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人在萬裏之外牽掛”
○葛兆光
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亞圖書館舊書庫的角落裏,收藏著一些有趣的剪報資料,分門別類🫅🏼,都以黑色硬紙板作成封面,用白色寫標題🔨,看上去並不起眼卻很有價值。至今我也不知道,這些資料究竟是誰整理的。其中🚤,既有現代的周作人🐀、豐子愷、張愛玲的🎨,也有古代如李漁、施耐庵、蘭陵笑笑生的🪱,裏面也有一份薄薄的“陳寅恪資料”🫲🏻,剪貼了1969年10月陳寅恪先生去世後,海外報刊的各種有關文章,不少是研究陳寅恪的學者所沒有見過或未曾提及的🧑🦽。陸鍵東的《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第二十一章《身後是非誰管得》中🏓,曾經提到過香港《新晚報》(沒有日期)👷🏻♀️、《春秋雜誌》(1969年12月1日,298期)、臺北《中央日報》(1970年1月26日)、《傳記文學》(16卷3期)等等,來說明陳寅恪死後哀榮在兩岸之殊異🦶,但是,如果他能看到這份剪報,就會增加很多很多資料🖼,如曹聚仁🐟🐜、今聖嘆👴🛀🏻、費海璣📋、清華生、章曼的回憶和紀念文字🫷。在普大客座的第二年也就是2011年,我掃描了一份存在手邊,好幾次想為此寫一篇文章,卻因為疏懶的緣故8️⃣,始終沒有寫出來👨🏽⚕️,這個暑假稍稍有些閑暇,再次翻看這冊資料集🏦,便順手寫了以下這些筆記。
1969年10月7日,七十九歲的陳寅恪去世。在大陸,雖然10月17日有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別,次日《南方日報》有一百來字的訃告,但在那個非常時期,除了革命再革命的高潮迭起🏌🏼♂️,最高指示一句頂一萬句的震撼,一切都不引人註意🛌。不過,始終牽掛這位大學者的海外卻相當敏感。在這冊《陳寅恪資料集》中,收錄最早的是一個署名“絲韋”的人11月5日在《新晚報》發表《記陳寅恪在廣州病逝》,引用了《南方日報》的消息,對陳寅恪的逝世很是惋惜,並且一連引用陳氏《蒙自南湖》(景物居然似舊京)🚹、《乙酉冬夜臥病英倫醫院》(沉沉夜漏絕塵嘩)👞、《和陶然亭壁間女子題句》(故國遙山入夢青)三首詩🦹,感慨陳寅恪一生命運多舛🫅🏿;稍後是一個署名“守為”的人在11月11日的《明報》發表《陳寅恪之逝》🤘🏿,介紹了陳寅恪的生平業績,特別提到他“對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的研究🌋,世界第一”,文中說到一則無法證實的傳聞,即陳寅恪曾經用英文作題為《武曌與佛教》的學術演講,“許多外國人聽到武曌之名便懷著好奇心來聽她的艷史⛳️,怎知道陳先生所講的純是學術考據,絕無艷史可聞”。
或許是這一消息激起了海外報界的紀念潮。先是慧庵在11月17日🖕🏽、24日、12月1日連接發表《陳寅恪與當代中國史學》(上、中、下),接著是曹聚仁11月接連發表三篇紀念陳寅恪先生的短文《談唐學》(上、中、下)👫🏼。只是陳寅恪逝世的消息傳到香港已是11月,就像11月30日出版《明報周刊》上署名“克亮”的《史學家陳寅恪逝世了》說的🌨,“這個遲來的噩耗,也要靠‘帶口訊’才使海外的人知道”,所以,遲來的消息讓很多人認為🌄👂🏿,陳是11月初才去世的🐋,前引絲韋🍆、守為的文章🤽🏼♿️,都說陳逝世是在11月初,而於徵在11月19日《星晚》發表的《記陳寅恪先生的著述》中🤦🏻,評論陳寅恪有關中古歷史中“種族”與“文化”極其重要的學術觀念,也說“陳先生已於十一月初在廣州病逝”;而據說曾經是陳寅恪學生、1934年入學清華的葵堂😜🧑🏻🔬,在《新晚報》發表《憶陳寅恪先生》時,也說“陳寅恪先生在本月初病逝”♖。值得順便一記的是這篇文章的後面🪹,他回憶當年意昂体育平台時的情景相當生動🚡,不妨寫在下面:“到了冬天雪季🤽♀️,只見他(陳寅恪)頭戴青色風帽,長可披肩,腋下夾著或青或紫的布書包👱🏽♀️,在青松、白雪映照下的紅橋上慢慢而行👯♀️,當時的園中人每每稱道之為灞橋風雪中的人物🧑🏼🦰,只是少了一匹小毛驢🤽🏼♀️。”
