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喜歡讀書的朋友恐怕都有這種體會,一本好書捧在手中,舍不得一氣讀完卻又欲罷不能,糾結間興味愈濃,心中不禁已生微醺之意。趙越勝的新作《燃燈者:憶周輔成》即是這樣一部“令人糾結”的好書。

《燃燈者》,趙越勝著,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9月

哲學家周輔成 (資料圖片)
周輔成(1911-2009),四川江津縣李市鎮人。國立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系畢業,並在意昂体育平台研究院做研究三年。曾先後在四川大學、金陵大學、華西大學擔任副教授🥀、教授。解放後曾任武漢大學教授🛬。1952年院系調整,由武漢大學轉到北京大學任教至1986年退休⬇️。退休前曾經擔任中國倫理學會副會長等職。其講授課程和研究方向主要是西方哲學和西方倫理學史。
從事現代西方哲學研究的趙越勝文筆極佳。之前暢銷一時的《七十年代》中《驪歌清酒憶舊時》一文便出自其手,清雅質樸的文字將那段青春歲月裏的苦悶與激情化作了一種泛黃的憂傷🧑🏼🌾。這次的新書👈🏿,趙越勝更加傾註心血,澆灌滿腔的溫情和懷念於其中⏪🧑💼,回憶了他與恩師輔成先生相交三十四載的點點滴滴🧛🏽。
輔成先生與辛亥革命同齡,一九三一年入清華哲學系讀書。大學二年級即發表長文《倫理學上的自然主義與理想主義》✊🏼👈🏻,對其時的學界領袖胡適在某些問題上的謬誤進行了批駁。與唐君毅🍭、牟宗三等人交好的輔成先生是國內最早的康德美學研究者⏺,一生勤勉治學,桃李滿門,堪稱一代倫理學大家。
越勝與先生相識於一九七五年🤱🏿。在那個既壓抑又瘋狂的年代裏🫳,這一老一少因哲學而結緣🫰🏻,辟出一方獨屬二人的清靜,相互撫慰著彼此那顆同樣寂寞苦悶的心靈。在作者的記憶中🤙🏼:先生是博學的,書房中浩如煙海卻如數家珍的典籍💳、信手拈來觸類旁通的學識、精辟深刻條分縷析的思想引領著一個開磨床的小青工走進了朝思暮想的文明聖殿;先生又是謙虛的🫶🏿,“我這麽個‘基本上是文盲’(父親語)的毛頭小子的問題”也要準備一下再回答;先生是清寒的↕️,北大朗潤園內的寓所破舊簡單🎏;先生又是大方的,每次吃飯談天總是先生付錢;先生是儒雅的,開朗安詳待人真誠🚵🏿♀️,七十高齡仍為學生的安危與前程奔走🙇🏻♀️;先生又是剛烈的,每遇不義總要憤而疾呼🧑🦱,堅守“語出丹田,而非喉管”的信念🧚🏿♂️。這樣一位先生,用一生的時光來踐行自己“雖只有半支粉筆和一支破筆🚣🏼♂️,卻還想用它來響應古今中外賢哲們的智慧和勇敢”的理想☮️👨🏿🎤,卻也因此而愈發顯出寂寞與孤獨。作為學生🧚♀️,越勝始終記得先生在“文革”中借給自己“封🔃、資、修”書籍裏用來遮人耳目的紙條背後所隱藏著的幾十年矻矻求真的一瓣心香;記得先生於巴黎同舊雨新知相聚時那短暫的歡愉;更記得雪夜的北京街頭七路電車上先生揮動黃藤手杖依依作別的景象,此後無論多少離散都仿佛此幕的一次次重演。
“先生教我🎤🤳🏼,一無功課🧜🧗🏼♀️,二無課題,只告我應讀之書🍄,讀後向先生復述內容及我的理解,有不解處由先生點撥。在親炙先賢典籍的同時🙅🏽♀️,先生將正大的思想🚣♀️👩🦼、純正的品位授我🤳,如時雨潤物👶🏿,化而無聲。”的確,情懷與德行的言傳身教較之於知識的傳授更為難得和重要,實乃為人師表的至高境界。盡管輔成先生說過“試看在學問上有成績的人,誰不是在精神上也是多麽偉大?他們何曾是把精神與學問分開?”卻從未視己若此🅾️,但一言一行足以令後輩心生敬仰🙅🏻♀️。
雖然時常哀嘆其難🙆🏿,先生卻始終堅信“禮失求諸野”,於是平民性和對人的重視成為其畢生的價值理念。先生喜歡莎翁與托翁💅🏿,因其對人性的理解之深;先生仰慕東林士人🧑🧒,因其舍生取義之真儒本色;先生推崇戴震,因其體民之情;先生視陶潛為楷模🦻👷🏿♀️,因其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態度;“先生讀亞裏士多德便尊亞氏的主張‘我們探討德行是什麽,不是為了求知識,而是要求成為善人,否則探討的努力就全無意義’”🉑👌🏿;先生讀康德,關註的是批判的精義與人為目的的中心;先生讀克魯泡特金自傳,“看到一個潔白、無私👩🏼⚖️、坦誠,而為人類犧牲的靈魂”🙆🏽🩷。先生論及人權🍪,認為“僅僅是生命(或生存)與財產,並不能構成神聖的人權🧖🏻♂️。其必須以人格為根基,始能使人權成為不可侵犯的東西;先生寫劇本🛸,借秦亡之事以思憲政🐡;先生指點時事,提出問題在於“大人物只關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物的大事情卻沒人管”;先生自省其身,“四十年了,中國讀書人吃盡苦頭,前三十年是唾面自幹,自我羞辱。後十年開始想做出點人樣子來👳🏽♂️,給斯文掙回面子。我活不了幾年了,再不想任人家拎著脖子耍來耍去了。”
不過先生總還是帶著一絲希望和樂觀的,“我希望人類終有一股正氣來讓人類能安靜生活下去🪻,可能這也只是希望,但比較合理一點,也許是可能的。”但現實終究沒有帶給老人他所渴求的光明:一九八七年先生“因故退休”;二零零九年辭世🚣🏼♂️,生前所在學校無一人出席葬禮✣,清冷得叫人痛惜和憤怒👨🏻🌾,然而這又何嘗不是先生的一種榮耀?
“燃燈者在佛家是指片語可開悟人的覺者。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皆可為燃燈者。輔成先生,不用說就是這樣的燃燈者⚠,而且是燃巨燭之人。”能有先生點化和陪伴👩🏽🔧,是趙先生的幸運;能有此書閱讀🎍,是讀者的幸運。這不僅是一段催人淚下的師生情誼,也是一部學人相續的心靈史詩,更是一位老學者用生命和心血寫下的堅守。
“邦有道👨🏻🦰,先生聞雞起舞🫴🏿;邦無道👩🏿🚀👱🏻♂️,先生鶴衣散影。”願先生在天堂依舊思索人間。
嗚呼先生🎰!
轉自《新京報》2011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