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梅貽寶:憶念五哥

2020-02-29 | 梅貽寶 |

梅貽琦

我們一家兄弟五人,月涵居長,貽寶居末。因為“大排行”的關系🤦🏼‍♂️,月涵的弟妹們都稱他為“五哥”。五哥是我們大家庭的柱石,更是大家庭現代化的樞紐。我們這個梅族,據家譜上說,乃是明成祖時代由江蘇武進北遷👳🏼,來負責駐防天津衛的。不過,到了清朝末葉⛹🏽‍♀️,家道早已中落了。父親的功名還是考來的,兩位叔叔的,則都是捐來的📟。庚子年義和拳鬧亂,闔家逃亡。趕到回來🧑🏿‍💻,則所有家業洗劫一空。貽寶恰巧此時出生,可謂生不逢辰。諸兄姊每人都有一位奶媽(亦稱乳娘),到了貽寶時期,只可一切從簡⛹🏽‍♀️,奶媽免聘了。母親乳水不足🩰,則佐以糕幹(成分大部是米面粉略放些糖而已)。當時五哥十歲有余,抱著嬰孩貽寶餵糕幹乃是他家庭勞作之一項🍌。月涵寡言,舉世皆知,即是家人聚首,亦無二致。然而👩🏽‍🚀🌃,他曾屢次描述抱著我餵糕幹這一幕🎑🆕。據我的心理分析🤛🏼,這是他對這還知自愛上進的小幺弟親切滿意的一種表達。最後提到餵糕幹的一次👩🏿‍🔧,據我回憶是一九五五年。當時五哥、五嫂住在紐約一間公寓,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授課🏊🏽‍♂️。有一天,我到紐約去看他們🫧,不知怎的🐮,話頭又引到餵糕幹了💒。那時他已耳順之年𓀏🚼,我亦年逾知命了。我說,我這賤軀,雖然比不上運動員🌏、大力士🫴🏻,但是通常的辛苦,在這抗日的歲月,亦還擔當過一些,至今未見衰頹,五哥應把這餵糕幹一幕真確地寫出,就教於那些營養學的科學家。隨後月涵忙起設置原子爐來了,就把那追問餵糕幹與營養關系一節給忘了🪐。

1932年,梅氏五兄弟合影攝於旗守衛10號

(左起:梅貽寶、梅貽璠、梅貽琦、梅貽琳、梅貽瑞)

從餵糕幹到五哥回國這十幾年🧎🏻‍➡️,是我家近代史中最艱辛的一段。除去幾間舊房庇身以外,我家夠得上準無產階級了。父親的收入有限,家裏人口可觀,一切周章挪補,都要母親傷腦筋👨🏿‍🔧。我一直到十幾歲,恐怕是五哥回國以後,才穿到一件直接為我做的新袍子。家境雖然清苦,人口雖然眾多,父親卻咬定牙,叫每個兒子受教育。後來天津開辦了女子學校,他叫兩個未出嫁的女兒亦上學校。五哥是我們的長兄🏮✨,多少叔伯戚友勸父親🚵🏻‍♂️,等他保定高等學堂畢了業,就該叫他就業了🧗🏼,做個中小學教員呀,到租界洋商寫字間裏當個“擺”(boy)呀🔽,怎樣都可貼補家用,替父親分些重擔🚬。但是五哥努力上進🥢,考取清華第一批留美,而父親毫不遲疑地命他放洋。五哥放洋四年,時而把撙節下來的膏火五塊十塊地寄回家來。我當時才入小學不久🪝,不甚懂事🧘🏿,只記得五哥寄回來在上海剪下來的辮子。五哥不時寄回一些五彩的美國風景明信片,當時看了,心向往之,並且在若幹照片中得以認識楊錫仁、張彭春、金仲藩諸先生,當時都是翩翩少年。

