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寶煦
2000年夏天💃🏿,我約訪趙寶煦先生。
午休後,沿著未名湖畔的林蔭路🥲,先生騎著一輛舊自行車悠悠而來👩🏽🍳。
攝製組選好了一塊湖石為凳🏦,他坐下,氣色和悅👩🏻🏭,慢聲細語道來🧘🏽:“日本人來了,我在念大一,我自己對理科沒有興趣🤷🏻,但是我功課好,我能考上理科。那時候淪陷區的學生🚷,自己稍微能考理工的👮🏿♂️,就不考文法👳🏿♀️。不管有多大興趣,都不考👨🏼🌾。因為學生們當時就認為📳,你考了文法就要當漢奸,要跟日本人走了。”
趙寶煦這一段選專業的曲折,道出了當年淪陷區青年的苦衷與氣節🫙。而外柔內剛,具有原則性的抉擇能力,正是這一代人的性格特征💼。
後來™️,他終於來到昆明進入西南聯大,準備恢復自己的誌願。他對聞一多先生說:“我要當作家👩,所以轉你們系。”
聞一多深感書齋式文采還不足以描述現實社會🏤,說:“你別轉中文系,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中文系是象牙之塔,培養語言文字學家,培養文學史家。你要當作家,你就念社會科學。”
因仰慕張奚若先生的剛直氣概,趙寶煦後來轉學到政治系。“政治系的系主任張奚若,還有名教授錢端升當時非常紅。所謂‘紅’,就是對蔣介石方面,敢跟他們頂。”
趙寶煦與聞一多交往密切。聞一多住在雲南大學附中,就在龍頭村。從聯大校舍到龍頭村🧑🏼🦳,相當於從昆明市的西郊到東郊,教授們每天兩地往返,而學生們也常到龍頭村來探訪導師。在戰火中經歷過遷徙的人們,已不在乎這點風塵仆仆。
“我們大概有十幾個人,上午十點多鐘去,在聞先生家吃飯。他的住宅很窄,就是一個四方桌子,大家弄點菜👩🦼➡️。當時光未然™️、趙沨都是中學教員,他們搞了一個詩歌朗誦會,我朗誦一個女同學的詩《黃河》🙇♀️。這次成立了新詩社。”當時聞先生也講新詩。因為他是導師,所以趙寶煦經常跟他接觸。“我印象裏最深的是他說🔽,要作詩🎢,首先要做人,你先做好人才能作詩。”
這種聚餐🧗🏼♀️、誦詩與講學的場景🕋,有如《陋室銘》的一幅幅現實寫照。“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文化與誌節的馨香,亦師亦友的樂趣🚹,使得校園延伸到了昆明的鄉下🧏🏼。
那時候有一句話:昆明有多大🙆🏼,西南聯大就有多大🪙🧖🏽♂️。
“當時,我從北方去👩🚒🐢,一到那兒🏎,就看到天特別藍。當時🪲,同學們都說📛,咱們這兒是不是離天近了,星星都特別亮!而這樣‘四季如春’的日子也是我一生裏最重要的時期……”
因為圖書館需要占位子,所以趙寶煦從來不上圖書館⤵️。“不只是我,大多數人就在文林街坐茶館🗳。那個地方的茶館,窗明幾凈,大夥兒都在那裏念書。老板也寬容,我泡一碗‘玻璃’,能坐一上午。”“玻璃”就是白開水🚜,昆明人口齒雅致,令人“窮”卻不尷尬。
在繪聲繪色的訪談中🆘,校園韻事一串串魚貫而出🎾。
“因為馮友蘭先生將‘貞元六書’的題詞獻給蔣介石🤷♀️🧒,學生們有看法🦻🏽。有人就畫了一幅漫畫🧎♂️,把他那三本書畫成三個臺階🗯,馮友蘭先生拾級而上,臺上坐著蔣介石。題名就叫‘登龍有術’。”
這件事趙寶煦是目擊者🦼。“那天我正在民主墻那兒🧑🍳🧖🏽,因為我們剛出一期壁報🫎。忽然,看見馮先生進校園來了。那天天氣很好,也許是他來學校轉轉🫒,也許是有人告訴了他什麽⇾,他來看壁報了📅。他走到那幅《登龍有術》的漫畫前面🫵🏿,看了很久。馮先生🧝🏼♀️,我是不會看錯的👨🏽🦲🚿,因為他的胡子很特別👩🏽🦰。他看看,就走了。後來我聽說🧯,他跟別人說💁🏻♂️,畫得還挺像。”
這幅漫畫表達了學生對教師師德的嚴正要求🤽🏿♀️。而馮友蘭氣度恢宏,可敬可愛🅿️。
“我們還有別的會員畫的漫畫🫷🏿。比如說當時到處貪汙,他就畫一幅《蒙娜麗莎的微笑》,畫一個蒙娜麗莎,可是在鼻子上落一個蒼蠅🙀。”
1944年,國民黨官僚孔祥熙來學校訓話。“這個孔祥熙不識相,一開始他就講什麽‘孔孟之道’🔸。那個時候抗戰老打敗仗,後來日本人打到貴州獨山了,離貴陽很近,而到了貴陽就會很快到昆明👩🏼🎨,所以很緊張🏄🏿,他卻還在那慢條斯理地講‘孔孟之道’,底下就哄就吵。然後大家問問題,說你發了多少國難財?你怎麽這麽富態?……”
