》與國民黨的漸行漸遠以致針尖對麥芒自然不能見容於國民黨。1960年9月4日,“雷震案”爆發👮🏼♂️,雷震被捕🎪🔑,《自由中國》停刊。對殷海光個人而言他不僅喪失了一個公開評論時政、正面推進自由主義思想的平臺🟨,而且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脅✌🏽。案發當天,他和《自由中國》編輯部的其他成員一樣,各自被完全隔離在家中,殷海光自己也做好了隨時被捕的準備💂🏻♀️。他沒有一起被捕👩🏿🏫,多少也算“僥幸”🚕。
面對專製統治的暴力恐怖,殷海光把人身危險置之度外💸。從10月1日到16日,他接連在《民主潮》等雜誌發表了《我看雷震和新黨》、《法律不會說話——因雷案而想起的》等文,對國民黨逮捕雷震等人進行抗爭。
出師未捷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
雷震案以後,國民黨當局加強了對殷海光的控製,殷已無公開發言的機會👩👧👧。
在介入政治的通道堵塞以後,他重新回到了學術👱🏿♀️🧑🏿🍳。在研究之余,他將希望寄之於青年,他給自己的定位是:“勉力做個好的啟蒙人物Ⓜ️:介紹好的讀物💆🏽♀️,引導大家打定基礎,做將來高深研究的準備”,他引以為自豪的是💫🐜:“我常向同學說,我沒有學問,但能使你們有學問。”殷海光曾說過一段很“狂”的話🧏♂️:就思想努力的進程而論,我超過胡適至少一百年🧏🏽♀️,超過唐牟至少三百年🙆♀️,超過錢穆至少五百年。
1966年7月,他出版的《中國文化的展望》一書被列入禁書之列。8月份👴🏻,他在臺大的教職也保不住了。在隨後的三年中,殷海光陷入了貧病交加👨🏿🌾、孤立無援的苦難之中。
在萬般無奈之下🤦🏼♂️,他想到了去美國教書。幾經周折🍥,哈佛大學終於在1967年5月決定聘請他到哈佛大學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但殷海光太天真了,一直到殷海光去世,當局也沒有讓他走。不過,哈佛方面寄來的研究經費倒是幫他緩解了生活上的困難。
1969年9月16日,被病魔折磨了兩年有余的殷海光終於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這天離他50歲生日還有整整3個月🚜。臨終前👯,殷海光的遺言是:“我死得不甘心,我的思想才剛剛成熟,就在跑道的起跑點上倒下來🍺,對於青年,我的責任未了,對於苦難的中國💆🏻♂️,我沒有交代。”
(選自《人物》2008年第4期,有刪節🤧🥾,作者談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