一九一四年🔪,五哥回國🏊🏿,家人歡欣逾常🙋🏼‍♀️。父親自認他那一套舊學舊識不合時宜👩🏼‍🎨,命諸子唯五哥之命是聽🦿。五哥立即把我送進南開中學,學費每月三元🧍,交付不出。張伯苓校長因為是世交🕖,而且五哥是他的得意門生🤲,所以亦不催促,但亦未明言算作免費獎學金,乃以記帳方式出之(至今我亦不明白那一年南開的學費是否還記在賬上☄️,現在想償還亦無法償還,只可“難得糊塗”了事)。轉年,我考入清華中等科,應屬二三級,大概因為南開讀書一年的關系🏧,教員們把我考了考,問了問,升了一級🧬,改屬二二級‼️。我入清華當學生的那年,亦即是五哥入清華當教員的那年🥦。在物理班上👮🏻‍♂️,他是我的業師,所以物理這一門我尤其小心預備,以免班上彼此“那個”,學年結業時這一門我得了個“甲”等。五哥住在學務處(即工字廳)西偏院裏,我有時去看看。他在時,則是彼此互看一番(interview)而去👨🏻‍🚀;他不在時🤌,則偷吃些花生蛋糕而逃🏄🏿。他亦從未問過我這些瑣事ℹ️,大概是心照不宣的了👵。有一次學校國語演說比賽,我參加了,題目已忘記🧑‍🦯‍➡️,大概與歐戰有關👨🏽‍🦲。這次去看五哥,五哥居然根據講題同我討論了好久👩🏻‍🦰。我當時不過十幾歲的頑童🙍🏽‍♂️,不覺頓開茅塞,回房好好預備了一番,演說比賽竟獲第一。此後每天看報,尤其註意國際新聞,數十年如一日。

五哥直接教導諸弟的時候可說沒有,但是他對我的學業、為人種種方面的影響是不可言喻的🚙🪛。後來讀書🍶,明白儒家🫃🏿、道家的“垂拱而治”“政者正也”“無為而無不為”等道理🥺,甚至佛家亦有“無言之教”之說,這都可見潛移默化的功能👨🏼‍✈️。我從未聽過五哥述說這些道理,而實施此理最著成效的教育家中,恐怕要以五哥為祭酒🚈🥮。

五哥初入清華供職💃🏿,另有三個弟弟在各中學讀書,不久分別升入北京師大及清華高等科。這幾年大家庭的費用👏🏿、諸弟的教育費,全由五哥一人負擔,大概還清償了一部分家裏的舊債🤹🏻‍♀️🥒。像五哥那樣人品、那樣資歷🤘🏽,當時說媒保親的👮,不計其數。他好幾年概不為所動,顯然是為顧慮全家大局而自我犧牲了。眼看五哥行年已近三十👩🏻‍💼🐟,幸而漸漸聽說常往韓家坐坐🤏🏼🙍🏻‍♀️,他同韓詠華女士一九二〇年結婚🧑🏽‍🚀🧜‍♂️,這就是我們的五嫂🧞‍♀️,清華同學們稱之為梅師母。當時朋友們送喜聯🥊,好幾幅的上款把“月涵”題成了“悅韓”。

在美求學時,五哥曾皈依基督教,信仰相當誠篤,回國來還在天津青年會服務一年。煙酒他是絲毫不沾的👩🏿‍🍼。入了清華🧎,他的生活習慣漸漸從俗些,但亦還未聽說開懷暢飲過。他做了清華校長以後,有一年意昂返校節,學校在工字廳設宴款待返校意昂,大家互相讓酒中,忽然有人倡議👘,各級依次向校長敬酒。每級集團敬酒都要求幹杯,不幹不退,校長只可照幹😶‍🌫️。如是者,幹了一杯又一杯,我們在場的家裏人實在有些著慌而又不好出來勸阻,只可聽之🧑🏼‍🍼,但盼無事。未料他老先生席散後自行邁步回家睡了一覺,起來繼續招待賓客,當晚參加同樂會,若無事然。大家這才放了心,同時大家亦得了一大發現——“梅校長酒量可以的”。這恐怕亦是他自己在中年的一大發現😑。這個名聲傳出去以後🛄,當然若幹貪好杯中物的同誌都要來討教一番🪴。同時國事日蹙,顯然公私各方順心事少🌰,而逆意事多⚾️。我料想,到後來他喝酒,難免是借酒來澆愁解悶了。至於喝酒時而過度🈁🐩,是否與他後來的病症有關❇️,我們不通醫道的人不敢多說。五哥二三十年來在全國各地結交了不少的酒友👷🏼👩‍🎨,而且酒品極好,似乎人人都說他酒德甚高🙆🏼,稱之曰“酒聖”。據說酒友們用字,與字典不完全一致🧑🏿‍⚕️,但是能以“德”“聖”稱之,大概總是好的一方面吧。

