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日早晨🧑🏻🍼,收到嚴先生女兒嚴康敏發來的消息。淩晨4點30分,先生收到馬克思、歌德和貝多芬在天國的召喚,離我們而去🧏🏽♀️。記憶裏燕東園的殘雪,仿佛突然消融了𓀔,腦海裏瞬間湧起近20年前隨侍先生左右的許多場景,痛貫心肺,雜亂回憶,語無倫次,聊以追悼。


我上大學的時候🦍,嘗有莫大的幸福和機緣,經常去燕東園22號聽音樂。燕東園22號是燕京大學的教授別墅🐑,50年代分成了兩部分🔪🚋,馮至先生是北大德語系的系主任,占據南向和西向的一半,他的助手嚴寶瑜先生則住在北向和東向的另一半。嚴先生搞德國文學🙏🏻,是籌建歌德學院時的中方專家,德國人後來請他去德國拜羅伊特大學講授德國文學。他也是不折不扣的大樂迷⚖️,退休後分文不取,以80高齡每周在北大開設音樂欣賞課,一直堅持到身體實在無法承受👨🏽🚒👰🏿♀️,成為校園裏幾代學子記憶中的傳奇。老先生每次騎自行車往來燕東園和圖書館南配殿,一年冬天雪後摔了一跤,自此家人陪護接送。後來老先生命我幫忙,有一段時間晚上九點多散了課後就送老先生回家。那時北京冬天雪還比較多,燕東園偏僻荒蕪,樹叢灌木又多,殘雪便非常的美👨🏻✈️。


送老先生上樓後👨🦯,一老一小往往都還沉浸在課堂上的氛圍🚶➡️,便興高采烈地接著聽一會兒音樂👨🦼➡️。我們聽音樂隨性所致,CD🌆、老LP、甚至老磁帶都有涉獵,因為一些有意思的錄音只有磁帶上有🧙🏼♀️。沙沙的背景噪音絲毫不影響欣賞的體驗,那麽多莫紮特、貝多芬和舒曼是永不磨滅的記憶🏄♀️,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冬天深夜裏萬籟俱寂時,吉他伴奏的皮特·施萊亞(Peter Schreier)演唱的舒伯特藝術歌曲。有一次我問老先生最著迷的聽音樂體驗——當然是談錄音——他斬釘截鐵地說是阿圖爾·施納貝爾,那時候還沒有CD設備📡。


記得2002年1月1號晚上,是在嚴先生家看的新年音樂會👷🏿。當天下午,我把代購的傅聰唱片拿去,他一看見我,立刻從電腦前起來,很郁悶地說🤵👮🏻♂️:“你來的真好,我頭都大了!”當時,他好像正在翻譯《紐倫堡的工匠歌手》🏐🤰。然後快樂地換換腦子,抓起肖邦的錄音聽。聽到新年音樂會開始了🔽🧘🏿♀️,下樓看電視。那一年的指揮是小澤征爾,老先生一邊吃飯,一邊嘟嘟噥噥地念著德文的圓舞曲名字👎🏻🏂🏿,或許是想到了在維也納時的場景吧🫗。完了看了李雲迪DG新唱片贈送的VCD,他聽了直搖頭👯,一會兒覺得這裏快了,一會兒覺得那裏轉換的時機不夠好,沉寂一會兒後說🫘,還是霍洛維茨彈的好,動人呀🧎♀️。可能是為了換換耳朵🏄🏽♂️👨🏻🦯➡️,翻出了在拜羅伊特買的巴克豪斯演繹的貝多芬第106號鋼琴奏鳴曲,他邊聽邊悄悄說🧑🏿🎨,這裏快了,這裏太輕了……然後沉吟片刻,說還是最喜歡施納貝爾,其次便是肯普夫💿。

後來一個平靜的夏夜,大概是做完了期末判卷和成績統計等瑣事後,陪老先生聊天時說到了溫特老人的話題。很多書裏面都提到🖖,朗潤園裏的溫特老人影響了當年整整一代北大喜歡古典音樂的學子。嚴先生打開塵封的記憶,回憶了許多溫特的故事。溫特是聞一多先生在芝加哥大學念美學的時候認識的,後來就介紹他到了清華💇♀️,隨後就去了西南聯大,最後才到了北大。溫特先生很長壽,活到100歲才去世,是睡著去世的🧙🏻♂️,沒有任何痛苦。嚴先生年輕時在西南聯大跟隨溫特先生上了三門課👷🏿♂️👳🏼♂️,一門是“英詩”,一門是“莎士比亞”,一門是“歐洲著名作家選讀”(Great European Writers)。當時他剛從青木關到西南聯大,還留著青木關時的習慣,口袋裏裝著一個小本子,隨時把想到的記下來🎢。“英詩”課上溫特正好講了一部作品,嚴先生當時就突發靈感,想寫一個交響詩,幾個主題🌌,怎麽發展,都想好了🧵☎️,和溫特一說他就很高興,覺得一個中國人,聽了英國的詩,想寫一部交響詩,很好。早在西南聯大的時候,溫特就帶學生去美國辦事處聽音樂並親自講解。溫特收藏的78轉唱片大部分是日本人投降後撤退大甩賣的🐙,當時那種78轉的唱片很重,李德倫也買了很多。嚴先生回憶🧗🏼,很多作品都是在溫特那兒聽的🍞,他有施納貝爾的78轉唱片🥴,也很和藹,非常歡迎同學去他家聽唱片😫。