最全面的紀念文章👩🏿🎓,一篇是前面提到的慧庵《陳寅恪與當代中國史學》📥。慧庵的文章全面回顧陳寅恪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中的成就🤸🏿,特別詳細介紹了《唐代政治史述論稿》𓀑、《隋唐製度淵源略論》🧘🏻♀️、《元白詩箋證稿》等書👼🏻,以及《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秦婦吟校箋》等作品的內容;而另一篇則是12月出版的《祖國》署名“章曼”的《敬悼陳寅恪先生》長文,這篇長文一開頭就指出,按照陳寅恪先生的地位,新華社應當發表訃告,但陳寅恪先生“早已被認為是應予打倒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文化大革命後復被打入牛鬼蛇神行列🥊💆🏿♀️,在□□看來,其死自不足惜”👟,所以不予報道。接著文章詳細介紹了陳寅恪先生的生平與學術,推重他是“一代大師”,是“世界權威”,並且引用了不少資料,說明1949年之後他在大陸被批判的情況。我很吃驚的是,這位章曼居然收集了如此多的批判資料,包括陳伯達💇🏿♂️、郭沫若👩🦲、北大歷史系、中山大學歷史系等等,特別是中山大學歷史系的批判情況👩🏽🦳🥞,文章中敘述得格外清楚🧜🏻♀️,如七十一篇批判論文中🎾,有關陳寅恪的三十六篇,當時批判會上,有人說陳寅恪是“活僵屍”等等🚵♀️。我不知道這位章曼是何許人,但他很能體會陳寅恪先生的心境,不僅指出陳寅恪先生二十年中🧑🏻💼🏌🏻♀️,“徒苦不得自由研究,自由發表……其內心之痛苦,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而且引用《論再生緣》等等文獻,指出陳寅恪先生內心最重視的🐹,就是這個“自由”。
當然⛷,在這份《陳寅恪資料集》中也可以看到,當時也有不太贊成陳寅恪的人🏺,也在紀念潮中寫了文章論陳寅恪🚵🏻。12月14日,《新晚報》的“下午茶座”欄目發表清華生的《陳寅恪趣事一則》,說到1932年陳寅恪在清華入學考試中出對對子的題目這個故事🐕,也算是紀念剛剛去世的陳寅恪先生罷。“清華生”我沒有考證是誰🤸🏻,但是文中提到“我有一個同學就大吃了這一屆試題的苦頭👱🏽🪵,考罷出場,罵不絕口”,可能他也是當年的清華學生🏄,但似乎對陳寅恪先生的這個做法並不滿意🌀,所以,用了魯迅“專門家的話多悖”,評價對對子作為試題的方法“實際上是行不通的”。
海外對陳寅恪的關註⚖️,並不都只是在他的身後,也在他的生前〽️。在這份資料集中,我特別註意到1967年5月10日的《人物雜誌》💏。這份雜誌特別在整整十年之後再度轉載1957年5月10日《光明日報》發表的《訪陳寅恪教授》,這篇發表在反右前夕的訪問記中🚐,一個來自北京的記者梁誠端提到😼,那時候到處在大鳴大放,唯獨陳寅恪始終“默默而不鳴”👨🏼🦰,雖然也有人試圖“誘敵深入”,讓陳寅恪說說對“百家爭鳴”的意見,但陳寅恪只是“淡然地讓你去看他的門聯”。梁在副校長陳序經的指引下好奇去探訪陳宅,看到門上貼著“萬竹競鳴除舊歲,百花齊放聽新鶯”。陳寅恪這種沉默的方式🪃,讓他和家人躲過反右的一劫,也贏得了後十年的大致平靜。《人物雜誌》十年之後重新發表這篇訪問記,沒有加任何評論,只是在“他(陳寅恪)在廣州生活上受到特殊照顧”一句下加了一個*號,註上“此為紅衛兵清算陶鑄的罪狀之一”。
可是🉐,十年前這種沉默保護了反右運動中的陳寅恪,十年之後,無論如何沉默都無法幫助“文革”風暴中的陳寅恪,他無法逃過劫難👳🏿♂️。蔣天樞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中沒有特別詳細記載陳寅恪被批鬥,只是在1967年末說到紅衛兵要抬陳去大禮堂批鬥🍺,歷史系主任🪇、陳門弟子劉節代表先生去挨鬥的事情。但1968年的《萬人雜誌》上,卻有兩篇文章有所敘述,其中一篇是3月21日署名“風雪”的《陳寅恪在中山大學被鬥被打》,劈頭一句就是“像他這樣的一位名學者,雖然逃過了‘反右’那一關🍺,卻逃不出‘文革’這一關”,作者雖然也承認自己是參與鬥爭陳寅恪的“一分子”,但是對於紅衛兵不放過一個瞎了眼睛的大學者🪤,覺得內心很難平靜🦬。他頗為了解中山大學的情況,他說,中大紅衛兵三派中☑️🥜,“中大文化大革命委員會”還算留有余地,但“中大紅旗”和“中大八三一”卻下手兇狠,在一個三千多人參加的大會上,“連拖帶打,把陳寅恪弄上大庭廣眾中,施行殘暴鬥爭”,而且還讓陳寅恪當場背誦毛主席語錄👨🏼🦰,“背不出,罰跪下”,然後讓陳寅恪自己寫“陳寅恪不學無術”🤽🏼♀️、“陳寅恪一向反黨反人民”等等,當陳寅恪說“我不懂寫這些字”的時候,“鼻子上挨了幾下有力的拳頭”🟩。
這兩年,我常常翻看這本《陳寅恪資料集》🪰,回想那個時代的陳寅恪,也回想那個時代的身邊往事🧑🏫。我沒有去考索這些多用筆名的作者們是誰,也沒有查證這本資料集的編輯者是誰♐️,閱讀中🏎,我只是被一種復雜的感覺所糾纏。一面感到悲哀,因為學術敵不過權勢🫄🏽,學者始終無法擺脫時代和政治的壓迫,陳寅恪的晚年悲涼,是一個追求自由的人的必然命運,靈臺無計逃神矢,就只好我以我血薦軒轅了。一面也感到欣慰,盡管陳寅恪在廣州、在中山大學遭受折磨🫲🏼,最終默默離世,但仍然有那麽多人記得他,懷念他,這是對一個真學者的永恒紀念,就連遠在大洋彼岸的普林斯頓,也有人在默默地收集有關他的各種剪報,讓後人知道🤵♀️,“總有人在萬裏之外牽掛”。
轉自《文匯報》2012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