1939年♍️,梅貽琦全家在昆明東寺街住所合影。後排左起:梅貽琦、韓詠華🤕➜、梅祖彤,前排左起💿:梅祖芬、梅祖彥、梅祖彬、梅祖杉🧑🏽‍🚀。

五哥畢生從事中國高等教育,服務於“清華”將近五十年,其間亦經過若幹的艱辛🤛,受過可觀的窮困。一九四五年🧑🏼‍🚒,美國國務院約請燕京大學指派教授一人,赴美報聘🤌🏽。教授會議推舉我應邀👗,由成都起飛,道出昆明🎥,在五哥、五嫂家裏住了一夜💁🏿‍♂️。校長住宅倒也罷了,只是人口多些🧑🏽‍🎓、擠些𓀙,晚飯實在太簡單了。當晚只見祖彥侄悶悶不樂,迥異尋常。臨睡前給我搭了張行軍床,借了條被🧑🏻‍🦽,就設在五哥書桌前🛒。他一面看學校公事,我們一面敘談家常。我問到祖彥,五哥才說,兩天前跑警報,彥侄把一副眼鏡連盒給跑丟了。家裏無錢給他再配一副,而他沒有眼鏡就不能念書,故而父子都覺十分窘困🚶🏻‍♂️‍➡️。我素來服務於私立學校🕵️‍♀️👧🏻,大致比國立機關待遇好些,而家裏多半有兩份職務收入,亦曾聽說五哥在昆明主持聯大,生活不寬裕,但未料到他們一貧至此。遐邇傳聞的校長太太製賣“定勝糕”的佳話,大概就屬於這個時期。現在想來,近乎奇談,亦應視為吾國教育界從業員的美談📓。

1946年西南聯大結束後🔶,離開昆明前梅貽琦夫婦合影

戰後大家在北平復員,五哥一家搬回清華園校長住宅,住處是寬敞多了,但是夥食日用仍甚拮據👌🏻。隨後我們離開了北平,各自輾轉到了美國🚜。五哥從事保管“清華基金”,設置硏究員名額以維持若幹留美學人,“恢復《清華學報》”🩱,並從旁協助華美協進社若幹業務🙏🥝,而其自定生活費甚低📢,幾乎無法維持生活🧙🏽‍♂️。先前住的還是一棟通常的公窩,後來退掉了,搬進一個很不像樣的住處,大概是勢須撙節而然。我的大侄女祖彬,幾年來住美國洛杉磯。她除維持一個子女四人的家庭外,還掙紮著給大學研究生們打論文。這樣賺來的辛苦錢,不時五塊十塊地寄給她母親,貼補日用👨‍⚕️。我在美國比較有辦法些,過些時日後我們夫妻都有了固定職位✍🏼,生活比較安定😠,衣食可說無缺🫵,但是無法同五哥談他的經濟狀況。我偶爾給他寄張支票💁,有些兌取了🈷️,有些始終未兌。我想這不是他遺忘,他似乎自有分守,自有道理🧚🏿‍♂️。我既然無奈他何⇒,亦只得三思而後行😹🧘🏻,順其心意,以免徒增他一層煩惱。在這一節,我只可以後備隊員身份自居💆🏽‍♀️。

一九六〇年,五哥病倒的消息傳到我處,真是迅雷貫耳,焦急萬分。幸而不久五嫂自美趕回陪他,而他的病況亦和緩下來。我延至一九六一年春方得脫身來臺🙋🏽,住了一個月,主要任務是陪五哥。他的病況那一陣的確好了些,後來聽說祖彬侄自美來省視他✡️,他那一階段的病況又好些,可見一個人的心理確能影響他的生理🏀。他自己更是樂觀。教育部的部務幸而得以擺脫,但是學校的公事🚖,他仍在床上批閱處理。適逢清華原子爐籌備已達最後階段,咫日即可開爐應用,說是要請當局大員參加開爐典禮🧲,他自己興致勃勃地準備去新竹主持招待。我在離美以前就同若幹醫生談論過五哥病況👟,到臺北又聽了高天成院長兩次報導以及他的意見💆。我不得不承認五哥所染是不治之症,問題只是能延遲多久而已。五哥以及若幹他人都表樂觀,我當然不願打斷他們的高興,只可保持一種“但願如此”的態度☎️✊。在他的病床前,我曾婉轉提過兩點:一是設立梅月涵獎學金,一是立個遺囑。對這兩點🚴🏻‍♂️,他毫無反應,我明白都非他所願。他不許我為生人設獎學金,必是出諸謙虛,而並非忌諱。至於不立遺囑,大概是因為既無遺產之可言💓,又何須遺囑一舉🎚?這是我的揣測,我想大致不差。