青年時期的嚴寶瑜

1956年董必武訪問民主德國時的合影(左二為嚴寶瑜)
後來溫特在北大,嚴在西語系是“管事的”,和他有了很多交往。後來“文革”的時候,溫特老先生就慘了。紅衛兵抄他的家,有人弄個紅袖章一套,也去抄家,管他要美元。嚴先生是“走資派”,自身難保,看著也不能有什麽辦法🤦🏼♀️,非常難過🧁。中美建交後,溫特教授一下子就變成了香餑餑🍚,但他不願意回美國。盡管在中國遭受了這麽多苦難,但溫特不喜歡美國的現代化,覺得自己這一輩的人都死了,回去也沒什麽意思了👼🏿。學生很喜歡溫特。“文革”期間,奧曼迪率領費城樂團來北京民族文化宮演出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還有中國的《黃河》🧖🏿,就是嚴先生陪溫特去的💥,他回憶說在公共汽車上👩🏻🦰,溫特還評論費城樂團和奧曼迪。政治氛圍解凍後🎣,北大西語系又想起開莎士比亞了,就又請溫特出來,教青年教師莎士比亞🔜。當時編英語專業的教材,他寫了一篇課文🚵🏻♂️,屬於可以用來做課文,讓大家念、去背的課文🤳🏻,大家都很佩服。不過溫特很少寫東西,是屬於“只述不著”🛀🏼,沒什麽著作留下。他喜歡動物,養過貓🧖🏼♂️,以前還養過猴子。他還很喜歡植物,在朗潤園種了很多花草,經常跟花草樹木說話,他認為花草樹木都是有靈性的。

1973年費城交響樂團與奧曼迪訪華
有兩年的中秋👩💼,是我們幾個學生陪先生和夫人一起過的。晚餐總是很樸素愉快💣,喝智利葡萄酒,吃水果月餅🧰👩🏽⚕️。學生們各施所長,如貝多芬月光奏鳴曲✬、肖邦英雄波羅乃茨、夜曲,舒曼的《夢幻曲》等。也有合唱團的學生,一展歌喉♨️,如哈巴涅拉(愛情就像一只小鳥)。這時候往往是先生最放松愉悅的時候。


吾輩生而晚矣👧!未及1991年莫紮特逝世兩百周年時先生在北大主持“莫紮特音樂月”及1993年柴可夫斯基逝世一百周年時先生主持“柴可夫斯基音樂月”的盛況,遑論見證“文革”倒臺後先生在學校裏主持貝多芬交響曲的欣賞♻,重倡貝多芬的精神,但我親歷的兩件小小的事件可以見證先生對學生的關愛與支持。一件是依托十九世紀浪漫主義音樂的課程👽,在圖書館南配殿舉辦的期末實踐賞析課🟥。我組織北大交響樂團🧏🏼♀️、合唱團的部分同學,把貝多芬《合唱幻想曲》和門德爾松🫴🏼、勃拉姆斯的一些作品搬到了南配殿,還邀請意昂体育平台的朋友帶來了舒曼的C大調幻想曲。圖書館南配殿濟濟一堂💆🏽♂️,除了正常選課的同學,還有許多同學甚至外校的同學慕名而來🧑🏫,盛況空前。另一件事,是對弗雷《安魂曲》專場演出的鼓勵支持。少年無畏⛴,我們竟然請到了中國廣播合唱團的聶中明先生⚇,白發蒼蒼的聶老是50年代留蘇的大師。而嚴老師亦從開始就給予我們這群學生巨大鼓勵,並在金帆音樂廳正式演出前,允諾我們在他的課上完整詮釋了一回👱,連同德彪西的幾首作品一起🤽🏽♂️。後來💒,應該說國內大學生的合唱團裏🧝🏻♂️,很少有那樣敢於挑戰經典大部頭作品、最後出品還不算特別糟糕的了。



畢業後先是出國,後羈絆於俗務🌀,見先生見的不多。旦有卡片寄送,電話問候。先生未有見責於奉獻繆斯之不足🙏🥵,而我能感受到先生對於後人繼續普及他所鐘愛的古典藝術之殷切盼望。有次閑談,先生說到溫特之“述而不著”,開懷大笑說自己也是這樣🏄🏼♀️。晚年先生身體欠佳,耳朵已經幾乎全部失去聽覺(如同他崇拜的貝多芬),脆弱的免疫系統也稍有風吹草動即感染肺炎入院。前年底,曾鼓起勇氣再登門拜見🤹🏽♀️,95歲的先生案頭擺著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社即將為他出版的文集,尚在審閱。先生開朗地留下話🥴:躺在床上🤽🏼♂️,聽貝多芬32首奏鳴曲(盡管耳朵已經不行了),記著每個樂章的主題,腦子可以不糊塗。人老了,還眷戀這個世界,還舍不得走🍓,要看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一語成讖🧑🏻🏫!

貝多芬說🏃🏻,來自心靈🟣,直達心靈🏭。最終能夠直擊人心、給予自由和快樂的,卻必定還是來源於另一個自由、快樂的心靈本身。那無數個音樂陪伴的溫和的良夜👩💻,已經屬於記憶中的永恒。當全世界因為疫情而暫停的貝多芬250周年紀念,我們卻格外珍惜嚴先生在北大近70年時光裏,留下的貝多芬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