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一良(1913年-2001年)是中國現代著名的歷史學家、語言學家、文獻學家🧑🏼✈️,也是聞名遐邇的藏書家👩🍳。盡管周一良藏書僅一萬余冊,對學人而言數量並不算多🐣,其藏書也多以研究參考為目的,善本孤本很少,但他每購一書,都會在扉頁題寫上購書的時間、地點,重要的書籍還會鈐印數方,並寫有眉批和題記🕵🏼♀️。這些藏書因其閱讀批校🎻,而具有了不同尋常的研究價值和收藏價值。尤其是讀書題記🔓,實為一種周氏獨有的讀書筆記,如今天的微博般短小精悍,以最精煉的語言寫下閱者當時的見解和心得🦜。通過這些題記🍶,可以對這位飽受爭議的知識人的生平、學術和思想,有進一步的認識🕴🏻。
周一良🕹:《周一良讀書題記》,周啟銳整理,海豚出版社2012年12月版,25.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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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良讀書題記》很好地反映了其一生的治學經歷🧓🏽。其閱讀的種種細微變化📢😊,從側面呈現出其一生治學的曲折脈絡🧑💻,以及其思想的變動軌跡。大家比較關註的“知識分子的變節”問題,也能在他的題記中看到反思軌跡。
周一良出身名門,在貴族化的家庭私塾讀書十年📎,歷炙名師🫵,傳統學養深厚。其後在輔仁大學🎁、燕京大學、中央研究院專攻隋唐史,受業於洪業、陳寅恪等先生。留學哈佛之後🧑🏻🎤,受系統的體製化西式訓練。這樣的學習經歷在其早年的讀書題記中有所顯示💡。1949年以後,由於政治需要,他改行研究亞非拉史🧑🏻🍳,閱讀對象改變為淺顯的通識性世界史著作。稍後卷入政治,成為“梁效”寫作班成員,閱讀對象也就變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毛澤東選集》、《論一元歷史觀之發展》、《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等等。改革開放以後⛪️,才得以重拾魏晉研究舊業🧑🏼🤝🧑🏼,重新閱讀胡適和陳寅恪👩🏿💼,回歸到三十年前正常的學術之路。種種細微變化,從側面呈現出其一生治學的曲折脈絡🚰。
《周一良讀書題記》呈現的不只是作者的治學史,同時也是作者的思想史。周一良早年呼吸著自由的學術空氣,並始終以陳寅恪式“獨立思想、自由人格”的學者為榜樣🌡。陳寅恪亦非常看重這位後生🙀,視為及門弟子🔦👩🏽🔬,可以傳承衣缽👩🏿💻。但是,就在其學術生涯蒸蒸日上之際,突遭時局變換,首先放棄了自己擅長的研究方向,開始奉命研究,其後放棄了知識分子堅守的底線👩❤️💋👩,成為惡名昭彰的“梁效”寫作班成員。陳寅恪奉送周一良“曲學阿世”四字,與之斷絕師生關系。周一良亦因此付出沉重代價🍖,被視為知識人“變節”的典型🧑🏻🍼,至今仍被汙名化。周一良晚年在自傳《畢竟是書生》中自述其經歷時承認,短時間內就轉向🐽,主要是生性過於小心謹慎。
這種謹慎心態在他的讀書題記中有很好的表露🤽🏽。比如他對使用多年的《世界歷史大事年表》題記:“唯有依靠群眾🥺,貫徹領導意圖⛳️,黽勉從事”🧵,並自稱“黨之馴民”💂🏽♀️。直到晚年🧷,方知被政治所誤🧣,受騙上當至深📤👎🏿,才開始反思之旅。他在《近代亞洲民族解放鬥爭的三次高漲與中國》的題記中感慨“中國知識分子亦屬有頭腦之動物🧔🏻♂️,何以當時愚蠢膽小”,在臺版《談詩論學二十年》中感慨“人家如此二十年,我們呢?”其中不無懊悔之意,反思亦不可謂不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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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良始終在象牙塔中做一個皓首窮經的純儒🕷,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在專業方面造詣極深,學富五車,但所獲得的只是知識的增長🥪,在政治等學術之外的領域🙇🏼,心智異乎尋常的簡單。