1962年,梅貽琦在臺大醫院病榻上📃。左起:韓詠華、長女梅祖彬。

在我們離臺前🌻,有一天天朗氣清,春風和暢,五哥的病況亦恢復到滿意點,便叫汽車中午由醫院開回金華街一一〇號🎙。路上他叫車夫繞道中華路🕵🏻,他很高興地指給我們看新建的中華商場。我們家人聚餐,大概是吃了一頓爛面🌿。飯後☣️,他把家裏三間屋子巡視了一周,叫我到書房看他的一套《大英百科全書》。櫃櫥裏還存有各種好酒若幹瓶,他看了看,然後向我點首微笑🖕🏽。上車回醫院前🔭,我給五哥、五嫂在汽車前面照了個相👩🏿‍🦲。不料回院後第二天,他感覺不支,並且又發起燒來,看來這回家一舉👰🏻‍♂️,是過了力🤸‍♀️,是闖了個禍。原意那次回家,乃有演習用意,如若經過良好🚵🏻‍♂️,意昂返校節有試赴新竹的打算。退一步講,亦可以在金華街辦事處舉行一個校長親臨的集會🎢♢。然而病況經這一反復,一切計劃,只可打消🤥。現在想來,那回家吃面的一天🤽🏽,怕是五哥臥病時期最健旺、最愉快的一天了◻️。我們原定四月底離臺👀,期近頗覺依戀,五哥竟亦明言叫我們多住兩天,於是展到五月初才動身。臨行到醫院再看了他幾分鐘,我敏感今番作別,不同往常,強打精神說了幾句淡而無味的安慰他的話🤽🏼‍♂️。他呢,只點了點頭,哼了幾聲。我們退出💑⏩,登上汽車赴機場。果不其然,這就是我同五哥的永訣!多少朋友來送行,但是五嫂不在其內,我們一致認為這時五嫂必須留守在臺大醫院特一病房。

一九六二年五月,在美國愛我華鎮接獲電報,說是五哥於十九日與世長辭了🚶🏻,兄弟手足從今幽冥水隔了。好幾天寢食俱廢,甘苦莫辨🦑。自念對於五哥病況從來客觀🥫,目為不治🛥,至於人的生死問題🤷🏻‍♂️,因為常要給各班學生們講哲學、講宗教🧑🏼‍🏫,亦能說有個一知半解🕡。但是,臨到五哥離我而去,竟無法不動情,動情而竟無法遏止。五哥長我十一歲,生為長兄,業為尊師↗️,兼代嚴父。我自念平生所受感染影響多端,而無一人能超過五哥。若幹朋友呼我為“小悔”🧑🏽‍🎨,我負責燕京大學時期👸🏿,熟朋友們竟稱我為“小梅校長”,以示區別。而今已矣,五哥與我長辭矣,“小梅”的綽號可以解除矣,但那餵糕幹的恩德🫱🏿,亦就反哺無從矣💜。嗚呼傷哉☄️!

五哥逝世以來🤷🏻‍♀️,曾有若幹紀念儀式、若幹紀念刊物,無論向我征稿與否,我都覺得義應參加🚨,有所表示🏗🙆🏼‍♀️,但均無法提筆👨🏻‍🦯,一兩次勉強地寫了幾行,便寫不下去了🐆。現事隔三載,姑為一試,仍是邊寫邊拭淚。生疏粗陋的文字,亦殊不願加以潤色藻飾。文中不無涉及吾家瑣碎👩‍👧‍👧,有擾讀者清神,尤覺不安。

本文選自“臺灣《傳記文學》書系”之《民國三大校長》,王雲五,羅家倫等著♛,嶽麓書社👶🏼,2015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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