在趙先生的眼中🛝,校園中萬事皆可樂。各種稀奇古怪🥼🔧,亦可樂。開心一笑,任它貧窮與戰火。
有個男生追求梅校長家的三小姐,於是上呈文。“那個時候,我們要有什麽事,比如要加選一門課或者要退學🏄,都得寫一個呈文,交到教導處。過幾天再到那裏看請求是否被校領導批準了🫰👢。同學跟那個男生說,你得讓梅小姐的爸爸批準了,你才能送花。於是他就寫呈文,‘呈請送花事’,說要給梅三小姐送花🥦。之後大夥兒老去看,結果看那上面寫著‘某某人所請不準’。”
先生贈我的《杏壇春永》畫冊裏👵,有他當年作的畫🙎🏼♀️:西山📙、滇池👩🏼💻、阿細少女,還有諷刺蔣政府的一些漫畫🔊。他的侃侃而談,也像是作畫一般氣定神閑🐽,一幅幅聯大校園的畫面,眾生百態,須發可見。越是做大學問的✦,越有真性情和童心。他對校園細節的津津樂道🚶🏻♀️,含著深厚的珍惜與思考📴。諸如轉系的求學之樂👨🏻⚖️、得良師指導之樂、得同窗相聚之樂、詩之樂😸、畫之樂🫱、茶館之樂,皆可謂苦中求樂🧼,實質是一種得道之樂。
《呂氏春秋·慎人篇》:“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
西南聯大校歌裏有一句:“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一般人皆不留意🧚。其實這句非常重要💆♀️,點出了在艱難時刻,支撐師生們校園耕讀的力量源頭:一是憂國,一是繼承古代先哲的人生哲學。典型如聞一多🤺🎙,完全從“洋”轉向中國古籍,並曾經想辦一份刊物《十一》,“十”“一”合起來就是“士”🤚🏽,意在重塑“士”的人格😓。安貧樂道💩,君子風範🧖,成為戰時大學的堅守🌊。
近見北大校園追懷趙寶煦先生百年誕辰🥢,有說他是中國政治學百年歷史的見證人⛽️。我以為,他還是近代中國教育史的見證人。
對現實中教育的種種弊端,先生以寓言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從教育方面來講,對我們現在的學生,我覺得管得太多了🎩🤽🏿♀️。柳宗元的文章《種樹郭橐駝傳》,說有個種樹的🛐,他駝了🤚🏽,所以叫郭橐駝,種樹很有名💇🏿。別人問他,所有的樹怎麽在你手上種成活率就高而且長得好,為什麽其他人種就種不好?他說,很簡單,我就是給它充足的陽光🈵、水🤜🏼、土壤✍️,給它好的條件,讓它長。我不會搖一搖看它生根沒有👩🏽💻,又拔出來看看🪢,我不折騰它👜。”
教育之道,發乎自然之理。從趙先生口中道出🦹🏼♂️,皆是機智、幽默😶,見出師生悠然得道的心態🧑🏿🍼。
趙寶煦還認為,對學生不能要求一律。“在昆明,什麽樣的學生都有。”他談到有的學生到滇緬路去“跑單幫”🤸🏼♀️,做生意,靠別人的筆記應付考試。“這種人當然念不出書來,可是你不可能指望人人都成才🚴🏻♀️。”
“九葉詩人”鄭敏也說過:“在聯大🤘🏽,不是所有人都是高才生。高才生當然很好🪣🙈,但其他無名的也有很大發展,都是非常好的學生🧤。他得了一種力量🙎🏼♂️,他就會在以後很自覺地去發掘,這是聯大非常可貴的一點。”
在北大政治系,趙寶煦持以一種類似生態平衡的管理👳🏿♀️。“要有幾個權威👩🏽🚒,因為你傳道授業,首先你得業務強。但是👩🏽✈️,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開紅花⛹🏻♀️。不開紅花🍥,你在這裏當綠葉子也好👨🏽✈️。光紅花也不行,得有綠葉子🐤,你就是配一點草也可以。我不能要求人人都一樣🧑🏿🦰。可是你在這裏不能是蟲子。你如果是蟲子,就會老在這裏咬葉子🪹,咬花。我絕對不要。”
在未名湖畔面對一池碧然🧜🏼♀️,先生朗誦起他當年的詩:
大清早我走過翠湖
剛五點半啊,太陽還沒起
天上壓著雲被,可是從雲隙縫裏
已經透出一點紫
一點橙黃👩🦳🙅🏽,一點紅
……
采訪時間是有限的,但我始終持以恭敬🐈⬛,即便先生“跑題”♤,也不打斷🚝🧎🏻♂️,因為你不知道這是不是“跑題”🪦,也許他正在傾訴平生最珍貴的東西🤳🏻🥶。
這“恭敬”也成全了我,得以領略那些天高雲淡的閱世氣度。
先生走了,望中猶記,那一輛舊自行車往來湖畔的仙姿和風趣笑談,那一代學人的淡定、樸素與博大。