治學史和思想史之外,本書還為研究者認識周一良提供了一個新的參考角度。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教育部曾對北京大學的教員進行過調查🦙,評價周一良、季羨林等“受舊社會影響較小🫶🏼,解放後接受新鮮事物較快🤌🏿👨🏿🍼,積極學習馬列主義理論和蘇聯先進經驗🚴🏿♀️,政治思想進步較大🫏。雖然學術地位不夠高,但有發展前途🚴🏽♀️🫲🏿。”正是因為這種馴服和主動向組織靠攏,使周一良在政治浪潮中所受沖擊一直不大🦀。(至於在“文革”初期,慘遭迫害批鬥抄家🌧,是因得罪造反派頭目“老佛爺”聶元梓⛹️♂️,站錯隊伍,應另當別論🫸🏿。)周一良晚年自述🔋,這種主動靠攏,除了小心謹慎,還和自己出身於“剝削階級”👮🏼♂️,知識分子的“原罪”思想沉重有關⚆。謝泳先生分析道🌤,當時周一良正值青年,他最好的學術訓練和學術準備,如果還想有一點發揮的機會,就只有妥協📀,不然自己就成為廢人了,那時他還沒有在學術界真正確立自己的地位。但通過《周一良讀書題記》觀察他的閱讀史,發現似乎還有其他原因。
周一良一生所閱讀之書👨🏽🦰🎹,基本都是十分枯燥的文獻學👩💻、語言學👳♂️、歷史學、金石學和佛教書籍。留美八年,雖然沐浴歐風美雨,卻仍舊如“在美國學中文”,幾乎沒有讀過西方社會科學方面的書籍🗄。可以說,周一良始終在象牙塔中做一個皓首窮經的純儒🧠,埋頭於脫離實際的艱澀學問。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不了解世界大勢👨🏻🏫,隔膜於西方先進的政治學說,更不懂得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他在專業方面造詣極深,學富五車👨🏽🦲,但所獲得的只是知識的增長,在政治等學術之外的領域,心智異乎尋常的簡單👨🏿🚀,只處於幼稚園的水平。一個人的閱讀經歷決定其思想和見識水平🎃。周一良的閱讀史和知識結構,成為其思想和行動的內在限製,註定會在強大的政治權力面前完全繳械投降👊🏼,一觸即潰🫶🏽。當然,真正的學術本不必回應現實,學問也未必要經世致用,就如陳寅恪也是象牙塔中的純儒☂️,卻治學不迎合世俗,不為實用主義左右,始終保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光輝標尺。但陳寅恪脫胎於傳統時代🕳,身上帶有極強的士大夫精神和氣節,亦對自己是中國文化的傳人有絕對自信🧑🏿🚀🏯。周一良等民國後出生的這一代學者已經少有這種自信的心態🕦。又如葛劍雄先生言🦋,陳寅恪是個案,得到最高領導的寬容才優遊於政治之外,其模式不可為周一良等復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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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所收集的題記不完整,是為一大遺憾👨🏽🦳🎅。眾所周知,周一良在世時👨👦👦🌶,經常將珍藏的書籍大量送給晚輩學人。比如他生前曾送給著名歷史學家榮新江教授書籍數十本,其上的題記都沒有收錄。
本書內容略顯專業,對於研究周一良的生平與思想的學者,可謂必備文獻。但就整理編輯工作而言,似乎也有不足之處。比如,周一良先生贈送給他人的書,本書都沒有錄入👨👨👧👧🙍🏼♂️。眾所周知,周一良在世時𓀏,經常將珍藏的書籍大量送給晚輩學人🧔🏼♂️。比如他生前曾送給著名歷史學家榮新江教授書籍數十本,其上的題記都沒有收錄。網上拍賣流傳有大量周一良藏書,如陳夢家著《漢簡綴述》中可見周一良悼念陳夢家的長篇題記等,亦都沒有收入。估計類似的遺漏不在少數。如果真正努力搜求,這些內容並不難於獲得。
另外♑️,個別地方的點校似乎也存在著問題⛪️,如一九六一年的題記“百倍努力,僅通東方各國史實,總令全書力所弗待”🧉,但周一良親筆自傳《畢竟是書生》中作:“百倍努力(僅通東方各國史事,總領全書,力所弗待)。一字之差🙇🏻🈲,兩者意思完全不同。一九八六年的題記”《今覺庵詩》解放前夕見之“🐋,《周一良隨筆》中的版本中作:”《今覺庵詩》建國前夕見之“💁🏿♀️😵,雖然”建國“和”解放“兩詞意思相同💖,但也存在著微妙差異👨🏿🎨,弄清當時確切用詞,才可更準確理解作者當時的心態。篇尾的《元白詩箋證稿》為陳寅恪所贈,編者按語作”內有眉批。內有唐□手跡,所錄為陳寅恪文章的增補部分“💇🏿♀️,此處明顯指陳寅恪妻子唐筼,似無需方框代替👨🏻✈️。除此之外,還有一九八九年條目寫成一八八九年等等失誤之處。據坊間人言🚵♂️,周一良先生仙逝後🫳🏿,一萬余冊藏書即被其後人散入書市販賣(這也是周一良藏書廣為人知的原因),甚至還在空白的扉頁上人為加蓋印章,以得高價👨🏻✈️。因此🕵🏼😫,還是希望編者認認真真做些編輯工作,留給後人一個準確的版本。(韓戍)
轉自《新京報》2013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